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时隔40年,人们还能看到27岁的吴冠中当年是怎样让他的过人才华流淌在那些毛边纸上:
……其实艺术品之高下全不以形式手法为绳墨,“骏马秋风冀北”之美,与“杏花春雨江南”之美,均各有其特质,如吴李同作大同殿之山水,李思训累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均同臻妙境。要之吾国山水画在唐时已立定基石,后之流派莫不由此脱胎转变而来……
……文艺复兴则为此中世文明之否定,以人为世界之主人,一切均力求现世之享受,故为现实的,以此精神创造种种文化艺术,自皆以“人”为本位。其后此风披靡全欧,乃奠定西洋美术现实的、人本的之立足点……
在20世纪初,法国成了世界先锋派的首都。世界各国的艺术家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巴黎。因为巴黎是一座慷慨大度,随时都以兄弟般的热忱欢迎来自四面八方客人的城市,它永远向远涉重洋而来的宾客们奉送上一片自由的天地。当今著名的艺术家毕加索、阿波利奈尔、莫迪利阿尼、桑德拉斯和苏丁们,当时都在巴黎的塞纳河边。
1947年夏,他们几十名留学生搭乘美国邮轮“海眼”号漂洋过海。经意大利拿波里,留欧同学登陆换火车。离船时,头等舱、二等舱的外国乘客纷纷给美国服务员小费,几十、上百美元不等,中国留学生急忙开了个会,每人凑几元,集中起来由一个代表交给美国人。美国人却说不收你们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这是吴冠中第一次亲身感受华人在国际上的低贱身份。
在拿波里的四五天里,学生们参观了庞贝遗址及博物馆。火车过米兰,停的时间较久。吴冠中迫不及待偕王熙民叫出租车往返去圣·马利教堂看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教堂不开放,他们的法语又讲得很勉强,好不容易说明来意请求允许进去看一眼。教士开恩了,让这些中国留学生见到了那举世闻名的模糊的壁画,教士解释那是被拿破仑的士兵用马粪打犹大打成这样子的。他们匆匆返回车厢,出租车费甚贵。这是吴冠中生平第一次乘坐出租车。
学生的公费属中法文化交流项目,在法费用由法国外交部按月支付,不富裕。第一天到巴黎,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旅店里,那房间里卧床之侧及天花板上都镶着大镜子,看着别扭。原来这是以前的妓院改造的旅店,少见多怪。搬过几次旅店,最后吴冠中定居于大学城,寄寓比利时馆中。大学城是各国留学生的宿舍,法国提供地面,由各国自己出资建馆。当时的瑞士馆是勒·柯彪西(Le corbusier)设计的新型建筑,是悬空的,像树上的鸟巢。日本馆则保持他们的民族风格,中国呢?没有馆,据说当年建馆经费被贪污了,因此中国留学生分散着寄人篱下。
来到艺术之都巴黎,大家都如饥如渴,头几天便跑遍巴黎的博物馆。这些美术学院的学生可以凭学生证免票,随时过一座桥,便能走进卢浮宫。那时代参观博物馆的人不多,在卢浮宫有一次只吴冠中一人在看断臂(米洛)的维纳斯,一位管理员高傲地挖苦他:在你们国家没有这些珍宝吧!吴冠中立即反击道,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走的,你没有到过中国,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这次,吴冠中的法语讲得意外的流利。在国内时学了法语很想找机会应用,但在巴黎经常遭到歧视,吴冠中用法语与人吵,可恨不及人家讲得流畅。他感到不得不用对方的语言与对方争吵的羞耻。吴冠中曾千方百计为学法语而怀抱喜悦,而今付出的却是羞耻的实践。但他咬紧牙关,课余每晚仍去夜校补习口语。
西方美术,尤其是印象派及其之后的作品令吴冠中陶醉,陶醉中夹杂着一些盲目崇拜。1946年之后当时艺术界的主要绘画作品为抽象画。法国画家皮埃尔·苏朗热(Pierre Soulages)说:“艺术家从事的是研究与探索。在前进中他们没有现成道路,为了达到目标,他们必须探索。”
因为是公费生,吴冠中必须进正规学校,即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校入读。学校油画系共四位教授,其中三位都属现代派,只有一位最老的杜拜(JDupas)属学院派。在国内人们只信写实技巧,对现代艺术所表达的情和美极少有人体会。作为职业画家,必须掌握写实能力。因为赶末班车,吴冠中就选杜拜的教室,摸传统学院派的家底。白发老师严于形与体,他用白纸片贴近模特儿的后面,上下左右移动着白纸,证明浑圆的人体在空间里不存在线。然而有一次他请几位学生到他家看他的作品,吴冠中也去了。播放的都是老师大壁画的幻灯片,装饰风格的,都离不开线的表现,是体的线化或线化了的体。吴冠中不喜欢他的作品,因缺乏激情。杜拜上课从不摆弄模特儿,让大家画呆呆站立着的男、女人体,自然空间,不用任何背景。从锻炼功力看,这确是高难度,吴冠中对非艺术的功力无兴趣。老师对吴冠中的评价,说色的才华胜于形的把握,他总和蔼地称吴冠中:“我的小东西,我的小东西。”但“小东西”决定离开他,投入苏弗尔皮教授(J.M.Souverbie)的怀抱。这些老师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老师迥然不同。苏弗尔皮老师观察对象强调感受,像饿虎扑食,咬透捕获物的灵与肉。他将艺术分为两路,说小路艺术娱人,而大路艺术撼人。他看对象或作品亦分两类:美(Besu)与漂亮(Joli)。如果他说学生的作品“漂亮呵!”便是贬辞,需要警惕。有一回,课室里的模特儿是身材硕大上身偏高而头偏小的坐着的中年妇女,他先问全班同学:你们面对的对象是什么?大家睁着眼无言以对。吴冠中说:“我看是巴黎圣母院!”教授赞许吴冠中对色的探索,但认为对局部体面的琐细塑造是无用的,是一种无谓的渲染,他让吴冠中去卢浮宫研究波底浅利。
苏弗尔皮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前后威震巴黎的重要画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作风磅礴而沉重,主题大都是对人性的颂扬,如《母性》——庞大的母亲如泰山,怀抱着厚重的金矿似的孩子;《土地》——镇坐中央的是女娲似的人类之母,耕畜、劳动者们的形象既具古典之端庄,又属永恒的世态;他的作品还是《昼与夜》等。吴冠中便到现代艺术馆、夏伊宫等处找他的展品及壁画,吴冠中确实崇拜他,也是他启发了吴冠中对西方艺术品位、造型结构、色彩的力度等等方面的最基本的认识。巴黎的博物馆和画廊比比皆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铺天盖地,即便不懂法文,看图不识字,凭审美眼力也能各取所需,但若无苏弗尔皮教授的关键性启蒙,吴冠中常恐自己深入宝山会空手而回。
世事沧桑,吴冠中20世纪80年代重返巴黎。博物馆里已不见了苏弗尔皮的作品,他的同代人勃拉克依然光照观众,吴冠中不禁怅然。最后要感谢一位法国友人送了一期沙龙展目,封面是苏弗尔皮的作品《母性》,那一期是专门纪念他的,内有苏费尔皮的照片及简短介绍。历史的淘汰无情,而淘汰中又有遗忘后被重新发现的人和事。
在巴黎的生活,吴冠中遗憾自己没有记日记,让这段生命岁月白白流去未留踪影。现在追忆某一天的巴黎学生生活,当然并非天天如此,但基本上是如此。
大学城的宿舍一人一间,约三十来平米,包括小小卫生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每层楼设公共淋浴室及煤气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妇女服务员来打扫,她跪着抹地板,一直抹到床底下,抹得非常干净。干完活她换上整洁的时髦服饰,走在街上谁也辨不出谁是干什么工作的。大食堂容量大,学生们端着铝合金的食盘排队取菜,菜量限在饭票价格60法郎(旧法郎)之内,如超限或加红酒则另外补钱。食堂的饭是最便宜的,质量也可以,学生们总尽量赶回来吃。如赶不及,便买条面包、一瓶奶、水果及生牛排,煎牛排五分钟,一顿饭就齐备了。蔬菜少而贵,水果代之,尤其葡萄多,法国人吃葡萄是连皮带籽一起吃,只见葡萄入口,没有东西吐出来,吴冠中也学着吃,可以。早点咖啡加新月形面包,吃完便匆匆赶地铁去美术学院上课,走在街上或钻进地铁,所有的人都一样匆匆。油画课教室旧而乱,墙上地上画架上到处是颜料。学校已经是300周年,课室虽古老,显然不到300年。每天上午画裸女,男模特极少,因人工贵,男劳力缺,而女的求职难。有一次来了个青年女模特,大家赞美她体形美,但三天后她没有再来,后来听说她投塞纳河自杀了。同学中不少外国留学生,美国学生显得很阔气,带着照相机,日本人是没有的,吴冠中在街上往往被误认为是越南人或日本人。12点下课,背着画箱就近在美术学院的学生食堂用餐,价格和质量与大学城差不多。学校下午没有课,除了到卢浮宫美术史学校听课,整个下午基本是参观博物馆、大型展览及大大小小的画廊,那么多画廊,每家不断在轮换展品,虽然吴冠中天天转,所见仍然日日新。再就是书店及塞纳河岸的旧书摊,也吸引他翻个没完没了。晚上到法语学校补习,或到大茅屋画室画人体速写,时间排得紧,看看来不及回大学城晚餐时,便买面包夹巧克力,边跑边吃。大学城晚上常有舞会,吴冠中从未参与,没有时间,也因自己根本不会跳舞。晚上回到宿舍约10点多了,再看一小时法文书,多半是美术史之类,那时不失眠,多晚睡也不在乎。
没想到在法国留学的日子里,吴冠中还有个经历,让他差点葬身鱼腹。在复活节假期里,一位法国同学约他驾小舟,备个帐篷,顺塞纳河一路写生去。多美的安排!翌日法国同学扛个木条帆布构成的小舟,类似海水浴场玩儿用的,到了河岸,将帐篷、毛毯、画箱、罐头、面包塞进小舟,已满满的,他的弟妹和女佣都说危险。舟至江中,千里江陵一日还,飘流迅速,但这位年轻法国同学感到尚不过瘾,又张起小布帆,舟行不到一小时,便覆于江中,随波沉浮。俩人抓住覆舟,犹豫着是否泅水登岸,法国同学先冒险游到了岸,吴冠中不能游泳,且西装皮鞋行动十分困难,江面浩浩百来米,便只能嗷嗷待救。他呼救,四野无人,吴冠中不意竟要淹死于印象派笔底美丽的塞纳河中,并立即想到口袋中尚有妻和新生儿可雨的照片。正当他力尽将沉没之际,终于有一艘大货船经过,货船尾部携带的小艇将他救上沙岸。同学和吴冠中找到最近的村子,撞入遇到的第一户人家,法国同学电话让他父亲立即开车来接回,期间主人给他们烤火,那里的村民真善良。吴冠中在同学家乡间别墅住了好几天,有几幅水彩速写就是在那里画的,在画集里尚可找见。
每遇暑假,吴冠中和所有的留学生一样,总要到国外参观,首选是意大利。战后欧洲供应困难,在巴黎,凡糖、肉、黄油替代品等等均定量分配,凭票按月购买,仿佛我们“文革”时期的票证时代。吴冠中从来不进饭店吃饭,嫌贵。去外国旅行,失去了大学城的学生大食堂,又进不起饭店,于是面包夹肠之类的三明治成了每天的主食,只是总须找个偏僻处吃,躲避人们的眼光。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拿波里等名城的博物馆及教堂都跑遍了,像乌菲栖博物馆更去过多次。文艺复兴早期壁画分散在一些小城市的教堂中,为看乔托、息马彪等人的壁画,吴冠中到过一些偏僻的小城,印象最深的是西乙那。走在西乙那的街巷中,遇一妇女,她一见吴冠中便大惊失色,呼叫起来。那大概是个节日,乡下人进城的不少,原来这是个偏远乡村妇女,很少进城,更从未见过黄种人。
吴冠中在伦敦住了一个月,除看博物馆外,还补习英文,因为在中学时学的英文全忘。但在伦敦遇到一件小事却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脏,永远拔不出来。一次,吴冠中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那时售票员胸前挂个皮袋,内装车票和钱币,依次给乘客售票。到了他跟前,吴冠中用硬币买了票。售票员顺手将捏在手中的吴冠中付的那个硬币找给一名“绅士”,“绅士”大为生气,不接受,因他看到这是中国人给的硬币。售票员于是在皮袋中换另一枚硬币找他,“绅士”才接了过去。这样的耻辱让吴冠中终身难忘。
当时这些留学生大都不问政治。国内内战日趋激烈,改朝换代的大事岂能不波及每个中国人,他们持的是国民党中华民国的护照,而国民党将被赶出大陆,宋美龄频频飞美国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无用。吴冠中对国民党的腐败早已痛恨,对共产党则无接触,不了解,但共产党在长江中炮打英国军舰的消息真令这些留学生兴奋,受尽歧视的中国留学生渴望祖国的富强。中共派陆璀和区堂亮二位女同志到巴黎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大会是露天的,吴冠中也去旁听了,在那里见到与会的毕加索。陆、区二位在一家咖啡店里邀请部分留学生叙谈,介绍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对留学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学成归国建设新中国。每个人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其间关键是各人的专业与回国后如何发展的问题,对生活待遇等等很少有人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