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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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些细碎而美好的存在(3)

等待飞翔的千纸鹤

年轻的冰心曾在舟中写诗:我从来不肯妄弃了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大概很多女孩子都有折纸情结。原本一张简单的平面纸张,经过多重折叠就变成了有棱有角、生动立体的物象。那一道道折痕,仿佛是纸上早已藏下的印记,带了点儿宿命色彩,注定了这张纸一定会变成一朵花、一只纸飞机,或者一只千纸鹤。

手工折纸呈现的不只是手艺,更是心意。比如一颗晶莹玲珑的心,一瓶细细碎碎的小星星,或者一串纤柔灵动的千纸鹤。

折纸的记忆往往汇集于童年时代,那是姥姥悠闲无事,在昏黄的灯影中教给你的手工,也是小伙伴们在聒噪的蝉鸣里做的最安静的游戏。那时,有会飞的纸鹤,有会跳的青蛙,有乌篷小船,还有鼓着肚子的小葫芦。

起初用来折叠的纸张是白色的,有小学的田字格作业本,有火车票,有爸爸烟盒里的锡纸,只有糖纸是花花绿绿的。

我真正的彩色折纸时代开始于千纸鹤。

表姐带给我两小包彩色方形纸,教我折传说中的千纸鹤。纸张温柔可爱,却被我笨手笨脚揉得皱巴巴,费了好大劲,一个歪着脑袋,耷拉翅膀的家伙才出现在我面前,而我辨认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鸟。

那时的方形纸上是“小燕子”和五阿哥,紫薇和尔康。还有更古老的字样“星星知我心”,妈妈看这个电视剧的时候,还是个爱抄歌词的小姑娘。纸上四角一般会画着心,写上山盟海誓的词语,等到纸鹤折好时,这些感人的小词就会飞到纸鹤的翅膀上。我刚学会折纸鹤时,还太稚嫩,对上面的字句毫无概念。

有段时间,到处和小伙伴炫耀手艺,后来遇到一个会不同折法的小姑娘,我俩为谁的纸鹤更漂亮争得面红耳赤。家里随手捡起一张纸都被我拿在手里乱叠一气,到处是纸鹤,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奇奇怪怪。如果它们可以飞,那我的天空应该看不见阳光了。

十二三岁的时候,慢慢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随便送给男同学,比如千纸鹤。所以,和我要好的女生在某个夏天送了我一串纸鹤,每个纸鹤下面都穿了一颗白色的珠子,像一条项链。彼此挨得很紧,大概生怕疏远稀落。几年之后,我在一只被老鼠啃掉一角的箱子里发现了它,盒子一开,潮湿的霉味儿侵扰了我的鼻子。陈年的纸鹤上显出斑斑霉点,但依然死死地挤在一起。

每个女孩子成长中免不了会犯傻。一个冬天,某个男孩子过生日,我偷偷塞给他一只大信封,里面是我花了几天时间折出的纸鹤。想来,那些纸鹤只会挤得更惨,本来是立体的飞行或停落姿态,都生生被我夹成了书签和标本。后来这个男生也成了我荒芜岁月里一个漫不经意的标本,遗落于时光深处。我也早已记不起那些纸鹤的颜色和数量,似乎它们被收进信封,就再也没有飞出来。

手中的纸鹤再次飞起,是在很久以后。我在大学宿舍翻着华而不实的院庆特刊。一本书都是“面子政绩”,光鲜亮丽得好像赝品,可惜了这些彩色印刷,特别是空白页都用了彩纸。忽而,这些彩纸把我带回了遥远的折纸时代,像美术手工袋里各种颜色的纸张等待我发挥想象。于是我拿来剪子小刀裁出大大小小的纸张,画了一个下午,把它们变成千纸鹤,变成床头四串错落的装饰。

时间不止流逝,也不止变换,还无端带来尘土。没等到毕业,那些纸鹤就蒙上了一层肉眼明显可见的灰尘,每次都随着我的爬上爬下摇摇晃晃,我生怕弄脏了自己时常清扫的床铺。某个阴晴不定的日子,我决绝地剪断四条丝线,将曾经缤纷多彩的纸鹤丢到门外冷寂的墙角。它们不能飞,它们不能为自己抖落一身的尘埃。关门之后,我颓丧地倒在床上,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飞,能不能抖搂一身俗世的尘埃。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精美的商品店里,遇到那些温柔可爱的纸鹤纸。也不知千纸鹤是不是还飞翔在如今小孩子的梦里。

八岁折千纸鹤是为了童稚的游戏,十二岁折千纸鹤是为了清澈的友谊,十五岁折千纸鹤是为了青涩的花季,二十一岁折纸鹤是为了迷惘的未来。而今,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到任何一个时期,无法用任何时期的心情去折一只等待飞翔的千纸鹤了。

有天梦里,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纸鹤,翩然起落,终又杳然而去,醒来写下了一些段落:

雪花从高高的云朵飞来,在途中化为一羽洁白的千纸鹤。落到我手心,衔了些许心事,扇扇翅膀,又飞去了。

它向南,向远方,与朔风擦肩而过,秉承了主人固执的性格,不问星辰,不问乡国。

梦里昼短夜长。北国的雪做的纸鹤,遇到南方的雨雪霜露——粘粘连连——必定会打湿翅膀。那是些无法遗世的风俗,而纸鹤从未栖息过任何一棹清波。

但总会有一片初春的花瓣,适时飘下,选择它雪白的羽翼。

倘若因这淡色的幽芳停驻,倘若它刚好逢上了流水的节日,那么它必将等花瓣轻轻稳稳地坐下,然后自己收起翅膀,缓缓降落,化作一叶小白船,载着它的花儿继续流浪,流浪更远的南方。

若某天不再有水,它会再次张开双翼,飞过白桦林,飞上雪山,归于最初的圣洁。同时,也一并珍藏它唯一的春天。

我沉思时,习惯裁开灰蓝色的云朵,剪下的方形都成了白色。千只万只的白纸鹤,都是我的。在隐隐的阳光下,在清澈的月光里,它们振翅飞翔。苍茫中卷起千堆雪的夜曲,但吵不醒沉酣香梦的上帝和弥勒,只让我想起夏夜的箫歌。

浩渺的雪白,是主人一生的倾注。

它们向南,向远方,代我探寻看似简单的谜题:或是追问永恒的幸福究竟有多宽;抑或只想知道,明天傍晚,我们会走到哪里。

万物皆有裂痕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不知道泰戈尔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是什么心境,也不知他为何将这句作为《飞鸟集》的开篇,也或者是先有句子,才有诗集的名字,本无因果联系,一切都自然而然。

是的,夏天已逝,秋天的叶子终于学会低落沉降。风凉云阔,该消散的就要再见了。

那是个秋天的节日,也许是重阳,也许是中秋,反正是个应该很多人一起过的节日。但其实,很多节日里,很多人都是一个人吃饭喝酒逛街发呆的。

有个叫可可的女孩子,傍晚提着一瓶桂花酒,拉上好朋友小茶,走进一家常去的餐馆。

老板问:今天怎么少个人呢?

可可一笑:他今天不在。

小茶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戳碗里的鸡块,向可可讲自己和男朋友的分隔与矛盾,表情上透着一丝激动与抱怨,看样子,他们的争吵还没有冰释。

可可给小茶斟了一小碗酒。小茶问她:你和他分手心里就不难过吗?

还好啊。可可屏住一秒钟呼吸,又说,这个时候要把爱情看淡,当成生活的佐料,没有鸡精也可以炒菜的。可可笑得有些程序化,但让人看了生出一股隐隐的悲凉。

饭后,可可向小茶简单告慰几句,目送她上车回家。酒没喝完,可可抱着酒瓶,靠着路边坐下。路上都是三五成群的热闹之人,街灯把他们照得温暖明亮,只有可可坐在没有光的角落。

这几天,可可还惊讶自己竟然可以很快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她以为这是真的,以为听几首梵唱几首禅曲就能超脱,还写了张纸条贴在床头:无去无来本湛然,不及内外及中间。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红尘,从此可以逍遥一生了。不承想,就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她的脑子忽然塞满了过去的片段。那个人的胡子,手指,古怪的微笑,衣服上的洗衣粉味儿,纸上和巴金一样的字迹。

公园里五彩斑斓灯光闪烁的风筝那么梦幻,可谁会想到有个女孩坐在冬青树后抱着酒瓶抱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可可的悲伤就是这样真真切切。

小茶,你要珍惜身边的人啊。

可可想说话,发现身边没有人。

酒瓶空了。小茶将它丢进垃圾箱,竟然又伤神了。两手空空,连酒瓶都没有。失意的时候总想抓住什么。

可可试着稳了稳身子和脚步,丢下身后一地暗淡,向街旁灯火处去。

一家工艺品小店让可可停住浪荡的步子。那是一排瓷娃娃风铃。可可握起一只白色小精灵的风铃,端详片刻,买了下来。

小精灵轻轻闭起双眼,暖暖微笑,伸出双臂像要给可可一个拥抱,让人想起几米漫画的柔软温和。配色是淡蓝,散发着恰到好处的宁静气息。轻轻摇动,她就会发出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叩打着可可的心。

可可觉得,自己不孤单了。

到了家门口等电梯时,可可才发现风铃下面有一道不长不短的裂缝。她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想,就返回小店调换。

可是店主说这个款式都卖完了。他拿给可可一只同系列的粉色精灵。可可看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调换。她曾经也喜欢粉色,粉色是可爱,是清纯,是毫无波折的喜悦。现在,她不需要了。蓝色比粉色更懂得承受、内敛和释然。有人说蓝色是忧郁的,可忧郁也是一种必经的成长。

可可把粉色风铃送回店主手里,说没关系,就这只蓝色的吧。

可可不失落,她更珍惜手中的风铃了。离开小店之前,店主一直在重复表达歉意。在他看来,裂痕是损失,他不知道对于心里有裂痕的可可来说,已经不再需要完美。她接受着破碎,断裂,分离,消散,认为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精灵虽有裂痕,但如果只看外表是察觉不到的。她的笑让人动容,能化解一切冰雪。即使在寒夜,在角落孤独蜷缩,只要看到这只精灵,心里就会升起一盏灯。

只要你宁静微笑,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心底的伤口。只要你把伤口的秘密掩藏起来,没有什么能够打败你。你将永远那么温暖如春。

小精灵,陪我说说话吧,或者你只要听就好,听我诉说所有夜晚与雨天的心情。

店主,你不必歉意,裂痕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

被赋予意义的事物才会被珍惜,才能得以长久。

是的,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