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苏媞几乎想了一夜,就想一件事,就是如何对林窈解释这件明显出尔反尔的事。原本她已经想好了一个托词,可是见了林窈后她又没有勇气表达那个用了一个晚上才编出来的假理由。林窈感觉事出有因,半推半就中苏媞还是说了实话。还好,她并没有道出妈妈是送给她的上司这样的原因,而是送给一个“同事”。问题是林窈的二姨妈事先已经为小波斯的到来准备好了笼子,即它的窝,而且造价不菲。姨妈的抱怨导致林窈情绪的纠结与反弹,这一连串的矛盾最终又导致了苏媞与林窈的生分。苏媞自知理亏,而且她意识到因为一只猫而丧失了自己的闺蜜,就是说从此她在自己的生活圈里只能孤家寡人了——她觉得这个损失非常之大,更重要的是她或许永远要带着一种负罪感来面对林窈,她觉得有两座大山在压着她。苏媞感到特别委屈,却又无处倾诉,此情最难平息。
这个时候中考在即。
自“蓝雪事件”后苏媞与妈妈结下了心结,爸爸一再劝她一定要主动和妈妈谈一谈。苏媞感到非常纠结与郁闷,心里也一再叨念着一定要和妈妈好好谈一谈,要把肚子里的话、心里的全部感受一股脑儿地都对妈妈说出来。是啊,现在除了妈妈,她还能跟谁交流呢?但是妈妈太忙了,她总是没有大块的时间,苏媞知道她与妈妈的交流必须是个大块的时间。苏媞见到妈妈的时候吕婕总是拿着手机在通话,妈妈一边通话一边做着“等一等”的手势,越是这样苏媞越是觉得心里憋得慌。事实是台里的竞聘正在进入白热化阶段。吕婕安慰女儿要一心面对马上就要开始的中考,当妈妈的也肯定要和女儿好好交流一下,但这一切都不得不在女儿中考结束后。一是吕婕不想女儿因此分心,二是她的竞聘也正在火候上,同样不能分心。吕婕对女儿由衷地说我们娘儿俩各自都在进行着人生的抉择,兄弟登山,先各自努力。待中考结束后她要带女儿去游塞班岛,玩透透,那时母女俩就可以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了。而苏士奇的一个大项目因突发性的政策调整正面临下马,一连数日他都在外面攻关,同样没有更多时间与女儿沟通。
苏媞病了,蓝雪毫不犹豫地跳上苏媞的床头,它一动不动地陪着苏媞,并不时用它的长须摩挲着苏媞的脸颊。苏媞看着蓝雪那对深邃的蓝色大眼睛,她极想进入里边去,探究一下蓝雪的世界里是什么样的,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蓝雪的绒毛,眼里泛出泪光。遗憾的是蓝雪也不能真正了解苏媞的世界,它只能用眼睛看着她,它似乎知道人类喜欢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媞,苏媞也盯着它看,四只美丽的大眼睛用无瑕的光交融在一起,各自的情怀也随之流向了对方。
夏日的时光就这样流逝着,中考越来越迫近了,苏媞的境况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改善,她觉得自己变得没有信心了,甚至越来越茫然。她一连几天看不到妈妈,她莫名地产生一种欲望,要和妈妈说些什么,这种想法越发强烈。于是苏媞带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妈妈的电视台大门前,那里有一个伯朗咖啡店,她觉得“伯朗”这个名字挺好,于是就进去了,她准备坐在那里等妈妈,伯朗咖啡店的视角正好能看到电视台的大门。傍晚时分她仍坐在咖啡店里等妈妈,她原本以为喝一杯咖啡就能等到妈妈,谁知她已喝到第三杯了,她不时望着从电视台里出来的那些看上去既时尚又文雅的男男女女。
苏媞很少来到电视台,妈妈一般不带她来,在上初一时电视台曾举办过一个什么秀的很火的节目,那时苏媞曾十分想来电视台看看现场,妈妈最终也没有答应,她说台里有规定,她得带头执行。在苏媞的眼里妈妈一直是个十分严谨的媒体人,不苟言笑。林窈的妈妈可不这样,林窈妈妈是个想笑就张开大嘴忘情地笑个够的女人,有一次苏媞看到林窈妈妈都笑出了眼泪。苏媞对妈妈说了这个细节,吕婕不屑地说林窈的妈妈是个傻大姐。妈妈特别告诉女儿,女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这样笑。当然,苏媞不可能这样笑,但她并不讨厌林窈妈妈的这种开怀的笑,至少她笑得纯,笑得透,就是想笑。而吕婕的笑有时令人摸不着头绪,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表示什么,至少苏媞不喜欢这样的笑。
苏媞已经喝完了第三杯咖啡,可是仍然没有等来妈妈的踪影,她油然想到一部叫《最后一杯咖啡》的电影,当她喝完第三杯的时候她决定这是最后一杯了。咖啡的味道过后苏媞等来的是一片沮丧的苦涩,其实妈妈早就走了。原来电视台有一个后门,因为与人有约,吕婕从后门走了,那里离办事的地点近,大部分电视台的人都喜欢走后门。吕婕做事总是把时间算计得精准,这样她就养成了抄近路的习惯。前门的女儿等到街灯初亮时才不得不离开了伯朗咖啡店。
苏媞带着未愈的身体参加了中考,考得不理想,很不理想,用妈妈的话说这是人生的重大抉择之一,显然她失去了这个重大机遇。她心里清楚,“重点高中”不会有希望了,就是说爸妈,尤其是妈妈长久以来的期盼最终落了空,她想象着妈妈得知后无限失望的表情,还有那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笑。7月初放榜,对于苏媞而言,那将是个恐怖的日子,苏媞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刘姨几次叫她出来透透气,她一直不出来,身边只有蓝雪。这时刘姨接到家里电话,她老爹的老病又犯了,刘姨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离开苏家,可是她也有家,两难之际是苏媞几乎把她“撵走”的,让她回家看父亲。
刘姨走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苏媞和蓝雪了,苏媞又有些后悔了,不该让刘姨走。在这个“二人世界”里苏媞尽管得到了充分的自由,但是也夹带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妈妈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女儿她竞聘成功,高票当选为频道总监,这个职位离副台长只有一步之遥。吕婕早就从何厅长那里得知厅里已经准备在不久的将来提拔一位女性副台长充实台班子。旋即吕婕又被安排去党校作短期培训,这些都是仕途中不可或缺的阶梯。吕婕对神情沮丧的女儿说即便这一次真的没考好也没关系,来年复读再重考,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怎么说苏家总算成就了一件大事,吕婕的成功意味着她未来仕途的曙光亮起,加之何厅长的扶持,“女副台长”指日可待。苏士奇也一再安慰女儿,夫妻俩并没有埋怨女儿,真的,父母一句不好听的话都没说,其实一切不好的感觉都是苏媞个人的感觉,再说毕竟还没有发榜呢。苏媞一向低调,吕婕以为是女儿有意低调的表现,或许是她要给父母一个惊喜呢。不过对于女儿喜欢低调的性格吕婕一直有异议,她说人要有自信,到任何时候都不能认输,她甚至不明白她的自信基因为什么没有完整被自己的女儿承袭。
愉悦的吕婕很快就在党校交到了不少外地做官的朋友,几个人轮番请客做东,不巧的是当轮到吕婕做东时刚好是女儿放榜那天,她只好改日再请,并向党校请了假,要陪女儿去看榜。这样的理由无人不予理解,大家都说算了,吃不吃是小事,认识了才是硬道理。苏媞没有勇气去看榜,说什么也不去,最后吕婕只得一个人去看。回来时吕婕沮丧地告诉苏媞,她真的名落孙山了,就连林窈居然都考上了一个“准重点高中”,在如此严酷的事实面前吕婕似乎也不能自持了,妈妈的无言更令苏媞难以接受,她反倒希望妈妈最好大骂她一通,然后她可以向妈妈讲述考试时她那种难以应付的破败身心,可是妈妈似乎对过程并不感兴趣,她要的只是结果,结果不好,过程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吕婕从学校回来时一路上她就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对女儿表现出过分抱怨的态度,她也清楚任何抱怨都没有意义了,只能适得其反,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安慰好女儿,以备来年再战。
那一晚吕婕有时间了,她要和女儿好好谈一谈,可是苏媞却没有一点儿兴致了,她照例把自己的屋门关上,她告诉妈妈她只想一个人——不,和蓝雪独处。吕婕在门外继续做女儿的工作,苏媞在屋里回应:“还有什么可谈的?考上才是硬道理。”女儿的意思是没考上谈什么都是“软道理”,吕婕无言,因为这正是她一再告诫女儿的硬道理。晚上吕婕把女儿中考的结果告诉了在外地的丈夫,苏士奇半晌没作声,末了他低沉地说自己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他再三告诫吕婕不要责备女儿了。对于妻子的成功苏士奇并没表现出更大的愉悦,他只说吕婕的结果他也预料到了。
吕婕匆忙回到党校,第一件事就是履行她对校友的承诺,大家都对吕婕言而有信的品格纷纷点赞。但是选在哪家饭店这可是大费周折,虽说党校周遭各式饭店一应俱全,但为了选择一家最干净,还得有档次的饭店吕婕不惜亲自挨家“视察”,最后定在“极乐园”。校友们有感吕婕做事如此较真儿,却鲜有感知她的洁癖习性,有个学友开玩笑说吕婕将来的仕途倒适合做“卫生部门”的官员。这一天是星期天,只能选在这一天,平时党校管理很严,女儿中考的事被党校的事轻易就遮盖了,这正是吕婕希望的,她不想让这件事冲淡了大家聚餐的兴致,她深知聚餐的重要,更深谙“吃”与“喝”的内涵。
在长长的餐叙中吕婕先后接到两个重要电话。头一个是何厅长打来的,他告诉吕婕说他老娘非常喜欢吕婕送来的“小波斯”,何厅长代老母感谢吕婕,并鼓励她好好学习,多交朋友,把握机会。
放下电话,吕婕一直郁闷的心情有了不少纾解的欣慰之感。酒过三巡后,党校同仁各自情不自禁地吐了真言,谈到每个人未来的仕途走向。尽管谁都没有刻意把党校的“短训班”摆在头里说事儿,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大家的仕途无疑都要从这里起步,这是规矩。就在这时吕婕接到了她的第二个来电,是刘姨打来的,这令吕婕着实一愣,刘姨不是早就走了吗?
6
原来刘姨处理好家里的事后又匆匆赶回苏家,她知道这个时候苏媞正值中考,而苏媞的父母一个比一个忙,她得回来,事实上刘姨已然成了苏媞的“半个妈”。刘姨在电话里说话的语速明显比平时快,甚至出现些许的慌乱,吕婕让她慢慢说,只是吕婕没听明白刘姨到底要说什么,刘姨再次强调说她打不开门了。
“钥匙对吗?”吕婕提醒刘姨。
“对呀……”
“那怎么会打不开呢?”
“里边好像反锁上了。”刘姨说。
“咳,那你给苏媞打电话嘛,这是我告诉她的,一个人在家时一定要把门反锁上。”
“打了,可是苏媞的手机一直关机。”
“哎呀,打座机嘛。”
“打了,也没人接。”
“那是她没在家吧……噢,不对……”
“我看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咋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怎么不对劲?”吕婕认真地问。
“嗯……”刘姨再也掩饰不住了,她慌了起来。
“怎么不对劲?”吕婕再问。
“反正……我觉得有点闹心,我可是打了半天了。”
“……”电话里吕婕没再及时回应。
显然两个女人谁都不想第一个涉及那种不好的猜测,她们在“不好”的外围绕了老半天圈子,最后不约而同地以沉默告一段落。刘姨攥着手机,莫名地有些发抖,这可是关乎生命的大事,她完全不能把握这件高度悬疑的事情。刘姨怪异的语调显露了苏家有可能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这件事又可能恰恰超出了吕婕的内控能力,或说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如果真是这样,这是绝无仅有的。总之事情的确令吕婕讶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会在一件可能的突发事件面前没了主意,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吕婕沉吟着,似乎还能隐隐地听得到电话那头刘姨喘息的余音。
“那好,你等我,不要动。”
放下手机后刘姨无力地靠在墙上,后来她干脆蹲下来,不时朝门的方向看。这个时候她特别希望能有个人过来,可是这种房屋结构的设计是不可能有“外人”进来的(没有外人自然安全)。这种“点式楼”每层四户,各居一角,四部电梯一家一部,持卡入梯,事实上就属于四户人家各有专梯。过道通连的走廊门是消防通道专用门,平时是锁着的,只有物业能打开。当初按苏家大人的意愿本想去住那种别墅式的三四层小楼,不足处是它们被周遭的高楼围着,相比之下苏媞更喜欢点式楼的高耸与开阔。凭窗远眺,不远处的“S”形浦凌河如闪光的银带缓缓流过两边如茵的带状公园,尤其清晨与黄昏,万千景象尽收眼底。苏媞拍板定案,父母只得从之。苏家买了22层(苏媞的学号)朝南的两户,中间打通,这等于苏家自己就有两部电梯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