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宫本武藏·剑与禅(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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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武藏的“道”与他所处的时代(4)

据说,那大箱子里放的都是武藏画坏的画稿,用扎头发的细绳一束束地捆在一起。野田锄云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吊儿郎当不学无术,每当缺钱花的时候,就会把这些画稿拿到町里的书画店去卖,时间一长一点点都给卖光了。

画家在画画的时候,并不是一下就可以画好的,有时画到一半觉得不好就扔掉了,如此重复多次才能最终画成一幅画。那大箱子中的每一束画其实就是武藏在画某一幅画的时候,觉得不满意,然后扔掉的那些。例如达摩图吧,这一束之中可能会包括很多张,有的可能只画到了达摩的面部,有的可能画到了肩部等;再比如花鸟图,有的可能画了三四笔,觉得不满意,然后就给扔掉了。然后,这一束束画坏的画稿就被放在了大箱子里,任由时间侵蚀。

后来,书画商给锄云的儿子出了个主意,让他把武藏未画完的部分补上,然后再刻个假印章,盖上章后,一幅完美的伪作就完成了。锄云的儿子就靠这营生,又快活了好多年。此外,他的一些朋友也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当时,无人知道造假这回事儿,还以为流到市面上的画都是真品。所以说,在当前留世的武藏画作中,一半是武藏的真迹,另外一半就是野田锄云的儿子伪造的了。

武藏受细川忠利之命画过一对芦雁图屏风,为了这对屏风,武藏画了三次,头两次武藏都不满意,画到一半就废弃了,直到第三次的时候才交差。

有一次,武藏在主公忠利面前画一幅达摩图,无论如何他都画不出满意的作品。后来回到家中躺下之后,他心中还是挂念着这件事,突然就有了灵感,爬起来一口气就画完了。对此他感慨颇多,对弟子们说:

“我在绘画方面的修行到底还是不如自己的剑法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今天在主公面前画画的时候,一心想画得完美一点,可是弄巧成拙,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满意的作品。后来回到家中,我用兵法之心,无念无想地去创作,结果倒合我的意了。比武时也是这样,当我拿着大刀冲上去的时候,我心中没有了自己,也没有了敌人,只有斗破天地的豪气。而在绘画方面,我离这一状态还差得远呢!”

从他的这番感慨也可以看出,他的绘画绝对不是师法某人,或者模仿某人那么简单。

时至今日,他的部分画作已被列为重点文物,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但在当年,他却对自己的画作很不满意,觉得和自己的剑道相比,那差得实在是太远了。由此可见,武藏当时的剑道应该达到了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高度。

前文中提到了武藏的印章,在这我再补充一句。在武藏的画作中,他几乎都不署名,大部分都只盖个印章。

他偶尔也会写个简单的落款,无非就是“武藏笔”三个字。至于其他的年号啊、自我夸赞什么的,武藏是从来不写的。

从武藏的画风来看,他这么做完全符合常理,但却给后人判定他某幅画的创作年代造成了很大麻烦,这不能不说是件遗憾的事情。

从发现的遗作来看,武藏的印章大约有五类,分别是:匾额形、香炉形、宝鼎形、宝珠形和墨果形。武藏的每个印章都不一样,即使是同刻篆书“二天”二字的印章,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二天”二字的刻法也会有差别。在被认为是武藏真迹的画作中,武藏的印章就没有相同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说武藏的印章没什么规律可循。

这可能跟武藏对印章的不太在意有关。当他画完一幅画后,觉得有必要盖个章了,那就刻一个,用完后就扔了。下次用的时候,再刻。可以说,雕刻是武藏的一种消遣。不过,如果仔细观察印章的刀痕的话,会发现武藏的雕刻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他刻的篆书的笔画和字形,非常稚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自一个外行人之手。并且,所有印章的材质都是木头的。

曾经在报纸中看到,M家收藏的一对花鸟图六曲屏风正在某博物馆展出。在武藏的遗墨展上,我已经多次鉴赏过细川家收藏的那对芦雁图六曲屏风,至于M家的这对花鸟图屏风我还未曾见过。

M家收藏的这对屏风以前就非常出名。M家的祖上是保科正之,他非常仰慕武藏,特意委托细川家向武藏求几幅画。武藏给他画了几幅,保科正之将其做成了屏风。后来明治维新的时候,战火也烧到了M家的若松城,这对屏风一度被人扔到了城堡前的院子里,一名藩士冒死救出这对屏风,才使得屏风免于被烧成灰烬,得以流传至今。

M家还曾收藏过一幅《布袋和尚跳舞图》。画面中,布袋和尚一边用一根拐杖扛着自己的大布袋,一边在跳舞。这是武藏所有的绘画作品中,难得的洒脱之作。保科正之在这幅画上题了一首和歌:“心无执迷误,平生快乐多。愿学布袋僧,跳舞逍遥活。”后来,这幅画作几易其主,现在具体在谁的手上我还不太清楚。

毫无疑问,在细川家和熊本藩士的家中收藏的武藏的画作最多。此外,我觉得,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在姬路的本多家,以及小笠原家、榊原家、有马家和池田家等和武藏有关系的大名家中也会发现武藏的未知画作。

因为我写了《宫本武藏》这部小说,所以就有很多人求我帮他们鉴定收藏的武藏书画是不是真的。当我在熊本旅行的时候,每天拿着武藏的书画来找我鉴定的人是络绎不绝。即使我一再拒绝,但他们还是苦苦哀求,没办法最后还是帮他们看了。记得我在熊本一日亭的那两三天间,每天都要看三四十幅书画。

虽然我的鉴定能力不高,但我一打眼还是能看出那些书画全都是假的,假得很彻底,根本都不需要去怀疑。我发现,越是武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赝品越多。像熊本和小仓这些地方,很多赝品做得非常低劣,连形似都谈不上。

当然了,在这些赝品中,也有做得比较不错的。譬如,有些赝品是将寺院收藏的别人的书法作品盖个武藏的落款,或者在无落款的狩野风格的古画上盖个武藏的印章。

此外,还经常有人拿着武藏的书画到我家登门拜访,不过至今还没有发现过真品。对于别人求鉴定一事,我已不胜烦扰,后来在报纸的小说余栏里提了此事,从那以后求我鉴定的人就渐渐变少了。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人托朋友求我鉴定,每次我都会以鉴定不准为由婉言拒绝。

武藏的真迹实在是太少了,别说是几乎没有,简直就是绝对没有。不过在朋友之间,我倒是见过几件武藏的真迹。前文已经提到的画家N先生,他手中有一幅达摩图,是熊本县立济济黉高中的井芹经平校长作为遗物送给他的。此外,已故的U先生家中也有一幅达摩图。最近,Y先生又收藏了一幅带题字的《武藏像》,也是真迹。前段时间,石川县的一个人抱着一卷观音经的抄本来找我,当时他还给过我名片,可惜让我给弄丢了,这卷抄本也是真迹。因为是手抄的经书,所以所有文字都是工工整整的楷书。在武藏的书法作品中,我还从未见过类似的例子,但从整幅作品的气势来看,应该是武藏年轻时代的作品。

我曾和京都增上寺的前住持大岛彻水和尚,在他们寺院养猴子的那个地方闲聊。大岛彻水和尚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冈崎的一家禅寺内见过一卷手抄本的观音经,卷末有一个年号和武藏的签名。虽然他对武藏不了解,但他敢断定那肯定是真迹。当我看到那本手抄本观音经的时候,我第一直觉就是这肯定出自冈崎那家禅院。我没有刻意地去搜寻,而这卷佛经却从冈崎来到了我的手上,这不能不说是我跟武藏之间的缘分吧!

现在要想接触武藏的真迹,就只能去博物馆看武藏的遗墨展了。虽然在巷间还是偶尔会出现武藏的真迹,但那种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虽然武藏的真迹在巷间很稀少,但是他的第一杰作——《枯木鸣鵙图》,却差点被我给收藏到家中。《枯木鸣鵙图》现被收藏在长尾美术馆,持有人是长尾钦也。在被认定为国宝级文物之后,这幅画的声名大振,所以即使我写出来,也应该不会对所有者和画作造成不好影响吧!

我这人一直比较健忘,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只记得我当时住在芝公园,并且还没有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宫本武藏》。

闲暇之时,我喜欢去附近的美术俱乐部转转,俱乐部的店员也经常向我推销一些作品。有一次,一名店员说他们这里有幅好画,要给我看看。然后,就从里屋拿出一个大包袱,看这情形,这幅画的体量应该不小。我正在纳闷儿里面包的会是什么的时候,那店员对我说:“要不是看你是懂画之人,我才不会拿出来给你看呢。”

我问他,这里面是什么啊?他回答说,是宫本武藏的画。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于是闭口不言,默默地看着他打开包袱。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写《宫本武藏》,只是在和直木三十五以及菊池宽等人聊天的时候,经常会谈到这个人。武藏怎么说也算是个名人,他的画作怎么能用包袱包着,这么简单地就给拿出来了呢?所以,我当时不认为包袱里的画是真迹。

店员将包袱打开,里面还有个装画的盒子。那名店员又介绍说,这确实是幅名画,据说还在什么地方展出过呢!你看这盒子上的题字,正宗的渡边华山的书法。我觉得这店员吹得太厉害了,都有点忍俊不禁了。

店员特意将盒盖取下来,交到我手中。这一看,可把我给惊住了。没错,这确实是渡边华山的真迹。华山在盒盖内写了短短的两行字,而且印章也非常清晰。但遗憾的是,那两行字的内容我给忘记了。

盒子是真的,难道说里面的画真的是武藏的?我赶紧将那画轴展开,虽然经过了时间的洗礼,但那宣纸并没有显出皴裂的老态,画面古香古色,保存得非常好。随着我手指的下移,枯枝和鵙鸟慢慢地露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我彻底被震住了。

为什么这样一幅名作会流到这种地方,并且还用包袱随随便便地包着,我真是有点搞不清楚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很久以前,这幅画确实曾在博物馆里展出过。而且,渡边华山和这幅画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据《华山传》记载,渡边华山最初是在一家小店铺里发现了这幅画,非常喜欢,还亲自为它做了一个画盒。此外,我在很多美术书中,也见过这幅画的照片,没想到它现在沦落到如此寒酸的地步。

接下来,给大家讲讲渡边华山和这幅画的故事。有一次,华山经过四谷边,当他从一家古董店铺走过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在店铺里面挂着一幅画,正是武藏的那幅《枯木鸣鵙图》。他在门外观赏了好久,彻底为这幅画所倾倒,甚至连赶路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