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唯一能去的只有那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家,老马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在午间拥挤的街头上,丢了魂魄一样的茫然无措,像做梦一样地恍惚。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在一天之内就夹在了生与死两大主题之间。他摸出“中南海”,哆哆嗦嗦地找打火机,摸便了全身也找不出来,手一抖一包烟撒了一地。他木然,蹲在地上捡起一支放在嘴上,搜着自己的身却仍然找不到火。一阵风奢侈地吹过,身旁柳枝婆娑的身影就像个施法的绿色巫婆。
像做梦一样,画面和声音不同步,方向也恍惚着,老马没想到自己还能找到家门。
一脚踏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些他一直摆弄着的花和草、鱼和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下就冲破了老马那干涸的身体,他突然狂躁起来,三步两步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想一把将几盆花扑倒在地上,而随即又感到万分的虚弱,一下瘫倒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全身迸发的狂躁一下跌过冰点。
“三儿啊……”老马坐在地上对鸟笼中的一只画眉话说。“我也许照顾不了你了,我……”老马流泪到颤抖,却不承认自己这叫做哭,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该归结成什么。
“我……我……要先走了……还有谁给你洗澡啊……”老马声音微弱颤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而画眉却一如既往地在笼中乱蹦,黑黑的小眼睛紧盯着老马。
老马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时门开了,老马的儿子马刚走进了门,他看到老马坐在地上对着鸟笼子,眉头一皱。
马刚身材不高,中等身材,头发一看就是经过细心打理,但眉宇之间却没老马那股劲。马刚一晃也奔三张了,但还没个稳定的工作,他几经努力无果,在现在这个年头,没关系没钱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是一点戏也没有。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似的,指着他这个爹也没戏。
“您啊,这一天到晚就都是鸟儿啊、虫儿啊,比什么都重要。”他看都没看老马,一脑门子官司地说。
老马一下就急了。“对!他们都是我的命,怎么了!”
马刚不再理会,转身关上了自己小屋的门。在四十平米的屋子里再隔出一个小屋,这就是老马给儿子的赐予。
“混蛋!不愿意好好呆着就给我滚!”老马被气的瞬间忘记了恐惧。
“喂,好好,我马上就滚。”马刚说完又走了出来,拿起外衣。
“干嘛去?”老马问。
“找工作啊,面试。您说呢?”马刚没好气地回答。
刘权这几天挺闹心的,先是被老马喝酒抢救的事来了当头一棒,后又被安置新人的问题弄得两头不落好。其实要说刘权这时正该春风得意,四十岁不到就当上了经侦总队现职副处级的大队长,手里指挥着几十号人,以警察为事业的人生价值也该得到了满足,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但完事求完美的刘权却容不下自己一点的偏差,搞案子的“工作狂”在生活中也一定是个强迫症,这是刘权评价自己的话。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都尽可能要求自己尽善尽美,没有遗憾,明知这样做的后果是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劳动强度,而降低了自己的生活质量。但没辙,只有这样做才能在高强度密集型工作的警察群体中脱颖而出。这就是警察的命。
老马喝酒抢救的事已经基本过去,而第二件安置新人的问题仍无法解决,这件事,仍与老马有关。
按照经侦总队的规定,凡是民警退休之后,在单位的警用装备要立即上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警服和警官证。同时,退休民警在所占用的抽屉和柜子也要腾空,以供新人使用。而老马这几点却一样都没做,警服、警官证没交,铐子在不知放在了哪里,抽屉和柜子不但没有收拾,案卷材料还堆了一桌子。警察内部有不成文的规矩,谁的案卷谁整理,就算是堆在桌子上别人也不能插手,你要是热心了动了别人的案卷材料,日后一旦出了跑风漏气泄了密,你就得“沾包儿”。所以这雷活儿,只有不懂规矩的人才来凑热闹。大家都懂规矩,没人管也没人动。
新来的民警是局领导的关系,因为老马没腾地儿,人家就挪不了窝。坐了几天的冷板凳,人家嘴上不说,这脸色还是看的出来的。刘权这个队长当的不容易,这基层领导啊,天生就要受三气,上面的气、下面的气、中间的夹板气。现在许多下面的都通着上面的,别看这几年人家在你手下,对您恭恭敬敬,没准你这小庙只是人家的跳板,过几年人家几个跟头就翻到你头上来了。特别是在这个有白领警察之称的经侦总队里,领导的关系更是格外的多。正应了文革时的那句话,庙小神仙大,水浅什么什么多。
刘权坐在老马的办公桌前,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动那些案卷材料,他想叫小吕又犹豫了一下,猛吸了两口烟,拿起了电话。
“哎,马爷,是我,权子……”刘权不再老马叫师傅。
“什么事……”电话那头老马的声音木然。
“嗨,本来不该催您的,但我也没办法啊。是这样,咱们队刚来了一个新人,人家抱着东西没地儿放,行李整天都搁在桌子上。您看啊,我不是催您,但真是没办法了,您这退休手续办完了,是不是什么时候也把东西收拾收拾。”刘权尽量说的客气,他可不想再招上老马这个瘟神。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刘权等了半天也没有声音。
“哎,马爷……喂……马爷……”刘权试探着问,生怕又点燃老马这个火药桶。
“你不是就想让我腾地儿吗?”老马有了声音。
“嗨,瞧您说的。”刘权也不想再绕弯子。“这样吧,马爷,我知道您也挺忙。我明天上午让小吕去您家接您,然后咱们一起收拾您的东西,还有您别忘了把警服和警官证带好,总队政治处都催了好几次了,要收上去的,还有您的退休证发下来了,明天也别忘了领……”刘权事无巨细,将要做的清单一并背出。
“嘟嘟嘟……”而就在刘权还未说完的时候,电话那头却发出了忙音。刘权说话的节奏一下被打乱了,戛然而止。那感觉仿佛是一辆已经启动的列车,刚要挂上四档,却突然被迫紧急刹闸。刘权感觉很不爽,举起右手想拍桌子,又努力放了下来,一下将手中的烟蒂捻灭在烟缸。
“刘队,政治处的朱主任叫您过去一下。”小吕跑过来说。
刘权回了回神,稳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
老马看着扔在地上的手机和面前杂乱的空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生发出一种固执的慵懒,让他似乎再无力去疼痛去挣扎。屋内本就狭小的空间,几乎完全被花鸟鱼虫占据,老马默默地看的出神,恍然若失。我他妈的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呢?刚他妈退休,就要被阎王给收了,这就是我的后半辈子?老马自言自语。
“什么!您……您再说一遍……”刘权惊讶得合不拢嘴。“怎么会是……肝癌……”
“恩,没错,公安医院刚送来马庆的体检结果。”政治处的朱主任将体检结果递给刘权。“他们已经基本确诊老马的病情,建议立即将他送到专科医院进行治疗,肝癌晚期病情发展很快,也很痛苦,这个病耽误不起啊。”朱主任认真地说。
“这……这是什么事啊……”刘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叫什么事啊!怎么会是癌症呢!”刘权的视线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他想到了马庆大杯喝酒的样子,想到了马庆冲自己不屑一顾倔强的责问,又想到了马庆指着自己肆无忌惮的笑。我他妈的在催什么呢?这不是催命吗……刘权用力地抹了抹泪,真想大耳瓜子抽自己。他看到体检结果上清晰地写着:肝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