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先秦至唐五代语气词的衍生与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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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绪论(1)

第一节有关语气和语气词的理论问题

一、语气的界定和范围

国内对语气词的关注,自汉代就开始了,但是对于何者为语气、语气词的范围是什么等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袁仁林使用了“口气”一词,与现在理解的“语气”相近:“五方俗语,莫不随其语而声情以具,俗所谓口气也……盖虽在寄棘戎虏之乡,鸟言舌之俗,亦少口气不得。”[1]不过这终究算不得一个现代语言学的术语,袁仁林也没有进行严格地定义。一直到《马氏文通》,才第一次确定了语气作为一个语法范畴的地位,从而开创了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语气和语气词研究的先河:“字以达意。意之实处,自有动、静诸字写之。其虚处,若语气之轻重,口吻之疑似,动、静之字无是也,则惟有助字传之。助字所传语气有二:曰信、曰疑。”[2]虽然马氏对语气也没有进行科学、严格地定义,但是他所说的语气,已经明显与现代语言学所指的语气同一了。

自《马氏文通》出版至今,学界对语气和语气词的认识有了很大程度的深化,不过,“语气”一词国内现在还没有统一的为大家都能接受的定义。先来看看几家有代表性的说法。吕叔湘认为语气有广、狭之分,广义的语气包括“语意”和“语势”[3];狭义的语气指“概念内容相同的语句,因使用的目的不同所生的分别”。王力认为:“凡语言对于各种情绪的表示方式,叫做语气。”[4]胡明扬认为语气表示说话的人:“(1)由周围的事物或对方的说话内容引起的某种感情(表情语气);(2)对自己说话内容的态度(表态语气);(3)向对方传递某种信息(表意语气)。”[5]贺阳认为:“语气是通过语法形式表达的说话人针对句中命题的主观意识。”[6]齐沪扬采用了贺阳对语气的定义,并认为包含三层含义:“第一,语气是存在于句中平面的;第二,语气的表达与说话人的言语行为有密切的关系;第三,语气的表达必须有形式标志。”[7]这几家对语气的定义表述不一,不过他们都有相同的一面,即认为语气包括了说话的感情和态度;实际上,这也是目前学界对语气比较普遍的认识和看法,而尤以贺阳的表述最为具体[8]。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对语气的认识已经很透彻了呢?这恐怕未必,上述几家对语气的定义表述不一,本身就说明了分歧的存在,并且他们在具体划分语气的类别时也有很大不同。正因如此,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普遍认可的语气的定义。

说到国内对语气的认识,就不得不提到西方的“mood”与“modality”之分。“mood”是句法上的形式范畴,而“modality”则是一个意义范畴,它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mood”与“modality”似乎是一对很容易区分的概念,可是问题在于印欧语系没有与汉语相对应的语气词;同样,汉语也没有印欧语系的动词屈折形式。正因为语法表现手段的不同,西方的“mood”与“modality”与汉语的语气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既对应又交叉的关系,这点从汉语学界对“mood”与“modality”的翻译就可以看出来:大多学者把“mood”译为语气,而把“modality”译为情态[9]。但是从语气涵括的内容来看,汉语的语气往往又大于西方的“mood”,而与“modality”相近,所以最近几年,一些学者采用了不同译法,把“mood”译为语态,而把“modality”译为语气,如孙汝建[10]、沈力[11]等。译法的不统一反映了认识的不一,不过实际情况是,一直以来,汉语对语气和语气词的研究,大致都包括了印欧语系的语气(mood)和情态(modality),这也是我们对汉语语气的理解。

语气作为一个语法范畴,必然有它的语法表现形式。世界上数千种语言,根据某些句法参项,可以概括为多种类型,不同类型语言之间语气的语法表现形式也存在一定差异。从目前的认识来看,汉语中影响语句语气的主要有语调、语气词、助动词、语气副词(或称情态副词)、叹词,此外还有句式变化等,这些一起构成汉语的语气系统。在语气系统中,不同语气手段(或者表达语气的词)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助动词、语气副词的词汇意义较实,在句子中语法和语义功能也非常明显,故而相对于其他语气手段,研究得比较充分。叹词单独成句,句法功能较简单。对语调的研究则主要限于现代汉语、近代汉语及古代汉语的语调在形式上无法验证。句式及句式变化在语气系统中的地位其实很重要,但目前国内无论是共时的还是历时的研究都不够深入;从历时的角度来说,语气词在衍生及演变过程中有时会沾染上句子的句式义,因而在本书的研究中,我们一方面注意区分语气词的语气义与句子的句式义;另一方面又不忽视句式对语气词的影响。语气系统中最醒目的语气标记是语气词,而词汇意义最空灵的也是语气词;说语气词在语气系统中最醒目,并不是说它在语气系统中的地位一定高于语气副词、助动词或句式等,而是因为它的句法及语义功能较弱,是纯粹作为一种显性的语气标记而存在的。

二、语气词的界定和范围

那么哪些属于语气词呢?在中国的传统语言学阶段,语气词的范围没有明确界定,故而常常与助动词、语气副词等有交叉的现象,《马氏文通》在界定助字(语气词)时提出了两个标准:1.用于句末(送末者,即结煞实字与句读之谓也);2.表达语气(若语气之轻重,口吻之疑似,动静之字无是也,则惟有助字传之)[12]。这两条标准为现代绝大多数学者所赞同,后来虽然还有学者曾扩大过语气词的范围[13],但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语气词,主要指的就是句末语气词。

在此,有三类词还需要作一番说明:

第一类是古汉语中句首的“夫”“其”等,很多人称之为句首语气词,或称为发语词,这和我们所确定的语气词有一定差别,它们是不是语气词当然可以再讨论,但不属于本书研究的范围。第二类是一些常用于句末的语气词,如古汉语中的“也”,现代汉语中的“呀”“吧”“啊”等,它们也常常出现在句中。比如,“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论语·阳货》)“也”表停顿,使语气舒缓。又如,“爸爸吧怎么又出去了?”“你呀小心一点。”(对句中“吧”“呀”等的解释可以参看胡明扬[14]、方梅[15]、曹逢甫[16]的论述)“也”“吧”“啊”等出现于句中还是语气词吗?答案是肯定的。不过它们用于句中与句末时的话语功能及语气功能并不完全相同,本书承认句中“也”“啊”“吧”等的语气词地位,但句中语气词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古代汉语中另有一些语气词主要出现于复句的前一小句末。如“者”:“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韩非子·有度》)再如“时”:“太子若出城北门时,唯愿诸天,勿复现於不吉祥事复令我子心生忧恼。”(刘宋·求那跋陀罗:《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二)“者”“时”等都在小句末,我们仍把它们看做是句末语气词,其形成过程、机制及用法本书也做了较详细的探讨。第三类是“看”“来”“了”等,如“良久,澄清,泻去汁,更下水,复拌如初,嗅看,无臭气乃止。”(《齐民要术》,卷四)“什摩劫中曾欠少来?”(《祖堂集》,卷十四)“居士夺却拂子了,却自竖起拳。”(《景德传灯录》,卷八)一些学者不将它们列入语气词,而分别当作尝试态助词(“看”)和事态助词(“来”“了”),与语气词分立。我们的观点是,如果将词汇系统视为一个原型范畴,那么语气词系统中各成员的地位并不相等,根据其出现频率、在系统中的地位等可以将其区分为典型成员、非典型成员等,因而在确定语气词的范围时,应当承认那些非典型成员的地位。我们的处理办法是将“来”“看”等都归入语气词,因为本书的语气范畴大致包括了语气和情态,尝试态、事态等表情态的助词自然也应该归入语气词。另外,它们的句法和语用功能往往有相通的一面[17]。比如,“(太祖)乃手书与行曰:‘观文约所为,使人笑来。’”(《三国志·刘司马梁张温贾传》)“来”就同时表狭义的语气和事态。

李佐丰将传统上的语气词一分为二:语气词和决断词。其中语气词包括:乎、与、欤、邪、耶、哉、夫;决断词包括:也、矣、焉、已、而已、耳、尔。[18]这一分类方法颇有新意,不过与我们的大语气和语气词观念有一定差异。

三、语气词语气义的确定原则

语气的类别和句子的类别并不是一一对应的,语气词的种类以及所表语气的种类要大大超出句子的种类,同一个语气词也并非只能出现于一种句式。传统作法将句子根据语气、功能分为四类,然后将语气词的语气功能也根据句子分成四类,这其实是循环论证,同时也忽视了语气词的语用功能。

本书对语气词语气义的确定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入手:

1.通过对语气词来源的考察,借助它产生、形成的最早语境来确定语气义。因为语气词的产生往往具有一定的动因,而这些动因肯定又会影响到它的语气义。比如“焉”,可以使用于陈述句、祈使句和疑问句中。如:

(1)公子过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国语·晋语四》)

(2)人之知力,不能为焉!(《墨子·非儒下》)

(3)古之君子,孰能脱焉?(《庄子·田子方》)

以往很多学者据此认为“焉”字就可以表示陈述、祈使(感叹)、疑问等语气。但如果对它的来源进行考察,就可以发现,它是从指代词演变而来,内因就是指代词“焉”具有提示功能,随着指代义的弱化,慢慢就演变为语气词。语气词“焉”的基本功能也是表提示。

2.考虑语气词发展的历时因素。一些语气词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语气义慢慢就会有所变化、发展,原有的语气义可能消失,新的语气义可能产生,或者原有的语气义继续存在,同时衍生出新的语气义。比如“者”本来表停顿语气,即现代语言学界所说的话题标记,没有假设语气,但是由于经常使用于假设句中,加上话题标记与假设语气(标记)往往具有同一性,因而慢慢就带有了假设语气,即假设语气义是后来才出现的。“者”的假设语气衍生过程也是词义沾染的过程,不过不是沾染其他词的词义,而是沾染的句式义。

3.从句式入手鉴定语气词的语气义。这方面现代汉语学界做得很好,比如20世纪80年代对疑问语气词的语气鉴定就提出了很多有效的形式标准。但是古代、近代汉语语气词有它的特殊性,现代汉语研究中某些有效的验证方法并不适用于历时的语料。不过根据句式来分析语气词的语气义还是可行的,比如吴福祥就对汉代以来的“VP不”问句进行了离析,得出了“不1(否1)”(否定词)和“不2(否2)”(语气词)的区别。[19]又如“哉”和“夫”都可以出现于感叹句,对它们出现的语境进行比较,可知“哉”感叹语气强烈,“夫”语气要舒缓、低沉等。

一个句子可能具有多种语气,但是句子的语气不等于语气词的语气,所以在确定语气词的语气义时需要一定的形式鉴别标准,而不能将句式的语气简单地当作语气词的语气。我们大致赞同郭锡良的语气词单功能说[20],同时也认为语气词在历时发展演变中,语气义会有一定的发展变化;有些历时的发展演变会在共时平面上反映出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或一定阶段呈现出多功能性。

注释

[1](清)袁仁林:《虚字说》,北京,中华书局,1989,第128页。

[2]马建忠:《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第323页。

[3]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第257页。

[4]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第160页。

[5]胡明扬:《北京话的语气助词和叹词》,《中国语文》1981年第5、6期。

[6]贺阳:《试论汉语书面语的语气系统》,《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哲社版)1992年第5期。

[7]齐沪扬:《语气词与语气系统》,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17页。

[8]贺阳(1992)、齐沪扬(2002)等将语气分为功能语气和意志语气,注意到了语气内部的差异、种类及语气手段的不同等。

[9]廖秋忠:《〈语气和情态〉评介》,《国外语言学》1989年第4期。

[10]孙汝建:《语气与口气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第1页。

[11]沈力:《汉语的直陈语态范畴》,《语法研究和探索》(十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2]马建忠:《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第323~334页。

[13]如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第282页:“疑问语气词有两类:一类用在句末,白话用‘呢’‘吗’‘吧’‘啊’等,文言用‘乎’‘欤’‘诸’‘耶’‘哉’等;一类用在句首或句中,白话有‘可’和‘难道’等,文言有‘岂’‘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