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刻起,吟春的病才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吕氏搬了一张凳子,坐到窗前的一块太阳光斑里缝帽子。吕氏手里的帽子像是瓜皮帽,又不全是,瓜皮的外沿厚厚地翻卷过来,中间钉了一个生愣的虎头——这是吕氏的创新。吕氏年轻时,针线女红的本事是远近闻名的。后来上了年纪,眼力不如从前,手就懒了。自从知道吟春有了身孕,她的手就痒了,搁置了多年的针线箧,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是吕氏缝的第二顶帽子。第一顶也是虎头。
“妈,你得信科学。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运气。”大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她。
“胡说!生男生女的事,是菩萨说了算。菩萨爱待见谁家就待见谁家。”
“凭什么,菩萨就待见你家了?”这样的话,大先生平日里是能忍得住的,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大先生没忍住,大先生脱口而出。
吕氏那天被儿子说得愣住了——她从来没想到过别的可能性。她的想法是一条多岔的路,可是等在每个岔路口上的,都是虎头。她心里从来没有给牡丹芍药留过一厘一毫的余地。
吟春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走到院子里,舀了一大勺泔水,拌在糠里喂鸡。鸡是不认时辰的,鸡只认天光。日头已经升到树枝分叉的地方了,鸡饿疯了,唧唧喔喔蜂拥而上,踩了吟春一鞋面的鸡屎灰土。看见鞋面上那团还带着隔夜潮气的绿屎,吟春肚腹里仿佛有根绳子抽了一抽,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呕在地上的几粒饭糊被鸡一抢而光。吟春想抬脚轰鸡,可是脑瓜子却差不动腿——病虽然好了,身子还依旧倦怠,只是懒得动弹。
吟春喂完鸡,手搭了一个凉棚往院门外眺望。陶宅的地势高,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见藻溪。日头不那么生猛的时候,溪是清绿的,近得仿佛就在脚下。日头把水推远了,远成一条和灰土路模模糊糊地交织在一处的白线。此刻在白线某处的某一片树荫之下,坐着她的大先生。
大先生今天很早就出了门。其实这只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饭桌上那碗只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的泡饭上猜出来的。
不知大先生今天在树荫下看的是什么书?也许他压根儿没有在看书,他只是在想心事。大先生近来的心事很多——这也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大先生的神情里猜出来的。大先生的话越来越少了。大先生虽然不说话,可是大先生的心事会自作主张地替大先生说话。大先生的心事磨盘似的坠在大先生的眉眼上,大先生的眉眼吃不了那样的重,便拉着大先生的脸,低低的几乎要垂挂到地上。吟春隐隐觉得,大先生这么多的心事里,有一桩是和她肚腹里的这团肉相关的。大先生盼这团肉,盼了一生一世。可是这团肉真的来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么盼了。不仅不那么盼,反而还有那么一两分的生分、犹豫、冷淡。吟春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大先生的心情,似乎哪个都有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相近,却哪个也不是严丝合缝的贴切。
她大概永远也不能真正摸透大先生的心事。大先生心里的那个世界很大,大到乡里人就是一刻不停地走一辈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大先生眼界的一个边。大先生是乡里人贫瘠的语言系统里一个信手拈来无所不在的代名词。乡里人显摆自家孩子聪明,会说那是“大先生的脑袋瓜子”;夸某人的见识高,会说那是“大先生的世面”;甚至连损某人愚笨,也会说那人没读过“大先生的书”。大先生是藻溪人视野的极限,藻溪人眼睛再明再亮,也翻不过大先生这堵高墙。对藻溪人来说,大先生之外再别无天地。吟春是一乡里识字最多的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只是近近地站在了大先生的门外,从微启的门缝里看到了大先生世界里的一线天。
“怎起得这么晚?鸡都叫炸了。”吕氏停下手里的活,问吟春。
吟春回过头来,目光盯在吕氏的手指上,突然吃了一大惊。
“妈,您能,自己纫针了?”
“我孙子,成了我的眼了。”吕氏指了指吟春的肚子说。吟春觉得那一指头很尖利,隔着一个院子,她的肚皮紧了一紧。
“昨晚没睡安生啊?”吕氏问。
吟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能,由着他,胡来。”吕氏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口气仿佛是在数落帽檐上的虎头。只是那一句话掰成了三块,每一块中间,都连着一根蛛丝一样看不见却觉得着的细线。
吟春是从那根暧昧的细线里悟出了吕氏的意思的。轰的一声,一股热气涌了上来,两颊烫得如同灶灰里扒出来的番薯(温州方言:红薯)。
“没,没有。”吟春低了头说。
吟春的话回得没头没脑的,不知是说她没由着他呢,还是说他没胡来。
其实,自从知道她怀孕之后,大先生就没有再碰过她。不仅没碰过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里,大先生都会拖出一床篾席,铺在地上单睡。她原先以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来她看见他到早上鸡叫头遍的时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卷成一个筒子,塞在床底下——为不叫吕氏看见,这才觉出了事情的蹊跷。
夜里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听得见他清瘦的身子翻碾过篾席时发出的嘎啦声响,也觉得出他几近无声的叹息将长夜戳出一个一个的洞眼。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黑暗是一床丝绵被,把她和他连头到脚地裹住,柔软得找不见一根毛刺一条棱。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黑暗突然就长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岩石一样粗粝地磨着她的身子。等到她终于和岩石磨合出一个彼此勉强相容的姿势时,天就蒙蒙亮了。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实在煎熬得难受,就起身,光脚跳下地来,躺到了他身边。她知道他也是醒着的,因为他的脊背颤了一颤,毛孔刺猬似的开放,每一根毛尖都涂满了戒备,她被扎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声。
是什么东西突然就把他们分开了——分得那样的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绝望地坐起来,把脸埋在手掌上哭了。长夜里每一处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脸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着她的脸,焦急地呼唤着眼泪,眼泪却在从心腑朝眼睛奔涌的过程中,迷失干涸在某一处荒漠里。她惊恐地发现,她再也没有眼泪了——她的眼泪在那个和大先生劫后重逢的一天里都流干了。
她想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她觉得喉咙就像是溪滩一样,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块一块地挪走。石头太多太沉,话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话终于千难万险地爬到舌尖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
她刚刚吐出一个“你”字,院子里的鸡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声。一只领了头,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的合着伙,把夜给搅散了。鸡公搅散的,还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里,她看见大先生翻了一个身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背对着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卷起来,省得吕氏看见。平日精明得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吕氏,这一回被吟春肚子里的这团喜给搅浑了脑壳,竟然没有觉察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凭什么?”吟春说。
吟春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这句话像是收剩在田头被风吹过了一个冬季的芋头,经过她的牙缝时硌得她牙床一抽一抽地生疼。她从来没有这样硬地和大先生说过话。这话原本不是用来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舍得。她只是想用这样硬的一句话,来激大先生的一句话,哪怕是呵斥和咒骂。她和大先生的心里,各有一扇门。她的门很宽敞,她的身子处处都是钥匙。大先生无论挨着哪一处,就走进了她的门。而大先生的门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门只有一把钥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关在了大先生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说话的时候,吟春便丢了东西南北,心慌慌的就像溺水的人找不着一样可以攀援的物什。
这些日子里,大先生岂止是不说话,大先生甚至连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实这话并不确切。大先生并不是不看她,大先生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时候看她。其实这话也不确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为她没留神的时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说当她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时候,或是她在锅台上洗碗的时候。她背对着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叶子贴在她的脊背上,有的凉,有的不凉也不热,有的毛烘烘地刺痒。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里多少还剩着点爱,只是那爱已经不是她刚进他家门时那种清清朗朗的爱了。如今的爱像是被大雨搅浑了的藻溪水,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泥沙,那泥沙或叫怨,或叫恨,或叫悔,或叫吟春一时还说不明白的别的名字。
可是没用。这个凌晨吟春把那句话铁杵一样地甩给大先生,咣当一声,她听见这话把苟延的夜色瓷碗似的砸得粉碎,可是她还是没有砸碎大先生的沉默。大先生躲过铁杵,缓缓地穿上布衫,佝偻着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今天,就是今天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拉住他,问一个清白。吟春暗暗地想。
可是这天晚上吟春依旧没有逮着机会问大先生。
这天大先生午觉起来就出去找上街的一位儿时朋友喝酒去了,直到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大先生也没回家。吟春吹了灯躺在床上,耳朵竖得野兔似的,听着院子里的各样声响。窸窸窣窣,那是夜风啮咬树梢的动静。唧唧咕咕,那是熟睡的鸡鸭发出的梦呓。枝头的蝉正缩蜷在壳里沉沉地睡着,养着嗓子好等着天明醒来大嘶大吼。有一片细碎的咝啦声,轻得几乎像是耳膜上的一丝震颤,倒叫吟春愣了一愣,半天才想明白:那是月儿拽着星星在慢慢地往下坠。百样的声响里,就是没有一样是门声。吟春等了又等,眼皮渐渐沉涩起来,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吟春是被光亮惊醒的。惊醒吟春的不仅是光亮,还有热气。吟春只觉得脸上辣辣的,像洒了一层胡椒粉。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晃动着两盏灯。那灯有些怪,生着绿莹莹的钝光,有些像夜里行路时看见的鬼火。刷的一声,吟春身上的寒毛针似的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醒悟过来那是大先生的眼睛——大先生正站在床前,弓着身子看她。大先生的脸凑得很近,近得她都能听得清他毛孔里嘶嘶地冒出来的酒气。大先生的目光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老鼠终于被猫逼到了死角时的那种决绝,又像是屠夫经过一番繁琐的挑挑拣拣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把好刀时的快意。吟春被大先生的神情吓了一跳,一下子就醒利索了,坐起来,摸摸索索地想穿衣裳,却被大先生按住了。
“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大先生问。
大先生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得太辛苦,话肉都挤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秃秃的骨头,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
“骗,骗了你,什么?”
大先生哼地冷笑了一声:“别装了,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有句真话。说吧,是谁的,孩子?”
终于,来了。吟春闭上眼睛,暗想。
自从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她就在等待着这句话。这句话像一把刀悬在她的头顶,似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落下。刀虽然是悬在半空的,可是刀上的那根绳子,却是拴在大先生的指头上的。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眼神,似乎都在告诉她:他在松动着手里的绳子。刀一寸一寸地近了,她甚至已经觉出了头皮上的飕凉。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喉咙口,等待着刀落下来的那股剧疼。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悬而未决的恐慌,那才是疼中的最疼。刀真正落下来时,虽然也是疼,却是一种踏实的疼了。
她突然就定了心。她在和大先生掰腕子,她不能松懈,一丝一毫也不能。她若泄了她的气,她就会被大先生压在手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她的气,就是她的眼神。
“你喝多了。除了你,还能是谁的?”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男人说。
“胡说!”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领。他揪得很紧,她觉得她的心被挤出喉咙,掉在了舌头上。气越喘越窄,天渐渐地变了颜色,先是灰的,后来就变成了淡红,再后来就成了赤红的一坨。房顶倒扣过来成了地,而原先是地的地方,却升腾到了半空,上边胡乱飞着些星星。
其实,死了也好。至少现在死在他手里,在外人眼里她还是个干净的女人。吟春突然就放弃了挣扎。
可是他却松开了她。他手里虽然提着刀绳,可是他归根结底不是个屠夫,他下不了狠心。他咚的一声木桩似的颓坐到床上,震得床板颤颤地抖。他喘着气,她也喘着气,可是他俩喘的,却不是一样的气:她是逃生的侥幸,而他,却是对自己懦弱的颓恨。
“回来前我在省城看过医生。”他把头埋进手掌里,她听见他的声音泥浆似的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满是褶皱和裂纹。
“医生说了,我没,没有,生育能力。”他低声说。
哗的一声,塌过的天又塌了一回,满地都是瓦砾灰尘。她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成了齑粉。
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次回家,他看上去这样颓蔫。原先她以为是为肖安泰之故。肖安泰的死固然伤着了他的心,那却是一时一刻的伤。真正压瘪了他的,是因为他丢失了指望——一个男人彻根彻底的指望。
“医生不是菩萨,医生也有错的时候。”
她坐起来,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她肚腹里虽然孕育着一个孩子,可是她压根没有把它当做孩子。而她怀里的这个男人,才叫她觉得真是她的孩子。她没当过娘,她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这伤不是寻常的伤,这伤是伤到了五脏六腑的伤。她只懂得一个法子来舔这样的伤,那就是用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