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通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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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鼓坊秋月(3)

“好闺女!”孙凤臣高兴地答应,转头跟皮爷道,“皮爷,您去把小捡叫来拜见韩老板。”

皮爷到后院叫来小捡。他身后跟着广文、玉瑛和玉灵姐俩,还有一起玩的鼓坊小伙计鼓槌。

小捡看到韩啸亭,赶忙跑上前,喊了声:“韩伯伯,您来啦,小捡给您磕头了。”说完就要下跪,被韩啸亭伸臂拦住。

韩啸亭笑道:“小捡,你也太实在了,不用每次见了我都磕头,我受不起呀。”

小捡一笑:“应当的,我师父都给我讲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须给您磕头。”

韩啸亭摇摇头:“不用这么重礼,我只是做了件我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孙凤臣哈哈大笑,伸手道:“韩老板,咱们别在这里站着,走,里边请!”

韩啸亭点头,也伸了个同进的手势。

一边,玉瑛和玉灵凑到韩盈袖面前。

玉瑛心直口快,直接问道:“小妹妹,你怎么这么好看呀?你叫什么名字?”

韩盈袖脸微微一红,害羞道:“我叫韩盈袖。”

“真好听!”玉瑛笑道,“谁给你起的?”

“我妈妈。”

“那你妈妈怎么没来?”

韩盈袖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轻声道:“我妈妈早已经去世了。”

玉瑛觉出自己问得冒失,赶紧道歉:“对不起呀盈袖,我不是故意的。”

韩盈袖微微一笑:“没事的姐姐,你叫……”

“我叫顾玉瑛。”她一指身旁的妹妹,“她叫顾玉灵,我妹妹。”

韩盈袖点头致礼道:“姐姐们好。”

玉瑛拉着韩盈袖的手,亲切地说:“甭这么客气,你叫我玉瑛就行,走,我带你到我家玩去。”

那边孙凤臣正让儿子孙广文给韩啸亭行礼,听到玉瑛说话,招呼道:“玉瑛,去,把你爸爸叫来,让他也和韩老板见见面,待会儿一起喝酒聊天。”

玉瑛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喊道:“小捡,广文,鼓槌,走,咱们带盈袖到我家玩去!”

孙广文早就被父辈们的客套话弄得不耐烦了,听玉瑛叫自己,赶紧拉了小捡和鼓槌一下,喊道:“走!”

孙凤臣叮嘱道:“那就去吧,你们都大,不许欺负盈袖。”

孙广文应道:“知道啦!”接着就跑了出去。

小捡规规矩矩地给几位大人行了礼,随后也跟了过去。

顾秉轩家的庭院很大,种满花树。他的书房虽然简单,但别有一番情趣。两个大书架,放满了各式书籍。北墙上挂着一幅立轴画,上面浓墨挥洒画了一枝衬着荷叶的荷花,墨色浓郁独到,画风极佳,看落款,正是顾秉轩自己的作品。

几个孩子跑进来时,见屋中央长长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案边是几摞宣纸。顾秉轩正聚精会神地站着低头写着一幅字。见孩子们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笑着道:“咦?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这个小姑娘是谁?”

玉灵把韩盈袖介绍给了爸爸,顾秉轩很是高兴,他已经从孙凤臣那里听说了韩啸亭,知道他为了搭救小捡去给赵德魁唱堂会的事,心里也特别敬佩。

他笑着说:“好有灵气的小姑娘,来吧,到我家别拘束,随便玩。”

韩盈袖微笑了一下施礼,之后走到书架前,抬头仔细看着上边的书籍。

鼓坊小伙计鼓槌自小调皮,他根本不客气,直接奔顾秉轩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大笑道:“我是私塾先生,我是私塾先生!”

玉瑛笑道:“鼓槌,你讨厌不是?有你这样的私塾先生吗?赶紧起来!”

孙广文哈哈大笑:“没事儿鼓槌,你就坐那儿,看她能拿你怎么样!”

玉瑛喊了一声,满屋追着孙广文跑。

鼓槌把双手搭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嘴里却说:“怎么这么不舒服,硌我胳膊。”

小捡过去一看,只见顾秉轩的椅子两边的扶手上,都安了两条窄窄的搓板形状的木条,像犬齿似的向上立着,看样子时间很久了,已经和椅身一样油亮光滑,起了包浆。

小捡摸了摸,确实有些硌手。

顾秉轩笑了笑,问小捡:“小捡,你猜猜看,这两条小搓板是干什么用的?”

小捡又仔细摸了摸,摇摇头。

孙广文推开鼓槌,自己坐了上去,说道:“我知道,这是按摩用的!我姥爷手麻,就天天拿着两个核桃揉,说可以治手麻,现在他的那两个核桃已经跟这搓板一样,又亮又滑。”

顾秉轩哈哈大笑道:“广文说的这个作用,倒也不是没道理,可还是不对。”

小捡上前和孙广文一起挤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搓着自己胳膊下的小搓板条。

顾秉轩走上前,示意他们站起,自己坐到椅子上,两个胳膊顺势搭在两边扶手上,笑着说:“我告诉你们吧,这两条硌胳膊的窄搓板,是我特意钉上去的,要问为什么,说白了,就是治懒。”

“治懒?懒还能治?”小捡一脸疑问。

“对!古人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其实他们那也是在治懒,是想办法不让自己太安逸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学习,要去干大事。你们知道,椅子其实是休息用的,人坐到椅子上,就是为了放松自己的身体,可这是读书椅,是用来读书写字的。我钉上这两块搓板,胳膊放上去就会很硌,这就是在提醒自己,我的胳膊应该放在书桌上拿书执笔,而不是搭在扶手上,坐在这里不能休息,不能偷懒。”

小捡听了以后恍然大悟,再次抚摸这两块窄窄的搓板,心里的感觉已经和刚才大不一样了。他低头看了顾秉轩所写的字,是极漂亮的行楷,但他不认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玉灵凑上前道:“小捡哥,这是首写鼓的诗,叫《军行》,唐朝大诗人李白的,里边还有你的大刀呢!”

小捡一愣,道:“是吗?玉灵,那你给我念念。”

“好!”玉灵清清嗓子,低头念了起来:

骝马新跨白玉鞍,

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她虽然是个女孩,嗓子轻细,但读的时候用了感情,所以小捡听了以后也是心里热血翻涌。

这首诗词藻简单,小捡能理解大半,他低头看着这幅墨迹未干的诗篇,眼神微微发愣。他指着纸上写得飞扬如风的“鼓”字,轻声问:“玉灵,这是‘鼓’字吧?”

玉灵很惊讶,眼睛一亮道:“对呀!小捡哥,你怎么知道的?”

小捡语气低沉地道:“我能感觉出来。”

“是吗?怎么感觉出来的?”

“我觉得它有一股劲,一股与众不同的劲!”

顾秉轩一旁听到后哈哈大笑道:“小捡,你这孩子就是和鼓有缘呀!”

小捡轻轻点头,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鼓”字。

顾秉轩接着轻轻说道:“鼓者,动也,含阳而动者也!最早的传说是九天玄女为黄帝制夔牛皮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伐蚩尤于涿鹿而大胜!历经几千年,我们中华民族就没有和它分开过,无论战场上将士鏖战的‘击鼓而进,鸣金收兵’,或是礼乐祭祀,百姓欢庆,戏曲歌舞,升堂上朝,鼓都是主角,是‘诸音之首,诸乐之节’。也就是说,所有的乐器都要听它节制,它是诸乐之王。更多的时候,鼓声是人的气势所倚,鼓舞人心,鼓动人心,都是这个意思。再说深一些,鼓就是人的一种精神,一种骨气!”

他环视了一下几个孩子,接着语气慷慨地说道:“鼓,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正气鼓荡的中国人。鼓面,就是我们中国人坚韧无比的皮肤!鼓槌,就是我们中国人硬邦邦的骨头!鼓身上的油漆,就是我们中国人一腔子鲜红的热血!鼓声,就是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魂!”

“说得好!”有人在身后大声喝赞。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孙凤臣、皮爷和韩啸亭一起站在门口。

顾秉轩赶忙迎上去,双手一揖道:“三位见笑了,我只是自言感叹罢了。”

刚刚脱口喝赞的韩啸亭回礼道:“顾先生说得太好了,听得我都心潮起伏。”

“您是……”

“哦,在下韩啸亭,唱戏的。”

顾秉轩恍然大悟,喜道:“原来是韩老板,久仰久仰,您可是小捡的救命恩人呀!”

韩啸亭谦谦一笑道:“顾兄过奖了。”

孙凤臣上前说道:“刚才让玉灵叫你过去喝酒赏月,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就干脆走来找你。”

玉灵一旁嘿嘿一笑:“是呀,我给忘了。”

孙凤臣笑道:“我猜也是!”他拍着顾秉轩肩膀道,“顾先生,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走,咱们边喝边聊。”

中秋节的夜晚,明亮皎洁的月亮已经升上墨蓝色的东天,明黄色的光芒洒在地上,如轻纱微漫。高高的梧桐树梢上,几团白莲般的云朵镶着水晶似的光边,任那月亮在自己身内飞快地穿梭。

秋虫昵喃,秋气浓重。

鼓坊的大院子里热闹非凡,充满了温馨欢乐气氛。

看着孩子们高兴地穿梭玩耍,皮爷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对顾秉轩说道:“顾先生,小捡这孩子来到鼓坊已经好些天了,您也看到了,确实是个好孩子。我想,还是给他起个大名吧,据他说,‘小捡’这个名字是一个老叫花捡到他时随便起的。”

顾秉轩点点头,大声叫道:“小捡,你来。”

小捡笑着飞快跑来,问:“怎么了,顾先生您有事?”

“对!”顾秉轩轻轻摸了摸小捡的头,道,“小捡,刚才皮爷跟我说,想让我给你起个新名字,你有了师父,有了兄弟姐妹,从今以后就不孤单了,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捡来的孩子了。”

小捡点点头,诚恳地道:“嗯,我知道!我和广文、盈袖、玉瑛和玉灵都是亲兄妹,那您就给我起个新名字吧。”

顾秉轩微微一笑:“好,那就给你起一个新名字。”他抬头望着月空想了想,低声道,“你叫小捡,是秋天来到这里的,我就把你的‘捡’字改成节俭的‘俭’,这样,就叫秋俭吧。”

“秋俭……”小捡念出自己的新名字,一脸惊喜地点点头,“好!我以后就叫秋俭了!秋天的秋,节俭的俭。”

早就凑过来的几个孩子一起呵呵笑着,玉灵拉着秋俭的手,高兴地道:“秋俭哥,这名字好听呀,一会儿我教你写。”

秋俭微笑着点头。

孙广文凑上前问:“秋俭,那你姓什么?”

秋俭脸上一阵忧伤神情掠过,他看了眼库棚下那面在法场给黑燕子送行的巨鼓,语气悲伤地道:“我大哥叫魏五,所以我姓魏,我叫魏秋俭。”

听到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沉默了。只见月光照射下,秋俭的眼眶里,泪水在微微盈闪。

孙凤臣倒了一碗酒,递给秋俭,道:“孩子,去,敬你魏大哥一碗。”

秋俭点点头,接过酒碗走到那面大鼓跟前,轻轻跪下,把酒洒在地上,低声说着话,接着呜呜地痛哭起来。

看到他这样悲伤,玉瑛和玉灵姐俩也靠在一起,轻声哭了起来。

韩盈袖也眼泪闪闪,轻轻走到爸爸身前,韩啸亭爱怜地把她拢在怀里。

韩盈袖抬头轻声问:“爸爸,小捡哥为什么哭?”

韩啸亭叹口气,目光直直地说道:“盈袖,秋俭此时很难过,你还小,现在不懂的。”

韩盈袖又往爸爸怀里扎了扎,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懂呀?”

韩啸亭眉头微微皱了皱,深吸了一下潮寒的夜气,轻声回答:“十年吧,十年以后,你就能懂了。”

“十年以后?我十七岁了,就能懂?”

韩啸亭点点头:“对,那时你大了,就什么事都能懂了。”

一切仿佛已经静止了。不经意间,一片槐叶轻轻飘落到桌上的一个酒碗里,它荡散开里边倒映的月影,让酒面如碎银般闪了下微光,继而静浮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