之前在书房里正准备换个地方说话的时候，哈利问他：“你叫奇力？……姓什么来着？”
奇力说他叫奇力·帕尔默。他看见哈利投来好奇的眼神，似乎在琢磨改名前他到底叫什么。
这会儿他们在厨房里。厨房宽敞得像是大西洋城霍姆赫斯特饭店的厨房，奇力小时候在那儿洗了几个暑假的盘子，后来饭店被拆掉，改建成停车场。剩下没喝完的帝王威士忌和一盘冰块摆在砧板桌上，他们头顶上挂满了各种锅碗瓢盆。奇力坐在桌子对着门口的一边，他看见哈利正要举杯，忽然停下来。
“凯伦？”哈利像是吃了一惊，他放下酒杯，“凯伦，这位是奇力·帕尔默。迪克·艾伦派他来的。还记得梅萨斯饭店的迪克吧？奇力，这位是凯伦·威尔。”
“弗洛瑞斯。”凯伦说。
“对，”哈利说，“你改回去了。”
奇力正在说他的电影点子，直到此刻被打断。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他终于有机会认识凯伦·弗洛瑞斯了。他坐在椅子里，胳膊摆在桌上，扭头望向门口的凯伦。她背后的走廊黑黢黢的，比在电影里看起来娇小，估计五英尺二，体重顶多九十九磅。她依然很漂亮，但满头金发去了哪儿，还有他记忆中苗条身躯上的傲人大胸。他点点头，对她说：“凯伦，很高兴认识你。过得好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认不认识这个人。也可能是摆个姿势给他看，站在那儿抱着胳膊，身上的洛杉矶湖人队T恤刚过腹股沟，像是件迷你裙。半夜三更，一个这辈子从没见过的男人闯进她的家——她说不定正准备动武，但掩饰得很好。她腿形很美，晒得黝黑。
哈利对她说：“前两天打电话给你的就是奇力。他说光听你电话里的语气，就感觉我迟早会在你这儿露面。能想象吗？”
自从来到厨房，取出冰块，两人坐下喝酒，哈利的情绪似乎好了起来，越来越健谈。听着奇力的电影点子，他不断地把自己的点子也塞进去。
奇力坐直，抚平夹克衫的前襟。他想起身，但为时已晚。他喜欢凯伦看着他的眼神：直勾勾的，但没有表现出紧张或激动，也没有装腔作势。不，这就是她本人，而不是那个面对手持屠刀的嗜血狂魔、七英尺高的变异老鼠或吸饱了人类鲜血的巨虱的尖叫女王凯伦。他喜欢她现在的发型，浓密而乌黑。他注意到她的脖子是多么纤细，于是又减掉了几磅体重，估计她只有九十五左右。他猜想她应该三十多岁了，但相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减损。
“他在讲一个电影的点子，”哈利说，“不赖。到现在都还不赖。”他拿着酒杯摆了摆：“你告诉凯伦，听听她的看法。”
“要我从头说起？”
“对，从头说起。”哈利再次望向凯伦，“坐下吧，喝一杯？”
奇力看着凯伦缓缓摇头。
“我不听了，哈利。”
他喜欢她的声音，也喜欢她平静的语气。她又在盯着他看，眼神好奇，在打量他。
“你是怎么进来的？”
“后面庭院的那扇门。”
“闯进来的？”
“不，门开着。我是说，门没锁。”
“要是锁了呢？”
真是个好问题，但他没必要回答。哈利圆场道：“他为迪克·艾伦做事。派他来看看我的情况。”
“哦，”凯伦点点头，“所以他就可以随便溜进我家了。”
奇力没有说话，他喜欢凯伦处事的手段。她就算生气了，你也看不出来。
“他知道我会在这儿出现，”哈利说，“只是因为跟你通了电话。”
“为什么，因为我说的什么话吗？”
“和你的声音有关系。他就是这么感觉——直觉。想听听他的电影点子吗？”
奇力看着她。他以为凯伦会说不想听，叫他滚出她家。但她没有说话——其实是哈利没有给她机会说话。
“故事说的是个男人，”哈利说，“从一家航空公司骗走了三十万美元。来，你跟她说。”
“你已经说完了。”
“按你跟我说的那个路数说。从头开始，让我们看故事情节是如何发展的。”
“好吧，大体而言，”奇力说，“这家伙欠了一万五高利贷，另外他还拖了几个星期的vig——指的是必须补上的利息，因为他还不起本钱。这家伙有一家干洗店，但挣的钱全拿去赌马了。”
奇力看得出哈利想插嘴，于是停下让他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哈利说，“这家伙借了高利贷。处境不妙，还不起钱就会被打断腿。”
“其实是这家伙以为他会被打断腿，”奇力说，“你得明白，放高利贷的也只是做生意，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他放高利贷并不是为了找机会伤害别人，而是为了挣钱。去找他借钱，你就要记住必须每个星期还钱给他。要是不喜欢这样，那就别和他扯上关系。”
“是吗？”凯伦示意他说下去。
“但要是不还钱，”哈利说，“就会被打断腿——或者更惨。”
“有这个可能性，”奇力看着凯伦说，“但你要明白，通常而言不是这样的。只是偶尔你会听说有人遇到了这种事情。”
“要是这家伙不这么认为，”哈利说，“那故事也就不成立了。他怕得要死，一心只想逃命，否则他不可能上那架飞机。”
“对，”奇力说，“这家伙怕极了。我是说他当然不愿意因为这种事情被打断腿，只是欠了几个星期的利息而已。这家伙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于是上了飞机。”
“事情发生在迈阿密，”哈利说，“他要去维加斯。他还有几个钱，觉得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上了飞机，”奇力说，他望着凯伦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准备跑路，飞机停在登机口旁边，一动不动。广播说遇到了什么机械故障，大约一小时后起飞，但请各位乘客留在座位上，应该很快就能修好。这家伙很紧张，不可能那么干坐着担惊受怕。于是他溜下飞机，走进酒吧，一杯接一杯灌鸡尾酒。飞机起飞的时候，他还在酒吧里……”
“他没上飞机，”哈利说，“那家伙喝得太爽了，根本不知道飞机已经起飞。”
“对，”奇力说，“事实上，听见人们议论有飞机坠毁的时候，他还在酒吧里。但照他当时的状态，他没有立刻想到坠毁的就是他那架飞机。飞机没能爬升到足够的高度，因为风怎么怎么的了，一头扎进埃弗格雷兹的大沼泽，轰隆一声爆炸了。飞机上的人全死了，算上机组成员共一百一十七人。后来那家伙发现他要乘的航班爆炸了，完全不敢相信。他要是留在了座位上，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转运了。假如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那他就不需要还那一万五和每周四百五的利息了。他给自己省下了一大笔钱。”
凯伦正要说话，但哈利抢先开口。
“更不用说还救了自己的小命。”
凯伦对奇力说：“借一万五，利息每周四百五？”
“没错。三个点。”
“但那是每周啊，”凯伦说，“一年就是百分之一百五。”
“一百五十六，”奇力说，“不算太过分。我是说，有些人的费率更高，短期借款要五进六出。”
他看着凯伦耸耸肩，但没有松开抱着的胳膊。
“然后那家伙呢？”奇力说，“在《先驱报》的罹难者名单里找自己。你看，飞机爆炸后沉进沼泽，官方不但难以确定尸体的身份，而且根本就找不齐所有尸体。很多人找到的只是尸体的碎块，一条手臂什么的……其他人烧得已经无法辨认了。这家伙一开始没在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就让他老婆打给航空公司，说她丈夫就在那架飞机上。航空公司呢？他们带她去机场，到辨认尸体的地方，翻看有没有被烧毁的个人物品。你要知道，这家伙的行李确实在飞机上。对了，尸体就放在停机库的冷藏车里。他们没让他老婆认尸，而是请她去问牙医要她丈夫的牙科X光片。他老婆说，里奥从结婚到现在就没看过牙医。对了，这家伙叫里奥，里奥·戴沃。”
凯伦靠在门框上，奇力注意到她光着脚。他琢磨着她睡觉穿的T恤底下还有没有其他衣物。
“于是他老婆呢？只能辨认里奥的随身行李了。她告诉工作人员要找什么，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绣着姓名缩写的衬衫，他使用的剃须刀，反正都是只有她知道的事情。里奥的身份就这样确定下来，名字上了报纸。几天过后，航空公司的人去见他老婆，表示万分抱歉，提出和解方案，按照他余生经营干洗店的总收入估算金额。里奥的肾脏有些问题，所以他们按十年计算。”
“对，但等一等，”哈利说，“最精彩的部分来了，这家伙没想到过会有一笔赔偿金，能摆脱高利贷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可以起诉航空公司，争取至少一百万。这是失败小角色的宏伟梦想，明白吗？但这么做他就有点冒险了……”
凯伦问道：“他老婆提出多少赔偿金额？”
奇力正要开口，哈利抢先道：“三十万，航空公司接受了，一次付清。这家伙让他老婆兑现支票，他带着钱去了拉斯维加斯。到了那儿，他应该打电话给老婆，告诉她什么时候离开……好吧，他确实打了几次电话。”
“两次，”奇力说，“基本上就是哄哄她。”
“然后就没了，”哈利说，“她再也没听见过他的消息。另一方面呢，这家伙手气不错。三十万翻到了快五十万……”
“他来了洛杉矶……”奇力突然停下，因为哈利举起了一只手。
“这家伙快憋疯了，他大赢特赢，但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谁。我们用背景故事展示他的动机，他渴望成名，能和住豪宅上头条的名流来往。现在他有了买路钱，可以去和名流厮混，他抵抗不了这份诱惑。哪怕他有可能会被揭穿骗子的身份，被放贷人弄死，他还是铁了心要这么做。还能去哪儿呢？只能是好莱坞。《一路向西》，这个片名倒是不错。”哈利对着凯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转向起来，“于是，他来了洛杉矶……”
“我不知道他那么想见名流，”奇力说，“这是新发展。不过，对，他来了洛杉矶。然后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奇力看得出凯伦在等待。她看上去很耐心，从头到尾只动了一次。他扭头见到哈利在看他，哈利等了几秒钟说：“就这样了？你了不起的电影点子就是这个？”
“我说了我有个点子，就这么多。”
“这只是半部电影，而且还有很多窟窿，”哈利看着凯伦说，“放映刚过四十分钟。”
凯伦说：“你怎么知道哈利在这儿？”
一下子回到正题了。
“他的车在车库里。”奇力说。
“你打电话是四天以前了。你怎么知道今晚他会在这儿？”
“我碰巧路过。看有没有一辆八三款的灰色奔驰，车牌上有曲折标记。”
“然后你就溜了进来。假如所有的门都锁着呢？”
“我会按门铃的。”
“哎呀，没关系的，”哈利说，“他是迪克·艾伦的朋友。他不会偷东西的。”
“对你也许没关系，”凯伦说，“你呢，哈利，就喜欢把脏衣服带进我家里，但我不想要。”
奇力感觉到她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哈利开始唠叨他应该按门铃。为什么不按门铃？奇力说他想给哈利一个惊喜，趁他没穿裤子的时候逮住他。奇力本想开个小玩笑，但谁也没有笑，连个微笑都没有。凯伦问他要是报警会怎么样，奇力说哈利会向警察解释的，就像这会儿向她解释一样。她瞪着奇力，奇力瞪着他，直到哈利说，好吧，总而言之，他有一个点子的前半截，而且还充满了漏洞。
“首先，”哈利说，“妻子那么快就拿到赔偿金，不太可信。保险公司肯给？没先把她查个底朝天？”
“查了，”奇力说，“我没有说清楚全部的细节，包括她心里有多么紧张等等。”
“哈利没意识到这是真事。”凯伦说。
奇力和哈利一起望向她。
“迈阿密有一架飞机坠毁在埃弗格雷兹，新闻上连续播了一个多星期，报道如何调查，访问目击证人、当地罹难者的亲属……哈利很忙。”
奇力听清了她的语气——所以她知道哈利的问题，但不怎么担心。
哈利眯着眼睛冥思苦想，像是在努力调动记忆。
“对，新闻上……”然后转向奇力，“你的点子就是从那儿来的。”
“对，一部分吧。”
“其余的是你编出来的。”
“不，全都是真的，哈利，我说的所有事情。”
这话说得哈利又眯起了眼睛。奇力看得出他在拼命思考。他很想听听凯伦的想法，但哈利一刻不停。
“包括高利贷那部分？”
“所有。”
“等一等。你不是那家伙吧？”
“你是说里奥？”奇力摇摇头。越来越好玩了。
“如果你是，就不会跟我聊这些了。”
“哈利，我不是那家伙。”
哈利开始思考，抬头看着锅碗瓢盆，奇力希望凯伦能在哈利有想法之前插进来说点什么。
“你认识他老婆？”
“对，我认识她。菲。”
哈利似乎很喜欢这一点。他伏在桌上。
“你和她有关系。等一等——你是她兄弟。”
奇力摇摇头，没给出任何提示。
“但你和她是好朋友。她请你帮她找丈夫。”
“我和她谈过，没别的了。”
奇力继续等待。在哈利心中，这仍旧是一部电影，而不是现实生活。他看得出事情在哈利脑袋里转来转去，拼命想拼凑出答案。他低头盯着酒杯，想知道答案会不会在那儿。
“好，那家伙去了维加斯……”哈利说道，然后突然停下，抬头看着奇力，“他老婆怎么确定他真的去了维加斯？”
“这点我可以保证。”
“好，他去了维加斯，”哈利说，“他不能信任任何人……所以他用了化名。对吧？”
“拉瑞·巴黎。”
“你怎么知道？”
“信我就好。”
“好，他开始赌博，手气很好……等一等，这部分是你编出来的。这家伙没有赢钱。对，就是这样——不但没有赢钱，输光了三十万，而且还欠了梅萨斯一大笔债，他们派你来找他。”
这会儿他回到现实生活中了，终于放进他熟悉的情境，但听起来还是像电影。奇力很想对他说，看见了吧？点子不坏，你说呢？但哈利还在唠叨。
“你就是做这个的，为赌场做事。所以今晚你才在这儿。”
“差不多吧，”奇力说，“但你猜错了。我在找那家伙，没错，但不是赌场派我来的。他们请我来找你，仅此而已。”
“这点我很不喜欢，”哈利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向迪克·艾伦投诉的。”
“行啊，但回到正题上，”奇力看着哈利盯着他的眼神，眼神依然充满好奇，“你认为我是这里头的哪个角色？”
“哈利，我的天！”凯伦喊道，听起来很厌倦。
哈利和奇力望向她。哈利问道：“怎么了？”
“他就是放高利贷的！”凯伦说。
凯伦盯着奇力。哈利说：“真的？你靠这个讨生活？”
“直到最近为止，”奇力还是看着凯伦，“做完这一笔，我就得想想接下来干什么了。”
靠着门框的凯伦直起腰对奇力说：“以你的职业经验，当个经纪人绝对没问题。对吧，哈利？”
“对，我们就需要这个，”哈利说，“更多的经纪人。”
“好吧，最好还是别再见到你……”凯伦对奇力耸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她生气了。”哈利说。
“你这么觉得？”
奇力并不认为她生气了，而是认为她非常冷静，处理得很妥当。
“你应该按门铃的，”哈利趴在桌上说，“但还是说回正题——说出那家伙去向的是他老婆，对吧？”
“对，菲。她认为三十万应该属于她，而不是那家伙。”奇力说，“所以她说只要我找到里奥，不管剩下多少钱，拿回去都分我一半。”
“之前你没说这个。”
“你叫我说简单点的。”
“但你这么一说，”哈利说，“故事就多了整整一个新的维度。你去拉斯维加斯，但没找到那家伙。他总是领先你一步。”
“不，我找到他了。”奇力说，停了下来。
哈利等待着，比刚才更加感兴趣了。
“想听听在拉斯维加斯发生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