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芦苇花(中国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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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九三八年春天共产党有一支六十多人的抗日武装在开往南河渡途中被国民党汉川县大队打散,大队长用与三爷一样的大笑说:再来再打,抗你娘的日!这事也不值得一叙。可怜共产党好不容易组织起六十个人,一锤子就打散了,当场死伤四十余人。死伤四十余人的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再要重组队伍该有多么的难啊。

福保心里有一种东西渐渐在苏醒,这苏醒来自于丫环刘碧莲的眼睛。在刘碧莲投井自杀的前一晚,福保心中有一丝感觉,当时碧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几近血糊。

春天的阳光是一双女人的纤手,最后一缕春阳从福保的窗前抹走时,福保正在窗前发痴。

福保刚刚和父亲谈过话,父亲三爷骂道:狗日的东洋人占了武汉,那么大个武汉,狗日的东洋人使什么刀枪打进去了?武汉怎么不派人叫老子去打?可惜了我儿福保你读不成书了,我还指望你做个芝麻官呢,老子有的是钱供你念书做官。是狗日的东洋人不让你读书做官了,你莫怪你老子我啊福保。福保不能去省城读书,心里难过。但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那温暖的夕阳中,关于刘碧莲和玉镯的故事却把福保引向了另外的一种人生。当时的夕阳中,碧莲进门,放下茶杯就该离去,但清清秀秀的碧莲没有离去。整个三房台庆贺马刘之战胜利的声音像炸锅的豆子铺天弥漫,马府上下众人拥出,各种闹戏将要持续一夜。碧莲在少爷房里无论待多久都是无人知晓的。少爷不出门,丫环随时伺候,也是事理之中。福保看见碧莲的红肿双眼,心里一凉:碧莲,你在难受吧,我知道。碧莲眼里顿时酸泪楚楚:也只有少爷知道。福保书堆里长大,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怜香惜玉的心情,美人落泪顿时令他不安,一会儿也有泪滴了,叹道:碧莲,想不出话来安慰你。碧莲苦道:有少爷这一句,碧莲感激不尽。两人长久无话,福保想起一句话可以长叹,于是道:唉,这世道。

清清秀秀的刘碧莲叹道:这世界让您少爷不能读书了。少年福保摇摇头,说:不读也罢,读书做官,那只是我父亲一厢情愿的打算,我倒是想通了,世道这么乱,做了官又如何是好?碧莲不做答应,忧郁着一双眼睛。碧莲满腹的心思被福保看得很清,福保就问:你有心思呢?碧莲立即悲痛欲绝,说:少爷,奴婢有一事相求。福保说:说吧。碧莲说:奴婢有个姐姐名叫玉香,这次大战,不知是死是活,想求您少爷查明。福保心想这事只怕有难,说:我怎么查呢?查到她做什么?碧莲扑通跪下:我家我是死身,只有这个姐姐活着,少爷不查,奴婢死不甘心,反正碧莲是死命贱身,若少爷不怕污了身子,奴婢以身报答,只望少爷今晚应了。福保大惊,连忙去扶碧莲:你胡说什么?我应了你是了。碧莲不起,在地上跪着千恩万谢。

在以后福保东奔西走的日子里,福保的怀里留有一只青色玉镯。碧莲在伺候福保就寝时将这只玉镯放在了他的枕下。碧莲退出去了。碧莲出门时对福保一笑,那笑容在福保一辈子的记忆中闪闪发亮。碧莲消失在春天的黑夜里,三房台庆贺胜利的嬉闹声响彻刁汊湖。次日一早,福保就知道了碧莲投井自尽。碧莲不死湖中死在马家府内,福保清楚碧莲的用意。马府着两个佣人将碧莲送葬花园口,葬得无声无息。

那一年十月,福保看见花园口上的大片芦苇长出芦苇花了,福保摸了摸怀中的玉镯,随手结一束芦苇花,放在了碧莲的坟头。这个细节只有看守花园的独眼老头看见了。独眼老头长叹一声:少爷怎么能这样细情。十七岁的福保怀着对坟里已去数月的碧莲的爱意,决定去亲自实现他在碧莲生前的承诺,他要去找刘玉香。能否找到是一回事,去不去找又是一回事。找到她,把这只玉镯给她。福保天真地认为总会有办法把碧莲临死的嘱托转给她那个名叫玉香的亲姊。少年不谙事,福保只觉得马刘之战或者说刁汊湖上争地之战统统血肉横飞意味着死伤残亡。他不知道真要被玉香见着玉镯的那一日,那个名叫玉香的女子怎样看待物在人亡的往事。福保浑然不知。

十月三十一日。狗日的东洋人有数百人乘军舰侵入汉川。县长龚薰南率军政人员撤离县城。汉川县城沦陷,沦陷得无声无息。

三爷说:福保,前几天你要出去,我想外面太乱,没准你去。如今县城沦陷,我说过的,国民党外强中干,没用的东西。县城怎么不叫老子去呢?老子去了就不会连个屁也不放就撤离,我撤离个鸡巴,我就不信让狗日的东洋人打得进老子的家门,真是个狗日的国民党啊!你不如随你母亲一道,北上长江埠,你的大爷是一方富商,日本人也未必奈何他了,去吧,明早启程。

人的命运就在某一瞬间被天地人三者偶一捏合,从此改变。福保在一九三八年冬天躲过死难,也是无意中的事。那只玉镯,是福保不曾料想的保护神,当然,这是后话。

一九三八年的北风出奇地强劲,万物枯毁,仿佛等待一场大火烧来,又仿佛一切早就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