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忠华家院子里正停着一辆小驴车,车上拉着螃蟹,盖忠华正往螃蟹袋子里藏枪。盖忠华的媳妇抱着孩子站在旁边,显得有些焦虑。装完车,盖忠华也不看媳妇,说了声出发,就跳上了驴车。盖忠华的两个警卫员,刘六和韩七也跳上车,刘六耷拉个腿坐在前面赶车。盖忠华的媳妇抱着孩子跟在车后面小心地问,他爹,你真去牛庄啊?盖忠华显然烦,啊,咋地。盖忠华的媳妇更加小心嘱咐,你可不能去见她。
见谁呀?我去赶集。盖忠华嗓门就高了。
刘六扭头笑着说,嫂子,放心吧。我们去牛庄有任务。
盖忠华的媳妇不放心地看着盖忠华,又叮嘱,早去早回。盖忠华没理她说的话,烦叽叽地说,看好孩子得了。
牛庄镇大门紧闭,盖忠华的驴车刚到就被守门的伪军和鬼子拦住。盖忠华跳下车,掏出烟,递给其中班长模样的伪军,伪军不领情,打掉他的烟,嚷嚷着,走走走,再不走扣了你。盖忠华继续讨好,老总,你看,我逮了些新鲜螃蟹,想卖了,换点盐钱。盖忠华拎起一袋,来,跟兄弟们尝个鲜。伪军一把抓过来,螃蟹留下,滚!上来两个伪军来卸螃蟹,刘六和韩七拦着。盖忠华急忙说,剩下的螃蟹是给二条子小姐拿的,她让我今天送来,可能家里有且(客人)吧。
两个伪军嘀咕着,哦?皇军住她家。没好气地对盖忠华吼,进去吧,快去快回,老实点啊。
刘六麻溜赶着驴车进牛庄。盖忠华跳上车小声说,快,找二条子去。刘六和韩七惊讶,还真去呀?嫂子不是不让去吗?盖忠华命令,快点,别磨叽,你没听伪军说,她家住着鬼子吗?咱不是来摸情况的吗?他俩恍然大悟,对对对,我咋没想到呢?老大就是老大。
二条子是牛庄一个大商户的小姐,她就错托生了,老天就该让她托生个男人。她家就这么个女儿,他爹从小把她当儿子养活。她天生也是个男人性格,从小喜欢武枪弄棒的。一个女儿家,整天武马长枪的,就显得虎了巴吵的。男人都说她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到了出嫁的时候咋的也嫁不出去,可愁坏了她爹,后来她爹说,谁要是娶了他闺女,不让男方出一分钱,房子、地他都陪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条子嫁到盖忠华他们村上,一个中等人家,日子还过得去,就盼着媳妇带来的嫁妆能让他们的日子更上一层楼。娶的那天,盖忠华是抬花轿的,一个村的,娶媳妇都得帮忙。
抬轿的人都是二八的小伙子,他们不会让新娘在轿子里坐安稳了,踩着花步跳着走,殊不知今天他们抬的新娘可不怕那一套,不但没颠出眼泪,还颠出了笑声。二条子坐在花轿里,觉得好玩,盖着个红盖头她就一会儿撩起来看看,要不她咋嫁不出去呢,她就没有一点姑娘家的规矩,这也是让她爹惯得。她光撩盖头还不过瘾,她要看看轿外头啥光景,她撩开了轿帘子。看见几个汉子正弯腰抬头跳得起劲,她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几个汉子一回头,正看见她撩着盖头笑得起劲。有个人就禁不住小声惊呼,哎呀我的妈呀,还真虎。二条子听见了,呸,臭不要脸,说谁虎呢?
盖忠华正在前面抬,他转过头,向二条子摆摆手,示意她回轿子里去,免得让人家笑话。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二条子看到他脸的时候第一次知道害臊,她急忙撂下盖头,放下轿帘子,老实地坐回轿里,从此他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没抹去过。
嫁到婆家,她也不是个过日子的主。谁家媳妇腰里整天别个盒子枪?她腰里就别着一个。女婿说她两句她就大打出手,把她女婿打个半死,还说压根就没使劲,闹着玩呢。婆婆吓得直哆嗦,祖宗你走吧,俺家这庙小,供不下你这活神,这哪是娶的媳妇啊,简直就是活土匪。婆家说啥也不要了。她爹说认拿钱,人家说你就是拿金山、银山俺们都不要,怕小命没喽。
二条子被婆家休回牛庄,她还不思悔改,她正不愿意在那死孙婆家待着。那你既然回牛庄了,就别再去那个村了,她不的,有事没事就往那个村出溜,来就找盖忠华。她又不会掖着藏着,又不会含蓄着点,这点破事还没等怎的呢,都知道她啥意思。盖忠华总是躲着她,但那么近狭住着,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狭路”相逢的时候,反正真的假的大伙就传开了。
盖忠华他们到了牛庄街里,东瞧瞧,西看看。街面上有卖布的,有卖菜的,卖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三人赶着驴车走在人群中,盖忠华弯腰问一个卖菜的村妇,大嫂,这儿住着多少鬼子?村妇摆手不敢说。盖忠华拎下一小袋螃蟹放在村妇的菜摊上说自家抓的,拿家吃吧。村妇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她,说,住当铺一些,住二条子家一些,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反正不少。
盖忠华给他俩使个眼色,俩人二话不说,赶着驴车直奔二条子家。
离老远就看见二条子家了,大门楼子高出其他房子一大块,院墙又高又厚,四角有炮台,大门包着铁皮,有两个日军和两个伪军把守。盖忠华他们刚到大门口,就被伪军用枪逼住,一个伪军问干啥的?盖忠华说给二小姐送螃蟹。一个伪军扒拉着螃蟹说还挺肥。盖忠华说二小姐说家里来客了,来多少客呀?够不够吃?伪军顺口就说够吃个屁,二十多口子呢。盖忠华说那让我们进去吧。伪军说那不行,滚——这是军事重地,再不走我拿枪突突你。盖忠华向刘六使个眼色,刘六冲门里喊二小姐——我是六子啊,有人来看你了——二小姐——
听到门口的喊声,是六子,就知道盖忠华来了。大门嘎吱开了,二小姐走出来,二十来岁,头发梳得溜光,在脑后盘个结结实实的发髻。上穿红花绸缎偏襟夹袄,下穿一条黄色军裤,脚蹬一双马靴,看上去很不伦不类。斜挎着盒子枪,她一只手搭在腰间盒子枪上面,像似随时要抽枪的架势。别看她狠刀刀的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口无心的人。
二条子得意地一仰脸,对盖忠华说,哎呀喝,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不是躲着我吗?刘六嬉皮笑脸,你看,我们老大不是想你了嘛。
去,少贫嘴。盖忠华转向二小姐,我给你送螃蟹来了。
二条子眉开眼笑,真的啊!我最爱吃河蟹了。她走到盖忠华身边,用胳膊亲昵地碰了下盖忠华,你对我挺好的呀。
刘六和韩七相对挤眉弄眼,窃笑。笑啥笑?给二小姐往屋里搬河蟹,没眼力见。盖忠华给他俩使个眼色。刘六和韩七忙迭地应着,拎着河蟹往院子里走。有个伪军拦着,二条子喝道,闪开——瞎呀,没看给我搬河蟹吗?看好喽,这是我家。伪军嘻嘻笑着站到一边。
二条子拿眼睛看盖忠华,盖忠华看别处,不好意思迎接她火辣辣的眼神。二条子又拿胳膊碰了他一下。盖忠华打量她一眼,说看你穿的。二条子更得意,以为看她穿的好看呢,问,是不挺带劲的?盖忠华一副不敢恭维的样子,摇头咧嘴。二条子拍拍腰里的盒子枪。咋的,不好看哪?人现在都兴穿这个。盖忠华故意说汉奸都穿成这样。二条子拉下脸,说啥呢?谁是汉奸?盖忠华套她话,没说你,你家这么多伪军、鬼子的,挺壮门面的,夸你。
好赖话我还听不出来呀,这也不是我让他们住这儿的,他们非要住这儿我有啥办法,再说这是我爹的家。二条子用眼睛意味深长地瞟了盖忠华一眼,我现在连个家还没有呢。盖忠华就不敢接话了,因为他不能给她一个家。接错话,她啥话都敢往外嘞嘞。
刘六和韩七提着河蟹,在院子里走,边走边看。迎面走来穿伪警察服的人拦住了他俩,站住,干啥的?韩七答送河蟹。警察围着刘六和韩七转圈看,怀疑,送屁河蟹?我看你他妈就是探子。刘六鬼,大喊,二小姐,有人打俺们,二小姐——
二条子听到喊声,冲门里喊,崔文凯,这可不是你海城,上你海城当警察局长去。这是我家,你还管到我二小姐身上了,这是给我送河蟹的,我就爱吃这一口,你咋的吧。崔文凯口气还很硬,我瞅他妈这俩小子不像好人。二条子回敬他,我看你还不像好人呢。盖忠华冲她竖大拇指,她更来劲了,一顿把火把崔文凯骂的不敢吱声了。
二条子转过脸,跟盖忠华气呼呼地说,就他最能得瑟。其实二条子跟盖忠华这儿显能耐,显厉害。盖忠华假装轻松,随便着问,这儿住了多少兵啊?你家能住开吗?这个崔啥玩意咋还来了。二条子骂不叫这个鳖犊子领道,鬼子还来不这么快。没多少兵,二个排吧。
那我咋看满大街都是鬼子兵呢。
当铺住个排。
哦,就这些呀。
二条子起疑心了,你打听这干啥?盖忠华笑,担心你呗。二条子不以为然,摸着腰里的枪,真有意思,谁敢把我咋的,当场废了他。盖忠华假装关心,反正鬼子在你家住着,你可要加小心。二条子当真了,幸福得没边没沿,放心吧。盖忠华在大门口跟她没话找话说,掩护刘六和韩七在院子里侦察情况。
刘六和韩七从院子里走出来,到门口刘六牵着驴车准备走,他逗二条子,二小姐,你要是不舍得我们老大,就上车,我拉你去我们村,东屋住一了,西屋住一个呗。二条子看着盖忠华,脸不红不白的,哟,我可不敢去,还不给你们老大吓坏了。刘六要的就是她这句话,那你不去我们可走了?赶着车就要撩。二条子真诚想留,吃完饭再走呗。刘六学她的腔调,妈呀,我们可不敢吃,给你送个河蟹差点让刺刀挑了。二条子拍着胸脯,有我二小姐在,谁敢?盖忠华向她辞别,二条子恋恋不舍。盖忠华刚转身,她就拉住了盖忠华的手。盖忠华抽着手说,大街上,让人家看见。二条子使性子,怕啥。盖忠华三步两步追上车。二条子还望着盖忠华的身影,久久地挥着手。
在回去的路上,盖忠华问他俩,情况都看全了吗?他俩说老大,你就放心吧。盖忠华说回去绝对保密,这是军事机密,特别对你嫂子,废话少说。韩七很认真,表示他反正是不会说的,但保不准刘六那张破嘴。刘六油腔滑调,哎呀,放心吧,我不能说咱见到二条子了,我能说吗?我傻呀,走的时候嫂子那么嘱咐。盖忠华解释,不见二条子能摸着情况吗?刘六诡笑着,你就是不摸情况,俺们也不说。盖忠华伸手打了刘六一巴掌,让他闭嘴,少说废话。刘六使劲喊了声驾,毛驴子突然跳高,差点把他俩摔车下去。原野上撒下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