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站在不同角度,看法不尽相同。多数人认为,这是单位聚餐,乐呵乐呵是目的,话说得深一点浅一点无所谓。个别人却不这么看,让孩子喊葛恒大爷爷,辈分似乎出了差错。单位里,一般都以平辈相论,这是世俗规矩,突然冒出个爷爷,那就是说,严景逸把葛恒大当成爹了,有献媚之嫌,自然让人联想到前不久严景逸命运的转变。难以容忍的是葛恒大的老婆雪芬,她从心里不希望自己的老公人还在位,就混到了爷爷辈,关键是,自己这一生,别说孙子,连儿子都没有,严景逸的话,存心打她的脸。
雪芬的脸,果真就像被打过一样,浮上一朵阴红。这朵阴红被武小妹看到了,心中瞬间掠过不祥,她站起身,强装微笑说:“景逸喝大了,眼花了,嘴瓢了,葛局长是大大,哪来的爷爷!”说完,武小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当场解释,自己过于敏感了,一笑了之,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而解释的结果是什么?
雪芬不满地喊道:“老葛,你别再喝了,留点身份吧。”
葛恒大的兴致即刻减弱,说:“我真喝多了。”
事不大,不和谐的音符被明眼人捕捉到了,气氛骤然降温。问题是,严景逸在酒精作用下,继续大放厥词说:“叫爷爷有什么不好!爷爷是长辈,是说了算的人,我还希望别人叫我爷爷呢!”
葛恒大这时才真正下决心,停止继续敬酒。敬出个臭虫,很倒胃口。他收住杯,向未敬到的桌子挥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武小妹离开酒席时,严景逸那一桌还在喝。按照以往,武小妹可能去制止他继续喝。她接受了刚才的教训,怕引出严景逸更多的酒话,仅往那一桌瞥了一眼,领着小跳愤愤出去了。
獐湖岸边,晚风习习,多少有些凉意。武小妹来到湖边,想平静一下心情。可凉风不但没能平静心情,反而使内心的烦躁愈加干烈,她对小跳说:“你去看看你爸!不让他再喝了!”小跳听话,再次进了餐厅。
武小妹回过身,发现葛恒大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便果断走过去,说:“葛局长,景逸又胡说了,又惹您生气了?”葛恒大略作思考,说:“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一点不生气。”
武小妹沉痛地说:“我再次代表他,向您道歉。”葛恒大说:“总代表他,这个角色太累。他也真够让你操心的。”
武小妹苦笑,说:“我去看看小跳。”说完,歉意地匆匆走开了。她实在不知再和葛恒大说些什么。
武小妹一家,分了一个标间。到了夜里十二点,严景逸也没回到房间,听小跳说,他又去卡拉OK醒酒去了。兴奋一天的小跳,很快进入梦乡。武小妹既不开灯,也没看电视,而是在黑暗中生严景逸的气。大概过了凌晨一点,武小妹似睡非睡时,严景逸回来了。原本想和严景逸说道说道的武小妹,已经变得无话可说。严景逸上床后,伸手想搂过武小妹,武小妹把手一甩。严景逸知趣,借着醉酒,侧身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武小妹因心情不佳,没去餐厅吃早餐。上午游湖时,为了小跳,强忍心中的不悦登上船,可脸色已没了昨日的红晕。严景逸受其影响,除了和小跳说说话,也与昨晚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寡言了。
小跳问武小妹:“妈,我怎么写作文呀?”武小妹没好气地说:“问你爸去!”
小跳问严景逸:“爸爸,我写什么呀?”严景逸很在行地说:“写水,写山,写感受。”
这时,船的一角,雪芬孤零零一个人在东瞅西望。
原来早晨天刚亮,葛恒大以单位有事为由,提前离开了獐湖度假村。雪芬要跟他回去,葛恒大说:“不行,那样不好看。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雪芬心里清楚,单位并无要事处理。昨天晚上,雪芬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关于严景逸一家出风头的话,重点说武小妹不像个正派女人,看喝酒的架势,不是一般的风流。葛恒大不愿听了,他倒认为武小妹的表现十分得体。雪芬不算完,捎带把葛恒大没有局长身价变相批了一顿,葛恒大烦了,进一步觉得,这次带家属旅游,败笔一个,无形中给自己找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要孩子们写作文评奖,比如武小妹的道歉。武小妹的话,和转身离去的身影,无疑触动了他的神经,恻隐之心随即生出。他甚至想象,严景逸回房间后,两口子必然闹一场。他不想看见武小妹第二天以憔悴的面目出现,他不忍心。所以,他必须提前撤退。
獐湖归来第三天,严景逸把小跳写的作文送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已经收到了若干篇。办公室主任不屑地说:“怎么,都当真啦?”严景逸说:“不当真你别收呀!”
办公室主任看来挺为难,下定决心似的说:“那我去问问葛局长。”
办公室主任来到葛恒大办公室,把一摞作文摆给葛恒大看:“葛局长,獐湖写作文的事,这些家长还真当事了,全送我这了,你看怎么办?”葛恒大显然也被这事困扰多时,不耐烦地说:“找几个人给评一下就行了。”
办公室主任领令,在机关里找了几个有点写作能力,又没子女参与的人,组成一个评委会。很意外,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得出统一结果,就再次报告给了葛恒大。葛恒大更烦了:“就这点屁事,怎么就整不明白?”
办公室主任委屈地直摆头:“事是不大,可当家长的却把这当大事了,为了孩子的破作文,他妈的相互不服,赶上竞选村长了,拉票都拉到我头上了。再说了,咱这机关,哪有懂作文的。”葛恒大斜眼瞄了下名单,上面画了不少叉叉线线,乱糟糟的,多少理解了办公室主任的难处,说:“那先放一放吧。”
葛恒大极其讲究面子,既然许愿把话说出去了,本来就够败笔的一件事,若没个好结果,那将更糟糕。下午,他忽然想起武小妹是教育学院的,那里总会有明白人吧。这时想起武小妹,直接的因素有点说不出口,武小妹为严景逸道歉的表情和转身而去的背影,始终留在脑子里,挥之不散。让这样的女人受委屈,真的于心不忍。
武小妹接到葛恒大的电话,很意外。葛恒大说:“武小妹吗?我是葛恒大,那天没玩好吧,歉意呀。”
武小妹顿了足有半分钟,才说:“葛局长,真不好意思,让您还……”还什么,武小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可表达的词句了。
葛恒大直接切入主题:“我想求你点事,我让孩子们写作文,孩子们都写好了,可没人评呀,麻烦你在你们学院,找个专家,给批批,分出个一二三等奖。我给劳务费。”武小妹反应很快:“那倒不用。您让景逸把作文捎给我就行了,保证公平合理。”
葛恒大说:“那样不好,还有你家小跳的作文,别让人家以为是你一手操办的。这样吧,你找谁,我让办公室主任直接送过去,不经你的手,也别和景逸说,不是不信任他,我是想让你们避嫌。”武小妹心里流过一股暖流:“您想得真周到,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获奖名单几天后出炉,和原先的结果大相径庭。其中一篇叫《吉祥獐》的作文,由原先的三等奖,被排在第一名。那位评判者建议,因孩子们年级年龄差异较大,所写作文除了这一篇,又都大同小异,建议把《吉祥獐》单列特等奖,其余分出一二三等,以他的评判水平,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然,《吉祥獐》的特点和出类拔萃,就湮没了。结果一露,家长们不干了,表示强烈不满,对所谓的专家持怀疑态度。
葛恒大的肠子悔透了。他咬紧牙关,再次给武小妹打电话:“再麻烦你一次,能不能把那位专家请来,给孩子们讲讲。我出劳务费。”武小妹没想到还有后续工作,也觉得麻烦透顶,但还是热情地说:“没问题。千万别提劳务费。”
周六,令葛恒大十分诧异,仅仅为了一篇孩子的作文,家长们几乎都把孩子带来了。可见,现在的家长对孩子的事情也太上心啦!他实在无法理解。
武小妹没去。小跳也没去。严景逸却来了,因为小跳仅获三等奖,他心里不服气。他从武小妹的态度上判断,武小妹对评奖不屑一顾。所以,他想听听那位狗屁专家说些什么。到了会场才发现,这位专家竟然是武小妹所在教育学院的邢副教授,一位很有名气的作家。他恍然明白了,这事与武小妹有关,小跳仅获三等奖,是武小妹避嫌之举。他太了解武小妹了。
邢教授很认真,不但讲解这次评奖的作文,还讲到了中考和高考作文的批卷规范,那些有孩子即将参加考试的家长,连连点头,表示受益匪浅,说花钱也听不到这样的讲解。最后,邢教授讲出了为什么给《吉祥獐》特等奖的理由,他说:“其他孩子的作文,如果删除作文中的獐字,随便填上什么字,填上仙,就是仙湖,填上狼,就是狼湖,填上雪,就是雪湖,说它是什么湖都可以,完全没有你要写的湖的特点。獐湖的特点和核心是什么,是獐。而《吉祥獐》,写了一个神话,虽然是想象,想象獐湖的来历,却处处体现了獐字,说它是别的湖都不成立。也就是说,只有这篇作文,才真正写了獐湖。”接着又说,“我看这孩子很有想象力,假如獐湖度假村的领导有商业头脑,把这个神话写到宣传册子里,一定有卖点,说不定还要奖励这位同学几千块钱呢!”
严景逸顿开茅塞。家长们恍然大悟。孩子们似懂非懂。
葛恒大大喜。按约定,葛恒大亲自给孩子们分发奖金,并临时决定,给《吉祥獐》发五百元奖金,还特别声明,奖金由獐湖度假村赞助。是真是假,无人过问。结束时,他才发现,怎么不见严景逸的女儿小跳来领奖?回到办公室,他操起电话,问武小妹。
武小妹说:“不想给您添乱。该避避嫌。”葛恒大叹口气:“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