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倒塌的建筑,触目惊心的裂缝,扭曲的钢筋……这惨不忍睹的废墟真是传说中的‘天府之国’吗?当乐土变成了炼狱,怎不让人伤情?”
早晨,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话,离我不远的地方,小宇正在费力地啃着一个干馒头,老李在调试摄影机。我们身处的救援点似乎也从一夜的沉寂中醒来,有解放军战士在分发食品,有医生和护士穿梭在受灾的人群中,更有着悲伤的哭喊声和哀号声。
我收起日记本,望着前面忙碌的人们,叹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衣服被什么拉了一下。我回过头,眼前是一个娟秀的小女孩,她怯怯地看着我,轻轻地说:“阿姨,您可以帮我一起找妈妈吗?我妈妈刚才还在这里,一眨眼就不见了……”说着,她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滴下泪珠。
我蹲下身子,强忍着眼泪,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说:“乖,别哭,阿姨带你一起去找妈妈。”
小女孩点了点头,不再哭泣,但大大的眼睛里交织着渴望与恐慌。这时候,一位年迈的老人走过来,她脸上却又是一片痛到麻木的绝望,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小女孩领走了。
我有些不放心,追上去问道:“婆婆,您……”
老人回转身叹了口气说:“她是我孙女,她妈……她地震的时候就跑出来,这几天都在这边喊看到了妈妈了,看到妈妈了,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老人说着哽咽了,我心里更是一阵酸楚,只能摸摸小女孩的头,然后看着她们祖孙俩蹒跚着走远。
刚回过头,一个小男孩又迟疑地走到我身边,小声地问:“阿姨,你是记者吗?”
我努力扯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点了点头。小男孩低下头,看着自己黑黑的脚趾,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阿姨,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不见了,你能帮我联系吗?”说完哭起来。
不远处,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婶坐在废墟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的娃儿啊,我的娃儿啊……快回来吧。”我知道,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废墟里了,她自己也是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力。这时,小宇走上前来,递给我一块面包,低沉着声音说:“林姐,你还没吃早饭,垫下肚子,该出发了。”
按照计划,我们今天又要进行一次跋涉,随着一个救援队到北川县城郊区一所小学去跟踪采访,和来时一样,如果遇到道路不通的情况,我们就得下车步行。
汽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车顶上不时传来敲击声,那是道路两旁的落石,满车的人都默不作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靠在车窗上,正望着窗外出神,手机的短信声响起,拿起一看,是几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字——小媛,你还好吗?你好几天没和家里联系了,出什么事了吗?妈妈想你。
“完了,怎么和妈妈说这事呢。”我嘀咕着打开短信回复的窗口,想着回几个诸如“我很好啦,我在外出差”或者“我和朋友到三亚旅游”之类的话。
猛然,刚才那个找妈妈的小女孩在我眼前一闪,我把打好的字从手机屏幕上一个个消去,又思索了半天,直到一旁的老李和小宇都疑惑地看着我时,才拨出了给妈妈的电话。
我决定把实情告诉妈妈,不想再瞒着她,但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听着电话里妈妈那熟悉的、带着欣喜的声音,我忽然又不争气地“心虚”了。
“小媛,你这孩子真是的,几天不给家里打电话,你外婆都念叨你好多次了……”
“没什么,妈,我在外出差呢。”我打着哈哈说。
“哦,那要注意身体,最近气候变得快,注意多加衣服,你到哪里出差呀?”听到我的声音,显然妈妈放心了,语气也舒缓了许多。
“妈,我……我跟您说,我现在是在汶川……”我抱着该说总要说的念头,一咬牙,硬着头皮吐出了这句话。
“什么?”电话那端的妈妈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继而就沉默了。许久,她才恢复了平静,语气尽量平缓地说:“小媛,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的事情一直处理得很好,很少让我们操心。我跟你爸爸已经老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做的就只有支持了。你放心,对于你想做的事,我们是一个‘不’字都不会说的,更不会反对。你好好工作,注意身体,不用担心我们。我跟你爸爸都是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全是遮掩不住的颤抖。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心里有万千个“对不起”却说不出口,半天才强忍着难过说:“谢谢妈妈。”
妈妈哽咽着说:“傻孩子,跟我们说什么‘谢谢’?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总不能拖你后腿吧?小媛,妈妈相信你。”
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妈妈,“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此时她心中不啻翻江倒海。她唯一的、心爱的女儿,孤身远在灾区,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重重的危机,而她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强颜欢笑地安抚我。这样的煎熬,光是想想就让我心如刀绞。
“妈,您跟爸爸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担心我。我在这里没事,同事们都挺照顾我,别的志愿者也很帮忙,不会有危险的。对了,这个事情您先不要告诉外婆。她上了年纪,爱胡思乱想,别吓着她。”
“我知道。你……万事小心。”挂电话之前,妈妈突然又说,“小媛,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如果说有,就是生了你。妈妈想告诉你,小媛,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末了,她又交代一句,“还有,每天报个平安,让我们安心一点。”
说完,妈妈第一次主动挂断了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我像是听到了母亲凌乱而苦涩的心情。
这就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对于我,她只有鼓励,没有阻碍;只有宽慰,没有置疑。
挂上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算是去了,而那一天,我这个团队的工作效率出奇的高,不需要言明什么,我和小宇还有老李的默契达到了在台里时没有的高度。我知道,接下来也不会再有人提起离开或丧气的话,我们愿意坚守在这个战场上,直到完成工作任务,甚至于以后,也会尽量多为这片土地以及这里的同胞们做些什么,亲眼看到别人死去,为着妇女、儿童、老人的痛哭束手无策,在颠簸的废墟间心惊胆战地奔走……这样的经历,一生都不会忘记。
晚上回到宿营地,我累得像是浑身散了架一样。从前工作的时候,虽然也常常会累到没有知觉,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身体明明累到了极致,精神却亢奋而迷惘。想睡,却睡不着;醒着,又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连梦境里都是残肢、废墟与哭喊声……
半夜,我实在顶不住这种煎熬,妈妈白天在电话里说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我索性爬起来,拿出笔记本,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遗书。尽管我不想再去设想不可知的结果,可还是想提前做一些安排。如果真有那个最坏的“万一”,这封信好歹也是我留给父母家人最后的东西。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你们。
“请你们不要难过,这是我此生做过的最骄傲的事情。如果可以,请你们也为我骄傲,因为我满怀激情与热情地完成了我的使命。在我已不能常伴膝侧尽孝的时候,我希望留给你们的是平静与欣慰的回忆。相信我,这是我心底最深刻的愿望。而如果你们流泪,那让我该如何安宁?
“尽管我还有许多未尽的心愿以及未完成的梦想,可是,如果在此时离去,我也不会太过遗憾,因为我忠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些我没有走完的路、我没能领略到的风光、我缺乏耐心与仔细去看待和了解的世界,以及所有所有美好的事物,请你们替我去看、去感受……”
似乎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想要说的话太多太多,未完成的心愿也有太多太多。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为父母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少到让自己不安。也是在那时候,我前所未有地体认到了“现在”的可贵。不要总以为还有很多“以后”来报答或补偿,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以后”就消失了,成为永久的遗憾。
一封信,我写了整整五张纸。字字真心,也字字锥心。因为在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那里。待在一个危险随时都会降临的地方,生命与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感觉每一个“明天”都是奢侈与恩赐。
我细心地收好“遗书”,把它放在贴身的包里,像是完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一转头却发现小宇和老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俩默默地坐在远处,面前也都放着一个笔记本。很明显,他们做了与我一样的事。
“咳,别这么悲壮嘛!想想那五千个伞兵,人家那才叫大无畏!咱们跟人家可没得比!”小宇见我看着他,忙站起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
我和老李相对一笑,知道他是在调节气氛。自从来到北川,我们似乎一次都没有笑过。尽管此时此刻,谁都没有笑的心情,可至少,还应该保有一份良好的心态,这样才能更好地工作、更多地帮到别人。
这几天里,更多的部队、救援队和志愿者陆陆续续来到了北川。不需要动员,也没有推诿,每一个人都在全情投入。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人很容易被感染,也很容易被感动。
很自然地,我们就摒除杂念完完全全地融入了这份紧急救援中。
这趟任务,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然每天都忙乱不已,可在最初几天的烦躁过后,许是心神安定了,日子竟过得飞快,似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随着回去的日子日益临近,我反倒忧心忡忡起来。
老李见我有些不快,便跟我打趣说:“这眼看就得回归富贵乡了,香车华服在乖乖候着林大小姐您,怎么倒忧虑上了?”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在这里再待上一段时间。”
“什么?”老李愣了,“你不是说你都要臭了,回去要好好泡个热水澡吗?”
“对啊!你看你那条小细胳膊,都被咬得肿了一圈了。不回去待在这里献血吗?”小宇也惊讶地接口道。
我摇头说:“我不清楚,可我就是不想走。你们想想昨天那个孩子,太让我震撼了。我总觉得,如果这时候我走了,对他们是一种背叛!”
小宇和老李对望了一眼,都沉默了。
昨天上午,我们在灾民安置区遇到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安静地跟在一位医生身后,话不多,却很勤快,一直跑前跑后地忙活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是从别的地方过来帮忙的小志愿者,所以便想采访他。没想到,他一听说我们的意图,便低下了头,好半天缓过来,声音里满是压抑而空洞的沉痛,“阿姨,我不是别地方来的,我是曲山的。我爸爸妈妈妹妹爷爷奶奶……都死了。”
我很震惊,小宇和老李也都目瞪口呆。这样一个身心饱受重创的孩子,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居然忍着悲痛来帮忙!这样的孩子,怎不让人心疼和敬佩!他是个正宗的“90后”,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如今又成了孤儿。可他却用这样一种方式,证明着他的自立与自强,即便眼里依旧含着泪水,而正是这种饱含着伤痛与坚强的振作,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忽视。
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孩子们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还会以一种所谓的“上帝视角”痛心疾首地担忧着他们的未来:这样地娇生惯养、这样地不知生活疾苦,将来在社会上怎么立足、怎么生存?
这种担忧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可也没必要让它成为心结,因为总会有一些事实证明孩子们的确有着不可小觑的爆发力,尤其是在灾难面前。
这场天灾,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在这些失去面前,我们唯一尚可告慰的,就是灾难中崛起的精神与信念。从老人到小孩儿,从伤残人士到侥幸生存者,都无一例外地昭示着一种起于伤痛、止于奋发的力量。
我真的不忍心在这时候离开。尽管我只是个普通人,走与留都不会影响什么,可我还是想多做点、再多做一点,真心的、不求任何回报。
最终,我还是留下了,以我私人的名义,留下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来同行的两位同事则按原计划返回,台里又另派了新的同事过来。
战斗还在继续,这片满是瓦砾与残垣的土地上,也在痛与乱中渐渐恢复了秩序。是的,灾难总会过去,而生活却要继续。不管昨天失去了什么,关于未来的努力与期许才是最重要的。不过短短的七天间,我却像是走过了七年,心态上沧桑了许多。
申请报告交上去的那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跟她说了我的决定。她依旧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就平静地说:“好,我们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没有责怪,没有不谅解,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
时间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是2008年的5月下旬,抗震救灾工作也将要进入下一个阶段:重建家园与心理疏导。这是灾后的重点工作,也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大工程。
我的身份不再是电视台的记者,而是普通的志愿者,做着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包括劝导与心理抚慰。
这一天,我们协助当地的干部劝说一些死守在原地不愿离开的老人去新的安置点。这些老人都上了年纪,对家园及故土的感情深到我们无法想象,更何况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儿女亲人,几近万念俱灰,更加不愿意走,只想留在这里,在剩下来的生命里,继续固守与缅怀,然后等待着团圆的那一天到来。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他们暂时自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