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赞那树,见Aki叼着一只鸡,兴奋地朝我跑过来。鸡在狗嘴里扑腾惊叫,毛羽飞散,丧心掉胆。Aki全然不管,将鸡放在我跟前,摇着尾巴向我邀功,以博夸奖。这只北海道犬,祖上是狩猎的猎犬,是敢和狗熊撕咬的犬种,有着见活物就扑的习惯,到山庄来,凸现了“鬼子进村”的本性,这点倒是我没想到的。正在教训Aki,有胖女人横着从石门内冲出来,绕过Aki,一把扯住我让赔鸡。我有些沮丧,问赔多少,女人说,散养的,吃蚂蚱、虫子长大的,四百!
我立刻掏钱,想着自己还要在村里住,得息事宁人,和地主争执就没意思了。女人想了想说,差点儿忘了,这鸡还是正下蛋的,八百!
我说,妹子,全聚德烤鸭一只二百。
女人扑哧乐了,说,那就五百!我们这是绿色食品纯天然,没有一点儿假冒伪劣,他全聚德不能比!
一个男人走过来,看来是女人的爷们儿,指着女人说,钻钱眼儿里啦,让人家上咱家吃鸡去不就完啦,急赤白脸至于嘛。
我问这村里哪家能住宿,男人说,您说的是农家乐吧,我们家就行,已经拾掇好了,还没正式开张。
女的说,每宿二百,不管饭。
男的瞪了女的一眼,回头对我说,三十!按铺位结算。
就跟着夫妻俩去他们家,一问,男人姓王,瓠家梁的老户,他们家在村里住了几百年了。我说我得跟他打听个人。老王说这儿上上下下没有他不认识的,连村里屎壳郎姓什么他都知道。
我问瓠家梁有没有叫周宾的,老王说没有。我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他说,从来没有过。
哦……这事不像我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西边的太阳沉入脚下,万千彩云把天空渲染得一片锦绣,我感叹山村景致的变幻,赞美天空的凄艳,老王嗅了嗅鼻子说,彩云接日头,明天要下雨。
Aki一挣一挣还要往前蹿,被我用狗绳死死拽住,以免再生事端。
我被安置在王家正房西间,新被子、新脸盆、新窗帘、新拖鞋,白墙还散发着涂料味儿,看来是真的在打造农家乐了。老王媳妇把鸡扔在墙角,喊着让小翠刷锅炖鸡,小翠大概是王家闺女,一挑门帘从正房东间跑出来,嘴里还嗑着瓜子。透过门帘我看见东间炕上盘腿坐着个老太太,嘴里叼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老太太神态安稳,小脚青布衫,像是民国人物,跟本朝没有关系。
我跟王家人说不吃鸡,大晚上的,趸一肚子肉消化不了。媳妇问我要吃什么,我说喝粥,我刚看了他们厨房的柴锅里正滚着芸豆粥,我吃这个就很对味儿。媳妇说豆粥是给太太熬的,我说能给太太就能给我,我也爱喝粥。媳妇还说要整几个肉菜,我说都不用,喝粥就咸菜挺好,来日方长,我得在这儿住些日子。
媳妇还在犹豫,我说,看了你们搁在窗台上的菜谱,一只炖鸡的价格是一百五,鸡我不吃,钱我掏了,以后的店钱饭钱,按天算,一天一百,半月一结账,前提是你们家老太太吃什么,我吃什么。
老王说,您打算住多久?
我说,一个月。
媳妇说,我们家太太九十多了,以喝粥为主,您能行?
我说,我也七十多了。
老王跟他媳妇合计了一下,觉得还行,简单明白,我不浪费,他们也没吃亏。
院里有棵大树,开了一树红花,香气袭人,我问是什么树,老王说是香花槐,说这树有年头了,他爷爷种的。老王媳妇告诉我,家里的自来水可以接来直接喝,是引下来的山泉,去年政府给村里接的,惠民工程,这点城里不能比,城里的水脏,喝了拉稀。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太阳一下山天就黑,Aki是个胆小鬼,天一黑就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我,在我脚底下绊来绊去,很是讨厌。晚上我喝了一碗粥,给它掰了半个饼子,它闻了闻,不吃,那是吃惯了肉肠拌饭的主儿。出来时没想着它会跟来,没带狗粮。
不吃就不吃,饿几顿连屎也吃。
都是它自找。
晚上,我歪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抗日加谍战,换了几个台大同小异,演员一色港台腔,女的一惊一乍地叫唤,男的动辄便扎势举抢,非此表演便没有其它招数,完全是一帮未熟的半大猫在想入非非,过家家。越看越没劲。
Aki靠着炕在打呼噜,睡梦中爪子一动一动的,不知在梦中是奔跑还是抓鸡。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砸在屋瓦上,砸在院落石板上,渐紧渐急,奏出一片声响。起风了,飒飒凉气从门缝涌入,带着雨的湿寒,草的青气,灌满瓠家梁的山村小屋。
老王顶着草帽往墙外的炕洞里添了把柴,炕上渐渐有了暖意。他在招呼小翠给太太加条毯子,说今晚气温降得厉害,别把太太冻着了。我注意到,老王将奶奶呼之为“太太”,肯定是老人的孙辈了,太太是老北京旗人的称呼,现在还这样叫的几乎没有了,深山小村还依旧保留着,实在难得。
身旁的手机在振动,是黑桃老K打来的电话,不接,任它去振。
离开家的时候我在餐桌上留了字条,说要到一个叫苦雨斋的地方转一转,让他们放心,别瞎找也别瞎猜。我走些日子,给心放假,让眼睛过节,体会一下心无挂碍的境地,这应该是退休老人享受的。
我没有将出行的目的告诉他们,事情还没有结果,周宾尚在不确定之中,他的存在与否跟他们没一点儿关系。
连着三个电话打来,有老K的,有贵妃的,看来是急了。
急了就急了。
不接!
哪个作家没有特立独行的主意,哪个作家没有自己留守的空间,谁都有点儿小个性,谁都有不愿被打扰的时候。
后半夜来了个微信,是老猫发来的,这小子夜里不睡觉,肯定发自被窝:
奶奶,您真行,玩儿失踪,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游戏,让您抢先了。奶奶,我好想和您在一起,让您带我装逼带我飞,只是白骨精式的妈看得太紧,朕离不开。但是我会去找您,咱们后会有期。
——屌丝孙子老猫
老猫成了“屌丝”,不知是诚意自谦还是玩世不恭。我的所作所为被他简化成“装逼”,如同一幅庄重严肃的油画,被扯得变了形,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什么东西一到了老猫嘴里,立刻变了味儿。
当然,老猫是只好老猫,孙子是个好孙子,有着一切现代少年的优秀与不足,老猫每天的任务除了上学就是在网上研究各类武器,将那些现实生活中毫无用途的枪炮坦克搞得门儿清,记那些武器型号比记数学公式熟练得多。世界上各类的枪被他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贴了卧室满满一墙,花里胡哨让我看着眼晕。老猫问我看中哪一款,我顺手指着最下头的一杆说这个。老猫撇撇嘴说,落伍了呢,这是七九冲锋枪,咱们自产的,中越战场上用过,每分钟可打六百五十发子弹。
我又指上头的一个说,那个。
老猫说,那个也不怎么样,日本自卫队用的九九式突击步枪,名古屋生产的,工厂跟丰田汽车差一个字,叫丰和。
老猫说给我看一杆最新美国枪,让我开开眼,看他十个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只让人眼花缭乱,火流星般的不可捕捉。十指的灵活并不代表着思想的灵动,终日沉湎于不着边际的武器,让我想起了那些美国打杀大片和中国战争题材电视剧。老猫对武器着迷,对网络上心,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茫茫然胸无大志,有一回我跟他推心置腹地说,孙子,长点儿志气,咬咬牙,把那些破枪先撂一撂,咱们把那两门不及格的窟窿堵上行不?
老猫说,不行。
我说,你已经不小啦,奶奶照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加入共青团了,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呢。
老猫说,您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更没有网络可上,不入团您干什么!
…………
突然地,从老猫想到了周宾。
周宾那个时代又是一种别样情景。
三
周宾原名金载澄,从家里出走的时候十七岁,是北京崇实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品学兼优,一表人才。他是一九四〇年中秋节时候离开家的,走时在他的房间里留了一张条子:
四哥、四嫂:
我走了,不要找我。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也许永远回不去了。
弟载澄
民国二十九年中秋于苦雨斋
金载澄把他在后院的住室命名“苦雨斋”,取的是明朝诗人谢榛《苦雨后感怀》的句子,“苦雨万家愁,宁言客滞留”的意境,那时候的北平正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在凄风苦雨之中挣扎,人心苦痛,山河无色。
这张普通的纸条我父亲一直保留到去世,内中的“四哥、四嫂”指的是我的父、母亲,金载澄在金家“载”字辈排行老六,是我父亲的弟弟。人称我父亲为四爷,称金载澄是六爷,四爷跟六爷之间差了三十几岁,就是说,金载澄是我的亲六叔。
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描述过当时的情景,她说她和我的父亲急急火火地赶到前门火车站堵截逃逸的金载澄,疯了一样到他的同学家挨家找寻,不顾一切地冲到学校找校长要人,都没有半点儿结果,用现在的话说是,金载澄人间蒸发了,蒸发得无影无踪,连个泡也没冒。事后得知,那次出走的有十几个学生,是东城各学校的精英。
半年后家里收到了一封由南边捎来的信,金载澄说他到了重庆,参加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干训团,改名周宾。
当时日本人在北平活动很猖獗,特高课、新民会、特务、宪兵,鹰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周宾的情况家里处于严格保密状态,除了我的父母,再没任何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泄露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后来我们家来过一个叫王宝贵的年轻人,自称是周宾在崇实中学的同学。王宝贵告诉父亲,周宾在印度兰姆伽美国军事基地做英文翻译,北平走出去那批人,大多都到南方战场,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由此,父亲知道金载澄在印缅打仗,那里又湿又热,不光有可恶的日本人还有蛇蟒毒虫。王宝贵说家里有什么话可以说给他,他会设法找人给周宾传达过去。父亲低头想了半天,大概是要说的太多,最终托王宝贵递过去一句话:无论是什么结局,都得回家,回到北平。
其实父亲对他的兄弟做了最坏打算的准备。
那次王宝贵的到来,还偷偷送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宾穿着国民党军服,很英俊,很精神,照片的背后有几行小字: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已落在我们的肩头。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只有誓死奋斗!
以为是一首诗,后来才知道那是中国远征军的军歌。
别离岁岁如流水,立尽西风雁不来。抗战胜利以后,父亲最终也没等到他兄弟的消息。由此,父亲更珍爱这张照片,装了镜框,挂在他的书房里,时时地张望,时时地叹气。我小时候见过这张照片,也见过后面的诗句,那个戎装的青年在框子里向我看着,比我所有的哥哥们都漂亮,都有气质。跟周宾比,我的哥哥们就是一群在窝里闹腾的土京巴儿,没出息极了。
照片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取下,“文革”的时候付之一炬,看着照片上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和那些“向前走”、“历史的责任”之类字迹被烈焰吞噬,我有些难以道出的悲凉,为从未谋过面的周宾,为我的父亲,这一对嫡亲的兄弟。
那时父亲已被造反派揪出,从专案部门他得知了失踪兄弟的一鳞半爪,周宾进过国民党干训团,入过三青团,任过印缅远征军翻译,在缅甸战场下落不明……
与他一起出走的那些北京学生,一个也没回来。
是国民党就是敌人,是翻译官就是特务,“下落不明”有几种可能:死了,归依美国了,投降日本了,新中国成立时逃窜台湾了……我曾建议父亲花点儿精力把周宾的下落调查清楚,也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个飘忽的阴影,这个几十年不曾出现的虚幻人物,把我们影响得有点儿灰暗。但是父亲不为所动,他任着人们去说,去猜,在周宾的事情上,始终保持着沉默。
父亲殁于“文革”初期,身患癌症的他,一通批斗过后生命的迹象已很是渺茫,离世的前几天,他把我叫到他的住室,一个拥挤的堆着杂物的小间。前院的大房被造反派占用,变成了街道革命委员会。
时值深秋,这是北京被称为“秋霖”的日子,雨水连日不断,房檐滴着水,墙根湿漉漉泛着潮,屋里的家具用手一摸又黏又湿,甚不清爽。后院的小房低矮单薄,没有廊子,雨脚直接扫在窗玻璃上,打出一片迷蒙。一只十五瓦的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照着屋里的杂乱,照着父亲苍白憔悴的脸,他的相貌已经走了形,我甚至怀疑床上躺着的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闭着眼半天没有说话,他在大口喘气。窗外萧瑟秋雨,肃杀之气油然,我知道离别的时刻不会遥远。
许久,父亲睁眼慢慢环视了一眼小屋,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自己说,这是老六住过的屋子……
我明白,这就是被金载澄冠名苦雨斋的所在了,几十年前那个青年是从这里起身的。
父亲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当年金载澄留给家里的那张条子,字迹匆忙潦草,可以想见离家的激动和仓促。纸包里还有一张父亲的字迹,同样写得很匆忙,简单几个词,现出了他写字时的紧张慌乱。
京西 瓠家梁 苦雨斋
父亲点着纸条的地址吃力地说,……以后有了机会你去找他……替我……周宾,你六叔……叫他一声……回家……
末了,父亲特别叮嘱了一句,不要通过官方。
眼泪溢出了父亲的眼眶,在他那近乎干枯的身体里竟然还能淌出这样汹涌的泪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座小屋的主人金载澄,那个叫周宾的人还活着,无声无息地落脚在了北京西郊一个叫瓠家梁的地方。
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可思议。
金家的不少内幕出人意料。
日暮秋风,枕前泪语,我记住了父亲的嘱托,记住了那个风雨凄紧的夜晚。
替父亲找兄弟落实起来实在是难,不通过官方,是避开了派出所公安局的户籍环节,谨小慎微的父亲为他隐姓埋名的兄弟设身处地想得很周全,他怕过着平静生活的周宾再次卷入波澜动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