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开大西瓜。
切!切!切!
——浇浇嘟囔
6 我是躺在手术台上的一个西瓜
那天,是我的生日,11月5日,上午10点。
我躺在协和医院冷冷的手术台上,胸部以下毫无感觉。
往脊椎注射麻药的时候并不疼,也没有让我感到害怕。可能因为麻醉师英俊、高大的缘故吧。
麻醉剂像温过的花雕酒一样让我的脊椎发热,很快便有了醺醺然的效果。
然而,麻醉药到底与酒的感觉不同,麻药一瞬的温热过后是冷。
金属的冷。
麻药师一次又一次拿针试探我的痛感,偏偏我这时不住地哆嗦着,上牙磕着下牙,发出空洞而可笑的声音。
我无法容忍自己像西瓜一样躺在手术台上哆嗦。
但是,这样的尴尬根本无法阻止。
回想早上,我赤裸地躺在冰凉的帆布包裹里,被男护士们抱上了手术床,女护士们推着我经过走廊,我的面孔一定很不自然。
穿惯了衣服的我,被剥得寸甲不留,即使是裹了被单躺在帆布中,仍让我觉得自己很像个光溜溜的海豚。
特别是护士们推着床经过走廊,在走廊里,我看到了如同检阅一样的妈妈、爸爸,还有和小鱼最亲密的男生——她的爸爸。他们很想表现出平静和轻松,让我减少一些紧张;但是,我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戏剧化。好像他们是舞台上的演员。
在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医生就对我宣告了必须手术的决定。躺在手术台上,我眼前既没有电影里医生忙活着的紧张脚步,也没有剪刀的咔嚓声,我的胸部立着一个布帘,挡得我既看不见肚子上发生的一切,也看不见头顶无影灯反射的医生身影。
手术开始了。麻醉师的技术和他的长相一样完美,我没有一点痛感,好像躺在手术台上的不是我。医生们有条不紊,像切西瓜那么平静。他们在交谈着闲话:
“哎,你和他下班去哪儿……”
“待会儿你吃什么午饭……”
“你媳妇给你带了什么……”
手术室像咖啡馆,医生们端着咖啡杯凑在一个西瓜跟前闲聊。
男医生们开始比划茶几上的西瓜,用手量量,然后对西瓜说:“我们开始吧。”
我脑子在那一刻好像是空白的,半身的麻木,让整个事件变得与我无关起来。
“啊,为了你以后能穿比基尼,我们用横切,刀口很小。幸运的话,你不是疤痕体,几年过了就根本看不出来了。”
啊,有美男医生就是好。
“开始吧!”
……
我像是透过街窗,往咖啡馆里看的一个小女生。
好奇地想象着这群男男女女的医生、护士是怎样用优美的手术刀切开一个西瓜的。
快说,快说,
第一次见到我,
是什么样子的?
——浇浇央求
7 天上掉下一个黄油球
没多会儿,女护士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抱着一个奶白奶白、油油乎乎的黄油球展示地举起来宣布说:“是个女孩。”
天哪,小孩就这样——
不过是个超巨大的黄油球(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就是黄油球)!
小鱼=圆白菜=女宝宝?
我的思维一时间扭转不过来,发生了短路。
我盯着那个圆里骨碌、润润滑滑、干干净净的“黄油球”,忘了欢呼或是喜极而泣。
太不可思议了。
说实在的,这个宝宝很像哪吒出生,没看见头尾,整个儿一个圆球嘛。
我没感觉,我生的什么呀?
好像从谁的衣兜里拿出个小娃娃似的。
是她在游动?
她在说话?
她给我的感觉像小鱼,而面前却是个圆陀陀的小油球。
我的大脑以极快的速度在转换着感觉和影像,我猜,我的表情一定是非常怪异的。
婴儿的诞生对任何一个新妈妈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刻,可是,我却缺乏戏剧电影里的正常表情,比如:热泪盈眶、心情激动、失声恸哭……
没有,我茫然得一点儿都没有表情。
我怎么这么没有出场经验啊,我都有点恨自己了。
医生迟疑地看着我,她大概从没有见过这样不哭不笑、且在恍惚游思中的产妇,她忍不住又高声报告了一声:
“是女孩。”
我赶紧像给铁皮玩具上弦一样,给我的思想拧了几圈。
一切必须转换,要不,我岂不太不正常了嘛!
我迅速批评了自己。
我必须相信“黄油球”就是我肚子里的那条“小鱼”。我的思维转换过程加快了许多;我知道,是人工化的生产过程让我大脑出现了空白,把人家自然生产的产妇所应有的激动和思维飞跃一笔抹杀了。
麻药叫我太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产妇;身体的麻木叫我太迟钝,迟钝得无法把小鱼和眼前的“黄油球”联系起来。
我太理智地接受着麻木之中的飞跃……
哭声……开始有了小小的、嘤嘤呀呀的哭声,这是滑溜溜、奶白白……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朋友的哭声吧?
她那么小,那么圆,就像一棵农妇手中的圆白菜,或是伊丽莎白小香瓜……
对,更像是小香瓜。
我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进了病房,麻药正一点点地失去效力,这时,我才开始感到了腹部里外四层的刀口开始火辣辣地痛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遗忘疼痛。
从这天起,我开始不同,有一个和我同月同日同属性的小香瓜成为了我的女儿。从此她也是天蝎座的小女生了!
我和妈妈吃一个生日蛋糕。
——浇浇的说明
8 有了“小香瓜”的夜晚
妈妈告诉我,11月5日生的女孩子很聪明,因为那是仙女降生的日子。
这个童话不知道出处在哪里,原创很可能就是我妈妈。
虽然无从考证仙女传说的真伪,但是对我们两个11月5日出生的女生来说,无疑是很中听的。
谁会拒绝仙女的角色?
所有的女孩巴不得呢。
六斤四两的苗条小仙女开始歌唱。
紧跟着,产房里六个小朋友扯开嗓子一齐唱,声音听上去很像是无伴奏的童声合唱,时高时低,时合时分,时轻时重;但绝不疲惫、绝不嘶哑、绝不可能停止。
这里面只有一个女声。
我仔细辨认着我的——那个“小香瓜”的声音,她就躺在我的脚下那个位置,一辆放婴儿的小车就停在那里。她躺在上面,张着小嘴,像费力呼吸的鱼,声音细而柔软但坚韧绵长。
我这样听着、想着,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她。她真的不像蝌蚪那样幸运,找到妈妈后,妈妈可以拥抱她。蝌蚪妈妈一辈子都不会被开刀,所以不会躺在床上。
手术后的第一个夜晚,我简直就像煤气灶上被油煎的鱼,自顾不暇。浑身出着痛极了的冷汗,止血的沙袋压在肚皮上,身上插着导尿管,手上打着吊针,我动弹不得。伤口像是在喷火,把我烤得无法安宁。那时候的止痛针是那样的短效,真叫人备受折磨。
这时,我多么想成为一个有鞭子的太阳女神,我会抽得狠狠的,叫时间飞快地奔跑。
疼痛咀嚼着我的心,要了一次杜冷丁,也就维持了一小时,再向护士申请时,护士坚决地拒绝了我。
夜晚真是长啊,疼痛真是可怕,它可以啃蚀一切美好的东西,叫我变得没有一点自尊和力气。
室内婴儿清唱越来越变调,我烦躁起来,我伸出那只可以移动的手,拿出了枕头下面我在手术前准备好的袖珍录音机,按动开关,里面传来了胡里奥的歌声。这是我的好朋友雪芹从密歇根州寄来的带子,歌曲全是她录制的。往日喜欢的歌,在这个夜晚显得有些怪异,不知是疼痛改变了听觉,还是环境叫旋律变了味。
我想潜入磁性的声音中,忘却疼痛的煎熬;无奈这不是在月亮下的小河边,更何况有室内六重唱。独唱的胡里奥败下阵来,他已经不那么吸引人了。我懊恼地关了录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