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美妙的新世界(纯爱·双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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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可是我喜欢,”伯纳痛苦地说,“这都怪你。你拒绝参加晚会,弄得他们全都反对我!”他明白自己这话不公正,因而很荒谬。他心里也承认野蛮人此刻的话说得很对:能够因为那么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反目成仇的朋友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尽管他明白而且承认这个,尽管实际上朋友的支持和同情现在是他仅有的安慰,他仍然在心里顽固地、秘密地滋长着一种对那野蛮人的怨恨之情(伴随那怨恨的也有对他的真诚情感),要想对他搞一场小小的报复,给他点苦头吃吃。对首席歌唱家的怨恨是没有用的,要报复换瓶主任或命运设置主任助理也办不到。可在伯纳看来,那野蛮人作为报复对象却具有超过那几个人的巨大优越性,因为他是可以报复的。朋友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我们想施加而无法施加于敌人的惩罚,他们能够以一种较为温和也较为象征性的形式接受。

伯纳可以伤害的另一个人是赫姆霍尔兹。在他心烦的时候伯纳又去跟赫姆霍尔兹套近乎了(在他得意时是认为那友谊不值得维持的)。赫姆霍尔兹给了他友谊,没有责备,没有指责,好像忘了曾经有过的争吵。伯纳很感动,同时又觉得那种宽容对他来说还是一种侮辱。这种宽容越是不寻常就越是叫他丢脸,因为那全是出于赫姆霍尔兹的性格,而与唆麻无关。那是日常生活里不计前嫌、慷慨给予的赫姆霍尔兹,而不是在半克唆麻造成的假期里的赫姆霍尔兹。伯纳照常心怀感激(朋友回到身边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却也照常心怀不满(若是能够报复一下赫姆霍尔兹的慷慨倒是一种乐趣)。

在两人生疏之后第一次见面时,伯纳倾诉了苦痛,接受了安慰。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遇上麻烦的人因而感到意外和惭愧时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赫姆霍尔兹跟领导之间也有过冲突。

“那是几首顺口溜引起的,”赫姆霍尔兹解释道,“我在教三年级学生高级情绪工程课。分十二讲。其中第七讲是关于顺口溜的。确切地说是:‘顺口溜在道德宣传和广告中的作用。’我一向用许多技术上的例子证实我的报告。这一回我觉得应该拿我新写的一首顺口溜作为例子。当然,那纯粹是发疯,但是我忍不住。”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学生们的反应。而且,”他更加严肃地说,“我想做一点宣传。我想支配他们,让他们也体会到我写那顺口溜时的感受。福帝呀!”他又笑了,“好个轩然大波!校长叫了我去,威胁说马上要开除我。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你那是个什么顺口溜?”伯纳问。

“那是关于孤独的。”

伯纳扬起了眉头。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背给你听听。”赫姆霍尔兹开始了:

委员们昨天开过的会,

只是个破鼓,残留未去,

黑更半夜的这个城市,

不过是真空里几声长笛。

紧闭的嘴唇,满脸的睡意,

已经停开的每一部机器,

扔满杂物的寂静的场地,

会众们就曾在这里来去……

大家都喜欢这片片的寂静,

哭吧,放声大哭或是饮泣;

说话吧——可那说出的话语

是谁的声音,我并不明白。

不在场的人们,比如苏希,

还有艾季丽亚,她也缺席,

她们的胸脯,她们的手臂,

啊,还有臀部,还有那嘴,

一件件都慢慢地变成了现实。

谁的现实?我问,什么现实?

什么东西有这样荒谬的本质?

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什么物事

却能够填满这空虚的黑夜,

竟比跟我们亲密接触的东西

存在得更加实际,更加具体——

可为什么好像竟那么污秽?

“哼,我拿这个给学生举了个例,他们就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我并不意外,”伯纳说,“这完全是反对他们的睡眠教学的。记住,他们为反对孤独所发出的警告多达数十万次。”

“这我知道,但是我认为应当看效果如何。”

“可不,你现在就看见了。”

赫姆霍尔兹只是笑了笑。“我觉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刚开始有了可写的东西,仿佛刚开始能使用那种我觉得自己内心所具有的力量——那种额外的潜力。似乎有什么东西向我走来了。”伯纳觉得,赫姆霍尔兹尽管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倒好像打心眼里觉得快活。

赫姆霍尔兹立即跟野蛮人一见如故,因此伯纳从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妒忌。他跟那野蛮人一起待了好多个星期,却没有跟他建立起赫姆霍尔兹很快就跟他建立起的那种深厚的友谊。他看着他们谈话,听着他们谈话,他发现自己有时怨怼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让他俩成为朋友。他为自己的妒忌感到羞愧,因此时而用意志力,时而用唆麻来打消自己这种念头。但是种种努力的作用都不大,而唆麻假总是难免有间歇的,那恶劣的情绪不断地回到心头。

在赫姆霍尔兹跟野蛮人第三次见面时,赫姆霍尔兹背诵了他咏叹孤独的顺口溜。

“你觉得这诗怎么样?”背诵完毕他问道。

野蛮人摇摇头。“你听听这个。”他回答道。他打开放着那本叫耗子咬过的书的抽屉,翻开书读道:

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梢,

那只鸟鸣声最高亢,

请伊发丧歌声悲怆……

赫姆霍尔兹越来越激动地听着。听见“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梢”时他吃了一惊。听见“你这个先行官啼声凄厉”时突然快活地笑了。听见“每一只羽翼凶悍的鸷鸟”时血便往他面颊上涌。但听见“祭祀的音乐”时便苍白了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颤抖起来。野蛮人继续读道:

这一来自我便淡化隐去,

自己跟自己不再相同,

同一本质的两个名称,

既不叫二,也不称一。

眼见得分离的合在一处,

二合为一,双方不见……

“欢快呀淋漓!”伯纳以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大笑打断了朗诵,“这不就是一首团结祈祷圣歌吗?”他这是在进行报复,因为那两个朋友之间的感情超过了对他的感情。

在以后的两三次见面里他还多次重复过这个报复的小动作。这动作虽简单,却非常有效,因为破坏或玷污一首他们喜爱的水晶样的诗歌能给予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强烈的痛苦。最后赫姆霍尔兹威胁说,他如果再那么打岔,就把他赶出屋子去。然而,奇怪的是,下一次的打岔,最丢脸的打岔,却来自赫姆霍尔兹自己。

野蛮人在大声朗诵《罗密欧与朱丽叶》——带着一种激动而颤抖的激情朗诵着,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当做罗密欧,而把列宁娜当做朱丽叶。赫姆霍尔兹是带着说不清的兴趣听情人们第一次会见那场戏的。果园一场曾以其诗意令他高兴,但是它所表现的感情却叫他忍不住想笑。跟一个姑娘闹得那么不可开交,他觉得似乎滑稽。可是在他一点一点地受到文辞感染之后,又觉得它所表达的激情十分精彩。“那个老家伙,”他说,“能叫我们最优秀的宣传专家变成傻瓜呢。”野蛮人胜利地笑了,又继续朗诵。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直到第三幕的最后一场——凯普莱特和凯普莱特夫人开始强迫朱丽叶嫁给帕里斯的时候。赫姆霍尔兹听那一幕时一直不大安静,但是在这时朱丽叶用野蛮人模仿出的伤感语调叫道:

在云端难道就没有慈悲的神灵

能看见我心里这悲伤的底奥?

啊,亲爱的妈妈,不要扔弃我,

让婚礼推迟一个月,一个星期吧,

要是不行,就把我的婚床放进

提伯尔特长眠的那昏暗的墓地。

听到这一段时赫姆霍尔兹突然忍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阵哈哈怪笑。

妈妈!爸爸!多么荒唐的猥亵,叫女儿要她不愿意要的人!而那女儿竟然白痴到不知道说明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至少那时有)!这样的淫猥荒唐,叫人不能够不觉得滑稽。对于从心底升起的笑意,他曾经竭力压制,但是,又是“亲爱的妈妈”(那野蛮人用那伤感的颤抖的语调念出的),又是提伯尔特死了,却躺在那里,显然没有火化,为一座阴暗的陵墓浪费了他的磷。这些都叫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他哈哈大笑,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他老是忍不住要笑,野蛮人感到受了侮辱,脸色苍白了,越过书页顶上盯着他。然后,由于他还在笑,便愤愤地合上书,站了起来,像一个从猪猡面前收起珍珠的人把书锁进了抽屉。

“不过,”在赫姆霍尔兹喘过气来可以道歉时,便让野蛮人听了他的解释,消了气,“我很懂得人们是需要那样荒唐疯狂的情节的,因为不这样写就不能写出真正好的东西来。那老家伙为什么能够成为那么了不起的宣传专家呢?因为他有那么多糊涂的、能气死人的故事,能叫人激动。他得叫你难受,叫你生气,否则你就体会不到那些真正美好的、深刻的、像X光一样的词语。可是那些‘爸爸’呀,‘妈妈’呀!”他摇摇头,“在那些‘爸爸’、‘妈妈’面前你就无法叫我板着面孔。谁能够因为一个男娃娃有或是没有一个女娃娃而激动呢?”(野蛮人退缩了;但赫姆霍尔兹凝望着地板沉思,没有看见。)“不会的。”他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不会激动的。我们需要别的种类的疯狂和暴力。但是,是什么?什么样的?到哪儿找去?”他住了嘴,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最后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