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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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扎仓笔记(1)

李城

摩托吼叫着爬上一道斜坡,在台地上的铁栅门前停住。到了,摩托师傅扭头对我说。

门边土墙上钉着块木牌:扎仓温泉。

温泉喷发的呼啸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山谷在呼吸。四周的荒凉程度却令人惊讶:没有树,没有花,时值盛夏,几乎不见绿色。

仿佛那摩托超过光速,载着我返回了创世之初。

一个紫红脸蛋姑娘跑来,绿缎面的藏袍闪着阳光。她打开一间房门说,看看,还要什么,我去拿。

条纹布被褥像是监狱里的,还算干净。一只茶几,两把藤椅。其中一把藤椅座位上有片土黄色黏稠物,像是泥巴被踩了一下,可能还滑倒了人。我看看那姑娘,她过来抹了一把,将手掌伸给我:涂料,干的,原先就有。

内间一分为二,一面是厨房,无须细看。另一面是温泉浴室,除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白瓷浴缸,别无他物。

很好,我说。

浴缸上方是两个锈得粗壮的龙头,带着阀门。姑娘说左面热水,右面冷水,并示范着拧开了。水压很大,刺鼻的硫磺味随之喷出。但她要关上时热水阀门拧不紧,滑丝了。她跑出去大叫几声,是当地藏语。半晌,一个黑瘦男人去屋后关了总阀,然后拿了新龙头和扳手进来。

哪儿打开水?我问那人。

不用打。他喀拉喀拉拆卸着,头也不回。

我喝茶,没开水可不行。我就看着他。

他说,这水九十二度,泡茶正好。也能泡饭,吃了饿得快,费粮食。

泡澡、喝茶、吃饭全凭一股水?一时难以接受,就问哪儿有冷水,比如山泉之类,我想找个电热壶,自己烧。

他说没冷水。

另一个龙头不是淌着冷水吗?

那也是热水,在上面大水箱里晾冷了。

好啦,那人临走说,有事叫道嘎。

道嘎是谁?他说他女儿,脸蛋红红的那个。

旅馆是平顶水泥房,檐下装了玻璃。其他房间住着些跟我一样穿汉服的人,有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还有几个裹着绛红袈裟的僧人,在暖廊一角点煤油炉做饭,一个目光平和的僧人在削土豆,土豆很小,削完后所剩不多。

调好温泉水,赤条条沉进浴缸。碧水满溢,肌肤滑腻。臂膀上毛孔瞬即张开,清晰可数。一会儿毛孔冒出水珠来,汪汪地排列着,擦去又冒出,水珠弥合,滴沥下去。

闭上眼睛,外面山谷里热气喷发声持续不断,仿佛又到了蒸汽机时代的火车站。

青藏牧人好坐温泉,扎仓温泉闻名已久。可是躺在浴缸里,算得上坐温泉吗?难以确定。我的毛病也许是吃出来的,腿肚子出了红疹,吃药打针没用,忌口一段时间,突然就不见了。而今一吃海鲜就复发,严重时结鳞掉屑,由小腿向上蔓延。

当然,另一个顽症不定期复发,而且难以治愈。那就是外出走走的冲动。走在异乡的路上,看陌生面孔,体验淳朴生活,是我唯一的癖好。

温泉泡茶,加两次水就淡白无味了。而且越喝越渴,总是一口饮干一杯,难以自制。估计用不了半小时,全身体液将彻底更新。

最好能脱胎换骨,但这样也算不错了。

嶙峋突兀的山势逼人眼目。其实那不是山,是大地的断层。山体下部几近垂直的砂岩里,错落排列着牦牛样的焦黑巨石,有的倒悬着,几欲坠落。上层是山的主体,赭红砂岩被流水切割成奇峰和峡谷,像是魔幻世界的尖顶城堡。最上层由黄土堆积而成,看上去板结死寂,寸草不生。

记得《淮南子》里说,共工、颛顼两位大神发生战事,共工失利而怒触不周山,山体拦腰折断,于是“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所谓不周山者,便是华夏西部的莽莽昆仑。地质学家却告诉我们另外的情形:受大地板块挤压,青藏高原隆起了。六千五百多万年前恐龙灭绝,地质活动进入第三纪,喜马拉雅古海迅即退走,世界第三极轰隆隆崛起,大地深处的砂岩翻腾出来。

顺着地壳裂隙,扎仓温泉喷涌而出,带着岩浆的温度。

以喷云吐雾的乱石河滩为界,西侧是我居住的温泉旅馆。眺望东边,似乎是个不大的村子,炊烟袅袅,石墙土屋上竖立着褪色的经幡。

道嘎给我一团刚捏好的糌粑,说阿爸让她送来的。她阿爸说没见我生火做饭,要是愿意,欢迎过去跟他们搭伙。

咬一口带着掌纹的热糌粑,很油,沙沙地咽不下去。我知道那是青稞炒面加新酥油捏成的,很养人。

我道谢说,我带了方便面和饼干,尚有存货。接着问她,温泉在哪儿?

不是在你房间里吗?她奇怪地看着我。

我是说……那些来坐温泉的牧人,他们坐在哪儿?

她笑笑,说满河滩都是温泉。

难怪雾气中人影憧憧,也掩映着不少帐篷。

道嘎说,河滩里坐温泉,不收钱的。

钱倒不是问题。这里房费二十,水费十元,加起来每天也就三十块钱。我是来坐温泉的,怎么就住在旅馆里了呢?问题应该出在那个摩托师傅身上,是他直接送我过来的。从兰州乘火车到西宁,从西宁搭长途客车到贵德,贵德到扎仓没班车,只有私人摩托。想想心里发笑,千里迢迢来坐温泉,却是一个人躺在浴缸里。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在家时一直想拔掉网线、关掉电视,总难付诸实施。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哪天去东边看看,看能否买到一瓶酒。

泡完澡,四肢柔软如面条,躺在床上翻书。一些字突然动起来,生了趾爪,在页面上向我直逼而来。一定睛,是两三只蚂蚁。起来察看,枕上、床单上到处都是。比常见的蚂蚁小得多,个个却有王者风度,不慌不忙,胜似闲庭信步。

于是在四壁墙根、床下遍撒饼干渣作引导,以免伤及它们。在这里,我想我更应该敬重它们,它们的存在超过了一亿年。青藏高原隆起之前它们就是这里的主人,目睹过霸王龙的灭绝,也见证过人类蹒跚走来的脚步。假如蚂蚁有文字,它们的历史将比人类史厚得多,如果开口讲话,比我们更有发言权。若是展望未来,相对于不顾一切的人类,它们肯定会笑到最后。

靠近铁门是登记室,也是道嘎一家的住所。那儿有只肥胖的旱獭,见人就直立起来,合着两只前爪向人作揖。经过的人们都喜欢逗逗它,待它作揖时就喂些零食。有人开玩笑说,多可爱的家伙,肯定是人转世的。

我也拿了饼干去喂,却发现它是瞎的。它的感觉倒是灵敏,听到脚步声靠近,就朝我站立起来,举起两只前爪上下摆动。

道嘎抚着它的头说,这只獭啦是她阿爸捡来的。她叫旱獭为獭啦,是爱称。道嘎说前年她阿爸去县城,半路上见到它,当时它还小,被过路的摩托压破了头。她阿爸就带它回来喂养,虽然没死,眼睛却瞎了。后来阿爸将它放归野外,第二天不放心,又去找见它,抱了回来。她阿爸说那样一个瞎子,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其他动物吃掉。

说话之际,黑瘦男子掀开门帘出来,微笑着看看他的胖獭啦,骂道:看看,就知道吃!可是他眼含慈爱,仿佛看着他不懂事的孩子。

河滩里帐篷林立,水汽蒸腾,一片欢声笑语。那是牧人们的天然浴场。

在低于堤坝两三米的河滩里,到处水花飞溅,如鼎沸腾。确切地说那不是温泉,是沸泉。进入河滩须留心脚下,避免陷入沸汤之中。据说原有大小泉眼一百零八个,如今打了机井埋了管道,泉眼大为减少,喷涌力度也大为减弱。每个泉眼水味各不相同,有咸有苦,有甜有涩,牧人们能说出什么味儿对治什么病。

牧人们的干粮堆放在一旁的巨石上,酥油糌粑,风干牛羊肉,粗枝大叶的松潘茶。假如男人们不抽烟,在这里就用不到火。我久居甘南草原,深谙藏族牧人千古不易的信条:简朴就是健康,外无物累、内无妄念,便是幸福人生。

石块圈成的一个个水坑,绿莹莹荡漾着热气,乃是牧人们的大浴缸。他们这儿一群那儿一伙,天体袒呈,其乐融融,远看如同麇集的海豹。年轻女性有略加遮掩的,上年纪者则坦荡无余,十分自然。他们头上缠着毛巾,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用不同的方言说说笑笑。一位年轻母亲双臂揽着孩子,孩子一边吃奶,一边以小手击打水面,溅起晶亮水花。无论光洁饱满,还是暗淡干瘪,露天坐温泉者,皆是大自然的赤子。

有牧人被卡车或农用车拉来,卸在河滩的入口。新来者纷纷去河岸西侧砂岩下,那儿的半壁上有个佛龛。他们小心地献上哈达,放下几颗糖或一两个水果。然后选空地搭建帐篷,一阵骚动之后,分散加入到各个池子中。

那是一个怎样的佛龛!它只是嵌在岩壁里的破旧木框,供着一张佛像,歪歪扭扭摆着些红泥捏成的酥油灯。

佛龛下总聚集着一群男人,他们靠着岩壁闭目养神,看上去很是惬意。一些人起身离开,马上有人补充进去,不留空缺。是什么磁石般吸附着他们呢?

我凑近去看,那些牧人便上身前倾,亮出背后的岩壁来。原来那砂岩底部露出几块黑色巨石,奇形怪状但较为平整,摸摸十分烫手。牧人们争相解释,我只听懂大概,是说那发烫的黑石具有神力,足以治愈男人们顽固的腰疼病。

三天后,硫磺水泡方便面的伙食变成珍馐,不到吃饭时辰就迫不及待。我的食物迅速告罄,需要去河东买些吃的了。

低矮的土屋散布于山下。不少屋门锁着,阳光静静洒在小小的院落。打问怎么回事,原来坐温泉的旺季是在冬天,那时牧人们有了空闲,所有房间都会住满,甚至有人住在山根的窑洞里。这个小村的历史也是坐温泉者的历史,第一个牧人在山根搭了简易窝棚,后来者跟着效仿,长期坐温泉者便定居下来。

有间小小的杂货铺,店主是个穿着棉袍的老妇。我买方便面和饼干,看看生产日期吧。

啥?日期?老妇似乎受到侮辱,我们可不讲那个!

不再出声,拿了些桶装方便面,奶油夹心饼干,一瓶青海互助大曲。还有几个皱巴巴的梨子,一并装在塑料袋里。

提好,小心瓶子打了!老妇命令道。

方便面在保质期内,夹心饼干却是六年前出厂,奶油夹层成了塑料泡沫,嚼之无味。相信并无霉菌滋生,足可用来充饥。

调好水躺进浴缸,手边放着食物、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