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尘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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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废墟的印象

太熟悉的事物总是缺少新鲜感,无论它多么庄严。比如故宫吧,幼年开始,每逢“六一”、“十一”,都由老师或家长带领去参观。以至于成年之后,绝少勇气再走进去。那细部繁复整体单一的建筑,那霉迹斑斑色泽暗淡的珠宝,那四平八稳、和谐对仗的范式,都给人说不出的单调感,压抑、疲惫,巴不得快走出那一重重大门。难怪清朝末世宫中三代不闻婴儿啼哭。生命是需要活力的,在这样死气阴森的地方,孕育不了活泼泼的生命。

走出学校东门,向北逶迤数里,即是圆明园遗址。因为离得近,遇有相知的朋友来访,最便当的去处,莫过于这片闻名中外的废墟了。

说是废墟,其实这里也充满了生气。土石间杂的小岗,断断续续,错落分布在苇塘荷田之间,园林工人们早在上面栽上了各种树木。春天,纷繁的桃花染红一带沟壑,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在晨光中开得格外喧闹。夏季,有清淡中透着娇艳的红荷,星星点点,撒满百亩水面。荷叶上随风滚动的水珠,莹莹地映着太阳的光晕,空气仿佛也流曳着隐隐的清香。秋天苇花飞白,清爽爽的秋风也变得迷迷蒙蒙。即使是最萧瑟的冬天吧,远村近树,也自有它不尽的生趣。何况冰冻的水面上,总会有那么多滑冰的青年人和追逐嬉戏的孩子。随着闪动的身影,艳鲜的运动衫和别致的滑冰帽,像彩蝶般飞舞。夕阳笑语中,湖冰也让人觉得温暖。

不记得哪位诗人说过,越空旷的地方越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在这块废墟上也徘徊多次了。面对烟痕依在的残破石柱、扔满乱石的废池、雕着古代戎器的石屏风,当然会感慨系之。但思想的翅膀却不免沉重,不知该飞向何方。

这里曾经是号称“百园之园”的艺术之宫,集祖国古代艺术之大成。据说,它的名字是雍正钦定的,取“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的寓意。然而,“圆通中庸,聪明睿智”,并没有免除它灰飞烟灭的命运。英法联军的炮火中,奋起反抗的只有细民百姓,那些君子达人都哪去了?只留下冯婉贞的英名与这废墟长在。

在灾难中诞生几个英雄,给后世增添几篇豪壮的辞文,这未必就是民族的幸事。事到临头,主战、主和,也只是气节之争。是鲁迅说过吧,大凡危急时刻,总会有两种人出现。一倡国气,一主国力。可惜总是倡国气者居多,而主国力者势弱。因此,结局总不见好起来。

近期的报纸杂志上,也多有以圆明园为题的文章,意下常有讥讽今日的青年不懂历史。有废墟作证,历史是不会被遗忘的。但争论一番龙在上还是凤在上的旧话,附会一点史实,敷衍出一段精彩的故事,就算懂得历史吗?我常常疑惑。

历史的教训总是多方面的。

看过一些圆明园刚烧后的照片,那时远不如现在这般光净。最后拆除它的人们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总是这样,有人在国难中慷慨捐躯,有人在国难中趁机发财。剩下的除了解放后悉心保护的自然地貌外,便是西洋楼的几根石柱了。大约是当时靠人力搬不动这样沉重的物体,或是因为它没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懂行的人说,那是欧洲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崇尚繁饰。劫后残留的几根石柱,却在单纯静穆中给人以朴素的庄严感,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弥补了残破的缺欠,为它勾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在柔和的暮霭中,显得高大而完整。柱石上雕饰的常春藤,静静地生动起来,与四外的树木花丛,融成一片浓浓的阴影。它像图腾柱,使人想起那远古洪荒中的祖先,虔诚的膜拜中永不衰竭的祈愿。它像纪念碑,为一段暗淡的历史作证。它像瞭望的塔楼,标志着一个民族探索世界的视野。

史书记载,西洋楼是宫廷画家意大利人郎世宁设计监造的。据说当初上面还盖有琉璃瓦,可谓中西合璧。我们的先人发明了火药,自己用来放烟火歌舞升平,欧洲却用来发展枪炮;我们的指南针用来看风水,他们却发展了航海事业。而欧洲发达起来的机械工业,并不曾影响我们的生产方式,而艺术倒是捷足先登,装饰了我们的宫廷。洋为中用,古已有之,用之何处,可大有不同。一直到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轰开了闭锁的国门,才有几个有识之士意识到图强之路,但又终于抵不过守旧派的声势。封闭停滞的社会是不需要科学的。

虽然去过多次了,见到的其实只是废墟的一角。直到去年冬天,才由一个同学带领,漫游了圆明园西部的大片遗址。

正是三九天气。凛冽的朔风撕扯着薄薄的暗云,光秃秃的白杨林带声嘶力竭地喘息着。公路向北不远,就可以看见古朴的山石土岗。几座房舍夹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湖,已经冻裂的湖面,似乎也在轻轻地呻吟。这就是后湖,是圆明园重要水域。湖岸上有一片小杨树苗圃,树叶早已落尽,被风刮起的衰草丝丝缕缕地挂在树梢上。隔着枝条,隐约可见一座结构简单的灰砖塔,近前才发现是“三一八”殉难烈士纪念碑。殉难者的名字刻在粗糙的石面上,有市民、有学生,还有警察。这是我以前不曾注意的,我只知道那常挂着微笑的刘和珍,在军阀的枪弹中倒下去。即使刻在石碑上,也会被人遗忘。他们的名字早已斑驳不清,但生着荒草的石阶上却放着两个小小的花圈,被风吹雨淋褪了色的小纸花,在寒风中瑟瑟地颤抖。

沿着曲折的荒径,穿林过湖,骑车绕了大半天,满目所见大都是纷乱中见出规整的山石湖塘。当年皇帝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只剩下一片地基,上面生满了衰黄的枯草。望瀛洲对面的小岛上有一个废弃的气象站,破旧的百叶箱歪斜在乱石中。“雷峰夕照”、“平湖秋月”等景点已经无从辨认,其实又何必去辨认呢?而废墟腹地的一座土石的小城,却依旧轮廓齐整。墙内的空场足以跑马射箭,墙下还有一条通往外面的暗道。见到过的文字记载都不曾谈起这座城,当年不知是练兵的校场,还是执法的刑场?它在颓败中仍不失威严,想必也曾演出过不少惊心动魄的悲剧。

密密的小松树林中有一小片草地,依山傍水,种着一丛丛丁香树,只有一条小径穿过,连接起前、后湖。真是一个踏青的好去处。当时,曾发过一个大愿,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重游。就像许多不能实现的愿望一样,后来终于因为没有时间而作罢。

又过了半年,在埋头书卷的闲暇中,时时会想起那片幽深的林地,想象着废墟生机勃发的春天。当日的印象大多已模糊,只有那塔和城的形象不肯消退,和这块小小的草地一起,伴随着深沉的感受长留在心底。

文化是宝贵的,它是一个民族集体创造的成就。不甘停滞的民族,也总要创造出新的文化。旧的陈腐,滋养新的诞生,生生不息,永无止境。这才是一个民族蓬勃活力的表现。

因此,每当我登上石屏风南面的小山,没有感伤,没有怅惘。任目光自由地掠过开辟在花榭流湖上的荷田。于是,一个古怪的念头便会在心中升起。我想叫住那些在林间小径上匆匆跑过的青年学生,或者是那些兴致勃勃的游人,还有那些埋头工作的园林工人们,和他们谈一谈。你们走过废墟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他们都很匆忙,汗水也和荷叶上的水珠一样,在阳光下滚动、闪烁……

轰轰的机器声在四外振响,汽车的喇叭急躁地彼此呼应。越过层层环绕的树木,可以望见远处旧的塔影和新的楼群。东面是全国最大的理工科大学清华大学,南面是全国最大的综合性大学北京大学。还有数不清的工厂、医院、商店、俱乐部和居民住房。这些都建筑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每一间房舍中,都有活的生命在跃动,都有希望在平凡的欢乐和痛苦中艰难地衍生。人们就是这样匆忙地创造着生活,历史就是这样缓慢地更新着文化。

这就是废墟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它在活起来、动起来。而且,向着世界,向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