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理解日本(东方历史评论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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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专题(2)

其中,1962年,围绕亚洲福特财团学术资金问题的论战,在日本的中国研究者中间,形成了很大的裂痕。问题的实质,并不在于表面上的民主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问题,而是向美国提供在中国研究领域日本的学术资产,到底是学术的国际化,还是协力美帝国主义的反华活动的问题。尽管该问题最终以拒绝接受资金的形式收场,但却极大影响了众多学者的研究动向及学会、学阀的构成。不管怎样,战后日本的“社会主义热”,是除了有限的一点台湾、香港情报(对此关心者被认为是“反中”分子)外,在对中国大陆实情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简单化到了粗暴地步的产物——政治化为亲中——反中的对立两极。

但是,构成中国研究主流的学界的这种亲中式路径依赖,也因始于1950年代末期的中苏对立的激化,而再度深陷迷惘。在1960年前半期的中苏论战,继而是堪称其顶点的“文化大革命”和中苏边境争端中,此前的日中友好运动、在日本知识界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日共与中共的对立,使众多研究者卷入其中,甚至升级为暴力事件。围绕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日本的中国研究者在“文革礼赞派”和“疑问、否定派”两派之间,重复着根本不可能有胜败的拉锯战。但是,应该指出的一点是,无论“文革”的实态如何,或者对中国实态的理解如何,当时在包括日本在内的部分国家,对那些对资本主义体制感到某种闭塞感的人来说,“文革”带有某种“脱管理社会”的启示,因而受到追捧。也出版了很多图书,从革命论到哲学类等,不一而足。包括东京在内,在世界各地的校园骚乱(Campus Riot)中,与切·格瓦拉像一起高举的,是毛泽东的肖像,此情此景,记忆犹新。毛式制服(Mao Look)风靡国际时装界,也是这个时期。

与此同时,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后日中关系的隔绝期,特别是“文革”期间,在中国激愤的日本****批判的高潮中,日中关系之所以未曾彻底断绝,其实有赖于一些从战前开始就与中国有深厚的因缘,战后又成为日本政财两界的实力派的努力:从曾支援过孙文,1950年代与毛泽东做过长时间恳谈的久原房之助、高碕达之助(原满洲工业开发总裁),到松村谦三(翼赞团体日本政治会干事长)、冈崎嘉平太(大东亚省参事官),等等。详情恕不展开,但他们其实无关日中两国的政权、政局,可以说是作为“最后的亚洲主义者”,力求维系与中国的关系。中国方面,似乎也不乏对如此诉求理解并予以响应者。记得《日中联合声明》签署之后,于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祝宴上干杯之际,估计作为一介民间人士,冈崎嘉平太不在主桌,而是在靠后面的席位上就座。周恩来总理端着酒盏,快步走到冈崎氏面前,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后来,我个人与冈崎氏接触颇多,某次聊天时,冈崎对我说:“邦交正常化的时候,甭管以什么名目,真应该为中国提供相当多的资金。”至今想来,犹觉此话意味深长。

似乎是题外话了。其后,毛泽东去世后,“文革”终结。接着,在两年后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中国共产党实现了路线大转换,也成了日本中国研究事业大变局的开端。日本的中国研究者,此前虽然拖拽着形形色色的障碍物,但总体上却得以急速地去政治化。邦交正常化以后,随着日中经济关系的发展,与经济实务相并行,中国经济研究的规模迅速扩大。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虽然并不排除诸多例外):就是在那以前,在“中国研究”的框架内,一手把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研究建立起来的中国研究者几乎销声匿迹,而以经济为先导,政治、社会等相关各学科出身的专业研究者多了起来。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某种意义上,未分化的中国研究并不单是中国研究者的对象物,而是被各个专门领域切分,开始了更加专业和精细的研究。进言之,就经济而言,研究对象进一步细分化,从农业、工业,到金融、政权等,分别由各个领域的专业研究者和实务操作者来实施研究。经过如此专业化、细分化之后,中国研究的成果极大膨胀,再加上经济、文化交流、留学、观光等活动,众多日本人访问中国,即使他们各自的看法并不为错,但汇总起来也会相互矛盾,造成关于中国的断片式的庞大信息流涌入日本。某种意义上,这种因素反而把对中国的全局性认识推向了困难的境地。

在中国研究的细分化、专门化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是:这种学术框架本身即是基于欧美的学科区分和方法论,以这种框架能否掌握中国的实际动向?简单说来,当然会有诸多例外,欧美的学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思想等研究对象领域均以相对独立的近代社会为前提。对于由此发生的各学科之间的乖离现象,人们常常强调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现行的学术框架和方法论固然有很多问题,但对中国研究而言,由于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本身各个领域的相对独立性极端薄弱,阻碍了有效的研究。这一点从中国人自己做的中国研究上亦可见一斑。其原因之一,是无论从传统上,还是在现体制下,中国的一切领域均与政治权力深度结合,导致诸如政治、经济、社会,这种单纯的分领域研究,常常是有名无实:虽然就社会层面而言,曾几何时的集体化和单位制开始弱化,但取而代之的诸如市民运动等生发自社会内部的活力尚未释放;遑论文化、学术上的管理。就是说,用西方既有的方法论,已经无法整理、分析现代中国的各种现象——这是一个大问题。即使同样在说中国政治,但在那儿,有传统的宗族关系、朋友关系、地域关系的错综互动,其与权力形态大致可归结为理念型(Ideal Type)的西方政治学基本上是大相径庭的。就经济问题而言,不仅是所谓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的原则说法,实际上,收受贿赂、民间金融等殊难“尽在掌握”的地下实体经济也发挥着不小的作用。如此基于对中国的全面把握、认识基础之上的中国研究,包括中国自己在内,仍未确立。

在这种趋势下,日本中国研究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虽然仍未脱“被动”型,但却实现了国际化。现在,以日中间双向的留学生递增为前提,两国学术交流的场合,不仅有中国人,还能见到来自诸多国家和地区的参加者——如此状况正呈常态化发展。在战前的中国研究活动中,虽然也有过相应的与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第三国研究者交流,从而使日本的研究成果国际化,受到世界学术界瞩目的事例,但目前正呈进行时的这种研究领域的细分化和国际化,应该说是中国研究界的新情况。进而,就近年来日本中国研究界的整体走向而言,可以说已经实现了从曾经的“政治主义”到“实证主义”的大转换。特别是在诸如历史学等社会科学领域,由于中国虽然仍很有限、但却是前所未有的史料公开和言论自由化,研究环境极大改变,无论其结论和提案如何,实证性、客观性的有无毕竟被重视起来了。在这点上,与那种中国传统的、权力所期待的向历史寻求价值、伦理和是非的历史观龃龉颇醒目。譬如,作为一种道德问题,来追究所谓“历史问题”的中国,与应对这一课题的日本一方的实证主义探讨之间的差异,在“日中共同历史研究”的问题上也有所反映:该共同研究项目起步于2005年,其成果在日本尚未公开刊行,在中国则处于无法出版的状态。同样,在最近刚开始展开活动的“思考新日中关系研究者之会”[3](代表干事:毛里和子)的呼吁中,揭橥“排他性民族主义批判”的提法,并未如过去那样,把包括研究活动在内,在所有日中关系和交流中如影随形般附带的“友好”云云作为目标。当然,具体到每个研究者个人,纵然都希望友好,但那毕竟是个人的问题,而不是作为共通的目标。该呼吁的赞同者逾一百五十人,虽然仍只是日本的中国研究者的一部分,但无疑意味着中国研究界的风向变化。毋庸讳言,从提出学术化的概念“比较和解学”,以取代“友好”者,可窥知学界当前的发展趋势。与这种趋势相同步,一路在实证主义研究上颇有积淀的战前东洋史、支那学的学术成果则面临重新评价。

极而言之,一方面,在帝国主义时代早已结束,某种意义上意识形态化的时代也已近落幕的今天,上文所谈及的中国研究的专业化、细分化、实证主义的重视客观性等倾向,在学术研究上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因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本身的不明晰性,而导致学术研究的迷惘及总体上的中国认识困难,恐怕是目前无法回避的现实。与此同时,由于中国所谓的“大国化”,中国研究的重要性将进一步提升。超越国家与民族的、包括中国学人在内的中国研究事业的发展,然后,通过真正意义上的中国认识来共同描绘一个中国与世界的“应然”的时代,将成为中国研究界今后的课题。

注释:

[1]在江户的锁国时代,只有长崎作为对海外的通商港被保留,中国、荷兰的商船得以往来其间。幕府为了解外部情况,派人在长崎收集海外的各种情报,包括中国情报。——译者注

[2]指对天皇等的协助、辅佐、辅弼。——译者注

[3]即“新しい日中関係を考える研究者の会”。——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