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健叫道:“我真的是十六岁,我爹有点来头,知道这回招兵有真仗打,就说傻小子去当兵吧,留在城里也没用,我已把你的岁数改大了两岁……我就当上兵了!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有一句假,仗一开打就叫枪子儿……”
“马健!”黑脸连长眼看要捂马健的嘴已来不及,只得用更暴怒的吼声,终于止住了他发毒誓的最后两个字“崩死”。
傣家少女扯扯马健的手,要他蹲下,她有话说。立正站好站得像根木头似的马健瞅了瞅黑脸连长,没敢动。黑脸连长察觉,就转过头去。马健立刻蹲下。少女就说:“没有谁相信你十六岁,我相信;我阿爹阿妈也相信,那次你送我回家,阿爹阿妈说了,养这么个高大儿子胜过养十个女儿,马健喜欢玉香就来上门,然后我们就有全寨最高大的一个女婿仔,又是解放军。我来时,阿爹阿妈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让我把你的话带回去。”
马健再次眉开眼笑,也不怕连长听到,大声道:“如果这次打仗我不死,回国我立马到寨子去找你阿爹阿妈,但要二十岁以后你才能嫁我,有规定……当然你随我回城最好!”
坑一挖好就开始打,作战命令已经下来了。死了人就拉到这里来埋,不知谁死谁活呢,马健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嘴上风光风光,权当解馋吧!就算不死,一回撤还不知驻哪一段国境线呢,想见都见不到。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毛娃子扮家家呢!
这样一想,连长大声下令:
“任务不变,开始挖坟。保质保量,谁敷衍我,我叫他填好夯实重新开挖。各班排干部和全体战士注意,小心锄头不要伤了姑娘们!”
于是开始挖坟。
其实黑脸连长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傣家少女在身旁,工程进度大大加快,这本是常识。但黑脸连长家在内地一个偏僻农村,他寨里的男女见了面就拄着锄头拉呱儿(吹牛),拉一天呱儿也不觉累。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跟他家乡一样,连长这叫山里人见识少。但有一样全连官兵也是以后才明白,怎么傣族姑娘每次成群结队干活去,无论是上山还是下田,必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比赛似的。远远看去不像去干活,倒像去选美。但这不妨碍她们劳动的效率和程度,田里的稀泥可能眨眼间将美丽的筒裙玷污了一大半,她们没事似的又说又笑。要漂亮就一齐漂亮,要脏就一齐脏,收工回去扑啦啦一齐下河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洗一通,哼哼唱唱回家,明天又是一套新筒裙,仍像去选美,其实还是去下田……
兵们挖的坟坑那质量谁看了也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来。谁都明白,不是帮别人干活,而是自挖自用,即便不是自己躺进去,那也一定是自己的战友。有什么理由要马虎呢?
果然如专家们所说,是黏性非常好的红胶泥。兵们一片片一层层把红胶泥切削下去,在坟坑两边堆码得越来越高。那红彤彤的泥土至今想来,比商店里以较贵的价格卖给孩子们玩的那种所谓橡皮泥,不知要好多少倍。
傣家姑娘爱美,也懂得展示美。挖到双腮红,额角有汗时,姑娘们脱去长袖外衣,穿长肩紧身小衣。这是为了更方便劳动,兵们一见,也呼啦啦扒去上衣,裸着被边地的太阳晒得呈紫槐树花般的肩背,大力挖泥。傣家姑娘爱美,越是英俊、俏皮、嘴巴子不饶人的小伙子,她们越喜欢,越逗他说这说那,说得再出格她们也不怕,只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成。相反,生性老实木讷,或见了女的就紧张的兵,大受冷落。黑脸连长就是受冷落的其中之一。他不老实不木讷也从不在女的面前紧张。但因为他是官,官就得严肃,严肃,傣家姑娘就不搭理他,他只好埋头奋力挖坑。
马健挖了一个好大好长的坟坑。
马健说,这是给自己挖的,因为他是一个大个子兵。
马健超标准一米加深了坑的深度,他说这样战死的马健有可能一百多年身体不坏。那时这里如果要夷为平地建大厂或盖连片的楼,栩栩如生的马健会令马健这样那样的亲属高兴的;如科学发达,用个透明玩意儿一封装,就是纯正的家族标本……云云。
马健还说,当然如果那时候玉香的后代,至少是重孙的后代仍有人记得太祖与这个当兵的有那么一丁点瓜葛,也是可以来看看他的……
玉香只当他说着玩儿,就咯咯地笑着,守在坑沿旁,陪伴着马健。
马健自始至终不准玉香动一锄,说这是男人的活,她只要在一旁守着他就很高兴。
后来,马健把每一面坑壁都拍得镜面样平滑。
马健在坑壁上拿一把小刀认真刻下四个大字:马健之墓。
然后,马健在坑底平躺下来,伸伸头伸伸脚,胳膊肘朝两边碰碰,感到很满意,就双掌交叠放在脑袋下当枕头,闭上眼睛了。
闭眼之前,马健瞅了一眼坑口。玉香蹲在那里。“玉香真漂亮,我敢说如果我把玉香领回我那个小城去走一遭,全城的姑娘一半气死另一半气疯!但愿这次打仗子弹别碰着我,我活着回来就把玉香领回城去……”
有一滴很烫很烫的东西滴落在马健的胸脯上。起先他以为是雨。哪有这么烫的雨滴呢。接着又一滴,又一滴,后来,是一串串落下来。马健睁眼一看,原来是玉香哭了。
马健想,“怎么还真睡着了呢,大约有几分钟吧。似乎有人喊,太困了,没答应……怎么玉香就哭了呢。”
正想到这里,坟坑口的玉香双臂一张,小小的人儿就跳下坑来。
马健只来得及赶紧憋足一口气,以便玉香落到他身上时别踩折了一两根肋骨。其实马健多虑了,不知玉香本来就不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玉香落到他胸脯上时,他竟然感觉不到有重量……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们这些马健的战友们一想起来就要抹眼泪。
极像童话里拇指姑娘或豌豆公主似的小不点玉香,蹲在又高又大长相不好的马健的胸脯上,一只手指着坑壁上的那四个字,要马健把它刮掉。另一只手捏成个一丁点大的拳头,说不刮她就要揍他。
马健仍平躺着,开始他有点张皇,不知该做点什么。后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只大巴掌,像捧一只小鸡或小鸭,把玉香捧起来,要把她送回坑沿。玉香蹲在掌中说:“你必须先刮掉字,我才上去。”
马健只得把玉香放在坑底,用小钢铲刷地一下把这四个字铲去了。玉香就笑起来。
这时马健觉得很难把玉香弄到坑沿上去了,是托,举?掐她腰还是抱她的双腿?似乎都不好办。玉香却一点不操心怎么样返回坑沿,认认真真地对马健说:“不要死,也不要伤,我和我阿爹阿妈等着你回来,答应我好吗?你死我会伤心。你伤了我爹妈也会伤心的,这么高大的男子汉只有一条腿,只有一只胳膊或一个眼睛,我爹妈会难过的……”
马健正想说句什么,忽然发现坑口光线暗了一些。抬头一看,坑沿挤满了脑袋。有黑脸连长,连里的兵,也有傣家少女。连长的表情很温柔。
果然第三天就真打起来了。
马健在第一场战斗中就牺牲了。他个子太高。一排子弹打过来,他左右的战友至多被擦伤头皮,他却胸部中弹。
牺牲后的马健并没能如愿埋在自己挖的那个坟坑里。
兄弟连队有一个个子更高的兵也牺牲了,那个兵埋在马健的坟坑里……
(载199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