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的自白
熊述隆
1
你还记得吗,妈妈?
那是在夏夜幽静的院庭,
当星光,在蒲扇上纷纷溅落,
一个甜润的声音,便缠绕着
刚扯蔓的牵牛花藤,
织进天蓝色稚嫩的梦境,
“青石板,板石青,
青石板上钉铜钉……”
我笑了,嘴角钉住一个天真的骄矜。
是的,妈妈,关于这只古老的谜语,
你已讲过一百遍了,可你仍止不住喃喃:“天上有一颗星,
地上便有一个人……”
2
许多年过去了,牵牛花藤
已攀过了邻家的墙顶,
我也早已忘记了这只谜语。
——我以为,我已长大成人,
便抛却了儿时的梦境……
可是,我是多么愚蠢呵,妈妈!我竟挣脱了你的双臂,
在人群里呼啸,在大街上狂奔,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把透明的心——扔在浊流里浮沉……
那时,我不能理解,妈妈,
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那样忧郁?
3
后来,像许多人一样,
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你送我,伴我厚实的肩膀
是你已经灰白的双鬓。
但我是多么想,像儿时那样
再听一次你那只古老的谜语呵!
然而,你却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一声尖锐的汽笛长鸣,
鞭打着沉重喘息的车轮,
你才忽然蹒跚地傍着列车跑了几步。月台上,泪水融化了滚滚浓烟,
烟雾里,飘散出你最后的叮咛:记住,孩子……别贪凉,
晚上……被子要掖紧……
4
好些年又过去了,我不知道
那株牵牛花藤是否已经枯萎
但我终于明白:那天
横越的地平线上,
思念已经开始了播种……
可是妈妈,难道我甘愿
凋零?
偎坐在泥墙角,像老人一样回顾往事?嘴角含一茎草根,默默地咀嚼人生?
用心灵呼号,用眼睛谛听?
5
不过,我终于记起那只谜语了!
我看见:有一颗巨大的星,
正从中天壮丽地坠落,
璀璨的光弧,犹如夺目的诗行,
刹那间将天空划作了两半:
一边是扇动着翅膀的黑暗,
一边是向铁栏撞击的光明!
之后,是一片猛然爆发的流星雨,就像普罗米修斯,从天庭
撒下了一把炽热的火种!
这亘古未见的奇观呵,
使我像许多人一样,
从一夜之间变得惊人的成熟,于是又重会了赤子般的纯真。为此,我又要走了,妈妈!
6
是的,我将从一个躯壳里走出。
如同窒闷了一冬的飞蛾,
必然要咬破束缚的茧子;
如同被风浪抛上沙滩的鱼,
注定要向水线作最后的冲刺!
也许,在迟熟的大地上,
作为一个“人”,我出生得实在太晚。
但是,妈妈,趁你给我的臂力
还能拿得动榔头的时候,
我——必须去钉那颗“铜钉”!
呵,为了寻找这古老的谜底,
我竟在荒郊里盘桓了四分之一世纪,
却终于爬回了那株牵牛花藤下,
第一次睁开了领悟的眼睛!
我走了,妈妈!——
请不要再追着车窗,奔跑和叮咛,
要知道,一列车孩子,都在寻找母亲……呵,原谅我吧,妈妈!
来不及与你作最后的拥抱、亲吻,
但,我将写给你一个庄严的“人”字
——在古老的土地上,用我年轻的脚印
——在横卧的地平线上,用我直立的身影……
(选自《花城》1980年“诗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