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的重挫,感情的折磨。福无双至,而祸总不单行。她第一次吞下药片,在苏醒后迎来新生。
多羡慕那只翩翩的蝴蝶,她飞得洒脱,朝着阳光处勇敢振翅;多痛恨自己的懦弱,一直在优柔寡断地挣扎。
从南国到北方,那是通往巨星之路的旅途。故都春梦一场,恨作野草闲花。积蓄已久的力量,在神情里酝酿,在举止中迸发,一个个经典角色,以井喷之势演绎而出。
这是深埋晦暗之后,迎来的片刻曙光。她慵懒地伸着腰,乞求着和风细雨。
风水轮转,道阻且长。
一九二八年初,《蔡状元建造洛阳桥》上映。阮玲玉心心念念的翻身之作,最终还是波澜不兴。
古典题材热潮减退,《蔡状元建造洛阳桥》从筹划到完成历时半年的时间,江山早已更改,不只明星公司,其他公司的古装片也赔得一塌糊涂。观众的口味永远难以捉摸,究竟拍什么能叫座,谁也说不准,都是在碰运气。
早前就有耳闻,张石川要把胡蝶挖过来。胡蝶是天一公司的台柱,在年轻一辈的演员中极具号召力。如果她能加入明星,肯定会是公司的一剂强心针。
胡蝶,每当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阮玲玉都觉得有些刺耳,现在更甚。《蔡状元建造洛阳桥》失利之后,阮玲玉在明星的地位大不如前,她已经不被列入重用的行列了,现在又来了个真正的女明星,自己的地位怕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后人说起默片时期,都会提到阮玲玉和胡蝶。她们两个名声比肩,但交集寥寥。
十六岁那年,胡蝶在电影院看了《孤儿救祖记》,便毅然投考了中华电影学校,参与拍摄了张织云主演的《战功》,崭露头角。签约邵醉翁的天一公司之后,她演绎了许多民间故事,虽然受到了老百姓的青睐,却并没有得到知识界的关注和认可。张石川便是以此打动了胡蝶,力请她跳槽进明星公司。
“胡蝶小姐,你需要的是长远的发展,是时候拍些高质量的电影了。只有明星公司,能成全你。”
张石川虽说身经百战,但对于能否成功挖角,依然没有把握。胡蝶永远是言行得体的做派,话留三分,让人不敢轻视。
“我跟天一的合同还没有到期,您的话我会认真考量。谢谢您的垂爱。”
当时,天一公司已经有了新的培养对象——年仅十七岁的陈玉梅。邵醉翁对她情有独钟,不惜下血本力捧。胡蝶拍摄完《女侦探离婚》后,出于对前途的思虑,主动联系了张石川,决定投身明星公司。
春日的某个上午,她真的来了。
阮玲玉一直记得初见胡蝶的场面。她脸颊圆润,额前垂着一弯刘海儿,发髻垂在后脑勺,一身洋装,看着雍容富贵。她的气质并不欧化,带着几丝古典美人的沉静和大气。如果可以用花来形容,那定是牡丹。
“密斯胡,欢迎加入明星公司。”
张石川宣布完毕,在场的人无不报以热烈掌声。胡蝶一直在微笑,嘴角两侧的梨涡漾起,对大家颔首致谢。
单凭这短短的露面,阮玲玉就认定她和其他演员不一样。不如丁子明沉郁,又不似杨耐梅狂妄,不卑不亢,无懈可击。
胡蝶在去年早春时节就订婚了,丈夫是在《秋扇怨》中有过合作的林雪怀。作为演员,林雪怀拍过的电影不多,从业三年后又步入商界,前途看起来光明远大。在外人眼中,那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胡蝶的感情和事业都顺风顺水,这跟阮玲玉的境况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胡蝶自己明白,这段婚姻深藏着隐忧。林雪怀自命清高,没有经商头脑,几乎把家里的钱都耗尽了。影坛新人辈出,林雪怀已无容身之地,各种不顺遂的境遇让他心性大乱,行事也日益荒唐。此后的艰辛情路和流言蜚语,让胡蝶吃了不少苦头。只不过因为性格迥异,胡蝶还是在风口浪尖中撑了下去,没有选择走阮玲玉的路。
作为见面礼,明星公司邀请胡蝶拍摄新片《白云塔》,讲的是一段三角恋爱的故事。女一号凤子由胡蝶饰演,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女人,阮玲玉饰演的则是恶毒风骚的配角绿姬。坦白说,绿姬这角色更适合杨耐梅,可此时的杨耐梅已经离开明星自立门户了,所以只能让阮玲玉来补空当。
多年后,胡蝶在回忆录里书写下了当时对阮玲玉的同情。
玲玉进明星也有两三年了,但不知为什么在明星总不得志。玲玉其实是擅长演悲剧正角的,她对反派女角并不喜欢,也不理解,记得张石川在导演时教玲玉“脸上要有虚伪的假笑,心里要十分的恶毒”,可是玲玉总演不好,连我在一旁都十分同情她,因为她生性善良,这实在是在难为她。
跟朱飞再演对手戏,依然是阮玲玉的梦魇。只要一碰到他,阮玲玉所有演戏的招数就使不上来,被导演骂了多少次都数不清了。
所有人都很喜欢胡蝶,她不仅表演得心应手,而且又讨张石川欢心,所以她和阮玲玉的待遇是天壤之别。好在胡蝶会做人,她并没有给阮玲玉任何难堪,偶尔还会宽慰几句。
但是,阮玲玉不需要宽慰,她只想快点把电影拍完。
一番苦熬,《白云塔》终于收尾了。阮玲玉有着隐隐的担忧:接下来是不是只能演些轻佻毒辣的配角了?不久后,低成本预算的《梅林缘》开拍,张石川又给了阮玲玉一次机会,让她饰演女主角,可搭档还是让人头疼的朱飞。
朱飞的嚣张有增无减,阮玲玉继续被他所累,整日忍受着导演的责骂。终于有一次,张石川大动肝火,对着朱飞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朱飞脸上挂不住,当即走了。
朱飞再次出现的时候,脑袋已经剃得溜光,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了。他满脸挑衅的坏笑,走到张石川跟前。
“导演,拍吧!”
“你这让我怎么拍?”
“那是你的事,我朱飞今天可没迟到,拍不拍,就看你了!”
张石川也傻了眼。从业多年来,这样的祸害还是头一次遇见。他再没有必要迁就朱飞,冷语道:“电影不拍了。公司的戏多,不缺《梅林缘》一部,更不缺你一个演员,从明天开始,你忙自己的就好,不必再来上班了。”
这是明星公司史无前例的夭折作品,朱飞也成为首个被明令封杀的演员。自那以后,他被束之高阁,大好前途就此断送。
可怜了阮玲玉,无辜地受到了牵连,一同遭受冷遇。
其实,张石川不喜欢阮玲玉,也有他自己的理由。阮玲玉并不是个油滑世故的人,也不善于讨人欢心。她不喜欢被束缚,拍戏之余说说笑笑,丝毫不顾及老板的感受,难免给人留下不认真的印象。所以,张石川盛怒之下,只把阮玲玉当作是跟朱飞一样的“扫把星”,彻底弃之不顾了。
与此同时的,是胡蝶的顺风顺水。《白云塔》没能轰动,明星公司必须自辟蹊径。一部叫《江湖奇侠传》的小说吸引了张石川的注意,他有心将其改编成电影,因为情节离奇、武功描绘引人入胜,如果拍成电影肯定可看。随即,张石川跟郑正秋等人商讨改编事宜,为了不违背教化民众的主张,担任编剧的郑正秋决定弱化其中的旧式思想,突出故事性的部分,并改名为《火烧红莲寺》。
正是这部片子,掀起了中国电影史的第一阵“武侠热”。日后人们提起它来,仍是津津乐道。明星公司的摄制班底为了把原著中天马行空的描写付之于画面,无所不用其极地动用特效。剑光斗法、隐形遁迹、空中飞行、口吐飞剑、掌心发雷等种种绝技,都是采用魔术表演、手绘动画、画板拼接等多种形式实现的,老牌摄影师董克毅,更是被称为东方的乔治·卢卡斯。
胡蝶扮演故事的主人公红姑。董克毅苦思冥想,如何借助镜头语言将胡蝶打造成侠女,在看过一本美国杂志之后,他想出了空中飞人的土法子。胡蝶穿着戏装,后腰挂着铁丝,在天空中衣袂飘飘,摄影机镜头被蒙上层白纱,看着朦朦胧胧,犹如仙女下凡。
这一幕迷倒了无数观众。《火烧红莲寺》上映之后,火爆程度可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武侠片的回潮,跟时势密不可分。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国共同室操戈,血腥屠戮的氛围弥漫社会。民众们消极避世,这类的神话武侠片,起到了麻药的作用。
鉴于第一部的火爆,明星公司借势开拍续集。他们完全抛却原著的限制,要剧中人物任意施展绝技各显神通。三年之内,十八集的产量,《火烧红莲寺》异军突起,称霸影坛。
胡蝶成了红得发紫的女明星,而阮玲玉就这么被明星公司遗忘了。她赋闲在家,一直等待着拍新片的邀约,直等到心一点点地变凉。
龚稼农回忆,当时的阮玲玉“未进摄影棚一步,每月薪水均托剧务代领送到家里,其在明星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与此同时,张达民和阮玲玉开始了分居生活。他自己单独租了个房子,又另租了一块场院地饲养马匹,还专门聘请了养马师和骑师。不多的遗产很快被挥霍殆尽,但他却仍然死性不改地沉迷于赌场,刚还完了输掉的钱,又欠下了巨额的赌债。
在阮玲玉最低迷的日子里,张达民又回到她的眼前。
“我近来没有赚到什么钱。”阮玲玉未等他开口,就坦白了自己的近况。
哪知张达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下来了,他紧紧地抱着阮玲玉好一顿痛哭。连连认错下,阮玲玉心软了,拿给张达民一些补贴,要他退了房子,结束了分居生活。
不多久后,张达民又“旧病复发”,在麻将桌上欠下了几百元的赌债。阮玲玉忍无可忍,跟张达民大吵了一架。
“你次次都说不赌,次次又重回旧路,还要我怎么信你!”
“你什么意思?要跟我分开?你要是打这主意,我现在就到你们公司去闹!你不是想成名吗?我成全你!”张达民恶狠狠地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似的。
阮玲玉不想再多看张达民一眼,这个男人如今已是丧心病狂了。她抽噎着吸了几口气,放声大哭。
每每这时,何阿英都是躲在里屋,看哄着小玉。她闻得外面激烈的动静,急步凑到门那儿,听到的,是张达民的央求声。
“阿阮,我求你,再原谅我这次。给了我这次钱,我真的不赌了,好不好?”张达民几欲下跪,两手摇晃着阮玲玉的肩膀。
阮玲玉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用齿缝咬出几个字:“下不为例。”
当晚,待何阿英跟小玉睡熟后,阮玲玉悄悄来到了客厅。
浪子回头,可能吗?峰回路转,会有吗?
两年前,本以为人生之苦,终是熬到了尽头,该尝尝甜的滋味了,怎奈,苦是没有尽头的。她思前想后,觉得胸口堵得不能动弹。呆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她拿出了一罐安眠药,倒出一大把,就着茶水吞进肚里……
头晕目眩,胃里的绞痛几乎让她要叫出声来。她趴伏在桌上,身子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小玉又哭闹起来,何阿英起来换尿布,推开门时被吓了一跳。她赶紧联络张达民,又叫了救护车,把阮玲玉带去医院洗了胃,这才脱险。
阮玲玉被救醒后,忽然觉得对世间还是有所留恋的。张达民握着她的手,连连说“没事就好”,母亲抱着小玉,一脸心疼地瞧着她。阮玲玉紧紧闭住眼睛,两行眼泪流落到枕边。
出了医院,阮玲玉举家迁回鸿庆房。张达民一副悔过自新的样子,似乎下定决心改过,对阮玲玉俯首帖耳。
阮玲玉觉得,既然天意让她不死,那就必须思变了。做了两年的演员,除了这条路,另转他行肯定更是困难重重。如果其他公司能容得下自己,倒可以去试试。
恰逢大中华百合公司公开招聘演员,报纸上登载的消息引起了阮玲玉的注意。大中华百合,由大中华跟百合两家电影公司合并而来。一九二四年,冯镇欧投资成立大中华,创办者多为知识分子,受西方文化影响较重,所拍摄的作品也大多模仿西方的电影,比如之前由卜万苍执导、张织云主演的《人心》。在一线工作者跳槽离职后,大中华遭遇了重创,所拍电影的市场反馈也并不好。百合公司的路数跟大中华截然不同,自吴性栽投资创立后﹐曾拍摄四部宣扬封建道德﹑由“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的影片。一九二五年,两家公司在越来越摸不准的市场环境中合二为一,试图扭转乾坤,联手对抗因《火烧红莲寺》再度发家的明星公司。
从实力上看,大中华百合跟明星无法相提并论——作品质量良莠不齐,又缺乏台柱演员撑场。阮玲玉在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写一封自荐信。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在明星也是消耗光阴。
信寄出去后就杳无音信,一等就是数月。
当时任职大中华百合总经理的是大名鼎鼎的朱瘦菊,他的剧本作品有杨耐梅的成名之作《采茶女》。几个月来,公司运作状况并不乐观,前来应聘的演员一个也没有录用。在整理信笺的时候,他才偶然发现了阮玲玉的照片,还有里面言辞恳切的自荐文。
阮玲玉接到朱瘦菊亲自打来的电话后,便赶紧动身过去了。朱瘦菊的接待很是热情,毕竟阮玲玉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了。
“阮小姐,怎么会考虑加入大中华百合?”朱瘦菊问。
“我想好好演电影。”
阮玲玉的答复让朱瘦菊很满意,她所提出的条件也并不过分。就这样,朱瘦菊欣然接纳了阮玲玉。
辞呈交到明星公司,张石川爽快地放人了。他压根儿没敢想象,这个“无用之材”居然会在日后大放异彩。
阮玲玉专门又去了次普陀山,虔心叩拜。她等待命运的转机,乞求神佛消除她内心的困顿与茫然。
加入大中华百合后,阮玲玉很快独挑大梁,出演了《珍珠冠》一片。这是朱瘦菊编剧兼任导演的一部爱情片,改编自民间传说,走的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路。
歇工的那几个月,阮玲玉发现自己是真心喜欢演电影的,如果能遇到合适的角色,那快乐一定不可名状。但在新东家的开山之作却并不得阮玲玉的欢喜,她总是感到有点遗憾。可是无论如何,能重回水银灯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之后在出演《银幕之花》的时候,阮玲玉脑海里浮现了张织云、杨耐梅的名字——她所饰演的,是一名放浪、堕落的女演员。剧本犀利地展现了演艺界女星的性格悲剧,可立意偏狭,格局又太小,噱头大,意义浅。接下来的《情欲宝鉴》,阮玲玉饰演风流妖媚的交际花,这依然不对阮玲玉的路子。这些充满商业气息的影片,没有一部引起轰动效应,很快被淹没在电影大潮中。
《火烧红莲寺》一集接着一集,老东家的势头丝毫不见衰减之势。各大公司纷纷效仿,推出光怪陆离的武侠电影,大中华百合亦受到触动,也想分取一杯羹。
说来可笑,同期推出的电影,命名都要加上“火烧”二字,《火烧灵隐寺》《火烧青龙寺》《火烧白莲庵》,把知名的寺庙“烧”了个遍。大中华百合“烧”的,是九龙山。
一九二九年,阮玲玉在《火烧九龙山》中饰演侠女。坦白地说,这类角色,胡蝶要远比她更适合——阮玲玉气质太媚,胡蝶则更多了几分英气。不出所料,这部《火烧九龙山》也没能让阮玲玉尝到甜头。她在片场被吊着飞来飞去时,觉着懊恼又荒诞。其实,胡蝶又何尝不是?她被张石川过度利用,被定型为舞刀弄剑的“红姑”。拍电影的乐趣,都被消磨殆尽了。
同质化的“火烧派”武侠片,大多粗制滥造,角色也不考究。导演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摆几个架势就能应付过去。阮玲玉自觉演技没有精进,完全是为了生计,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很快,由李萍倩导演的《劫后孤鸿》开拍了。李萍倩先生自沪江大学肄业后,进入明星公司附属的电影学校学习,在一九二五年接任导演和演员,任职于神州电影公司。神州推行潜移默化的制片方针,力图通过电影艺术的感染力,“于陶情冶性之中,收潜移默化之效。”“不尚一时猛烈之刺激,而唯以潜移默化为长”,所以如此,是因为影戏“可以用音乐的节奏、文学的想象、图画美术的点染、山光湖色的衬映,复现于银幕,供万人的‘观光’”。一九二七年,神州公司倒闭,李萍倩转入大中华百合担任导演。他承袭了神州的作风,拍摄的作品都精雕细琢,仍希望收潜移默化之效。
《情欲宝鉴》就是出自李萍倩之手,那是他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多年来,正剧、喜剧、悲剧都拍了个遍,民间故事和现实题材都有涉猎,《劫后孤鸿》算是李萍倩准备多年的作品了。虽然还是取悦观众的商业片,但要比同期的许多电影强上一个档次。
电影默默无闻地上映,默默无闻地下线。阮玲玉并没有感到沮丧,一是习惯了,二是因为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戏路。她饰演了一名历经战乱奔波流亡的可怜女子,悲剧才华终得小荷初露。
在李萍倩那里,阮玲玉得到了久违的认可。她期许着遇到一个真正的好剧本,释放她的表演天分。
机会等到了——一九二九年秋天,《故都春梦》开拍。
《故都春梦》并非大中华百合的作品,而是黎民伟的民新公司的,投资人是罗明佑。
罗明佑早在一九一九年就在北京开设真光电影院,坚持严格的选片标准,大多放映一些观赏性、艺术性较强的外国影片。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西方电影攻破了“发声”难题,世界电影步入了有声时代。而中国陷入乱世,电影普及程度有限,再加上成本限制,引入有声电影就更是难上加难。罗明佑眼见着国内电影低俗之风日盛的境况,就决定自己成立公司,拍摄质量精良的无声电影,以此复兴国产影片。为了实现电影理想,他拟定了《复兴国产影片计划书》,又同朱石麟合作编写了电影剧本《故都春梦》。
罗明佑与黎民伟的合作是天赐良机。一九二一年,黎民伟、黎海山、黎北海筹组了民新制造影画片有限公司,两年后在香港正式成立民新影片公司,以拍摄新闻片为主。一九二六年,因受香港大罢工事件影响,黎民伟和夫人林楚楚把公司搬到了上海,聘请欧阳予倩、侯曜、孙瑜等参加编导工作。民新的制作态度一向严肃,由欧阳予倩编导的《玉洁冰清》《天涯歌女》都是暴露社会黑暗、同情劳动人民的作品,侯曜的《海角诗人》等影片虽消极避世,却不乏浪漫气息。资历最浅的当属孙瑜,他在大学三年级时曾经参加罗明佑主办、朱石麟担任评委的影评大赛,并且拿了大奖。出于对电影的热爱,他从清华毕业之后,就去纽约学习摄影,归国后应聘明星公司遭拒,一九二九年来到民新公司任职。
电影行业的乱象,让有识之士深感忧虑。罗明佑的拜访,令黎民伟顿觉遇到了知音。武侠怪潮的冲击,已经让民新公司分外窘迫,不愿堕落跟风,便只能协同合作,拍摄出一部高水准的影片来。
经过商定,电影由罗明佑担任制片人,孙瑜担任导演。
故事取材于北京郊区的一位小学教师的真实故事。罗明佑看到报纸报道后,认为大有改编成电影的价值,情节跌宕,亦有警示之用。
军阀统治时期,塾师朱家杰因家道中落,进京谋职,结识了名噪一时的歌伎燕燕,得税务局长的美差后,纳燕燕为妾。妻子王蕙兰贤淑善良,知悉丈夫在京实情后,即携大女莹姑、幼女璜姑入京。日久,莹姑因爱慕虚荣,常随燕燕出入娱乐场所。蕙兰虽多方劝阻,却也无可奈何。某夜,莹姑又与燕燕外出,直到天亮才回家,蕙兰严厉地斥责莹姑,规劝燕燕。岂知燕燕竟反唇相讥,恶语伤人。朱家杰慑于燕燕淫威,不置一语。燕燕乘机越加撒娇耍泼,蕙兰见此情景,知已无法调和,即打点衣物准备带着两个女儿离去。临行时,莹姑竟然自愿留下。此后,燕燕益发肆无忌惮,与昔日鸨母的儿子毛子厚重温旧梦,佯称表亲。朱家杰也为所惑,同意将莹姑嫁与毛子厚。蕙兰回乡后,依靠自己的手艺勉强维持母女俩的生计。不久,朱家杰政治上的靠山被刺,营私案发,被拘捕入狱。幸得其叔破产营救,方才获释。而燕燕已与姘夫私奔,重病的莹姑也由蕙兰接回。朱家杰悔恨交加,回首前尘,恍如春梦,遂于大雪纷飞之日,落魄归乡,向其妻长跪请罪。蕙兰并无怨言,认为罪孽是由社会造成的,无须怨人。于是夫妻重理旧居,相与偕老。
很快,男主角锁定了话剧演员王端麟。王蕙兰的角色几经周折,落在了林楚楚头上。民新公司迁到上海后,她主演的《玉洁冰清》受到关注,温良大气的样貌确实符合正妻的形象。那燕燕呢?谁来演比较合适?这需要一个外形妖媚的女演员,因为角色吃重,定案必须谨慎。研究过后,黎民伟决定去大中华百合借用阮玲玉。
自《洛阳桥》过后,阮玲玉的银幕形象多为妓女、交际花,这也实属无奈。阮玲玉读过《故都春梦》的剧本之后,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是个蛊惑人心的风尘角色,又要轻车熟路地重复着搔首弄姿的戏码……罢了,去就去。反正在众人眼里,自己已是‘长于妖媚泼辣之表演’的女演员,怕是再难翻身了。”
导演孙瑜十分重视这部戏,毕竟这是他在民新公司的第一部作品,成败在此一搏。他专门见了次阮玲玉,陪同的还有林楚楚。
林楚楚对阮玲玉极感兴趣。来上海多年,参加的名媛聚会不计其数,见过的电影业同行和女演员也着实不少,但阮玲玉就像个迷一样,虽然片子一部接着一部,却几乎没在人前走动过。这次相见,让她对阮玲玉多了几分爱怜——眼神很乖,跟只猫一样安静,不像其他同行那般凌厉跋扈。
阮玲玉也觉得,林楚楚虽是老板娘,却难得的神色温柔、言语和善,丝毫不给人压迫之感。曾与那么多女演员共处,她是唯一一个让阮玲玉觉得能够亲近的人。
“北平现在应该很冷了。”林楚楚转头对孙瑜说道。
孙瑜点点头,那表情永远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北平?”阮玲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林楚楚握起阮玲玉的手,“我们要一起去北平拍了!”
能出资去北平拍,可见是一部投入不菲的大制作。这样想来,自己倒也算庆幸。
“阮小姐,我们来谈谈这个角色吧!”孙瑜步入正题,“燕燕,绝对不是《洛阳桥》里的绿姬,我要的是一个有层次的人物,绝不是做个表情、摆个姿态那么简单。”
听到这话,阮玲玉心底忽然燃起一丝热情。她能感受到,孙瑜对这个人物是负责的,对于创作更是认真的。
一番长聊后,阮玲玉感觉欣慰了许多。回到家后,林楚楚又跟她通了个电话,两人相谈甚欢。
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阮玲玉对张达民并无依依惜别的不舍,甚至觉得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现在的张达民,虽比以往强出许多,但无赖的脾性难改,也没找个正经工作,依然会时不时地朝阮玲玉索要资助,一拿就是一大笔。而钱的具体流向,阮玲玉已经不再多问。
最舍不得的就是小玉了,她似乎长大了不少,穿上新衣裳,更显俏丽。
“妈妈……”小玉咿呀地叫着,阮玲玉用指尖点了点小玉的小脸儿,对何阿英说:“妈,小玉就交给您了。”
一九二九年冬,北平。
天气干冷干冷的,北国大地的风光在车窗外徐徐展开,硬朗萧瑟,跟南方完全不同。剧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北平,无不兴致盎然。
对黎民伟、林楚楚和孙瑜来说,北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正式开拍前,孙瑜专门带着演员们游玩了一次。阮玲玉曾在画片里见过长城、颐和园,还有香山,现在,这些都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气韵壮丽,令人叹为观止。
孙瑜日后在回忆录中还写道,当时的外景队都好像进了大观园一般,而他自己则像是个导游,讲述着北平好吃、好玩的地方,带他们参观领略。
一九三〇年新年到来之际,剧组全部人员都汇合于北平,居住在东单牌楼附近的东安饭店。林楚楚贴心地给阮玲玉带了件厚厚的裘皮大衣,料得她受不住北方的严寒。
《故都春梦》顺利开拍了,合作非常愉快。孙瑜导戏认真,又不似张石川那般火爆脾气。
剧组里的演员都很好共处,彼此也能相互照应着。
闲暇时间,阮玲玉会给家里通信报平安。林楚楚看在眼里,禁不住问她和张达民的事,阮玲玉也只是说:“我多羡慕你呢,作为女人的幸福,你都有了。”
身在异乡,难免有孤独作祟之时。父亲从广东迁居到了上海,今日,自己又因工作长期待在了北平。一座又一座的城,或是战火的遗迹,或是孤独的繁华,流浪辗转再多地方,心里都无法彻底安顿。
在拍摄过程中,一个悲剧命运的女性,跟阮玲玉有了短暂的交集。她就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粤歌女骆慧珠。因为年代久远,剧照无存、拷贝失传,她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只是在一些书籍中被提及罢了。
开拍前夕,骆慧珠就主动找上门来,希望能在影片中饰演名妓红玉。试戏过后,片方认可其表演的可取之处,便允许她参与拍摄。看着是仪态万方的姑娘,实则深感人世之沧桑,早已萌生自杀之心。阮玲玉知道后,曾多次劝解她,却不见效果。在戏份儿拍竣的当夜,骆慧珠殉情而亡,成为民国时代第一位自杀的女星。上海《时报》曾以较大篇幅登载她服毒的原因以及经过:“当时虽幸获救,后卒延至四月十日逝世。”阮玲玉的结局,虽然跟骆慧珠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这也给当时的她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难得北行,民新公司为了集中预算,早已决定在北平另开新戏——同样由孙瑜导演的《野草闲花》。
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西北某地,冰封的江面上正艰难地行进着一群饥寒交迫的难民。忽然,其中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妇女倒了下去。婴儿饥饿的啼哭声撕啮着母亲的心,她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让血代替乳汁流进孩子的口中……年轻妇女终于缓缓闭上了无神的双眼,离开了人世,女儿被一对人称“懒木匠”的难民夫妻收养。十六年后,女儿长大,取名丽莲,与妹妹每天在街上以卖花维持生计。一位爱好音乐的青年黄云,因不满包办婚姻而流浪街头,偶然从飞驰的车轮下救出了丽莲。懒木匠为感激他救女之恩,收留了有家难归的黄云。丽莲清亮的嗓音、婉转的歌喉令黄云欣喜不已,黄云热心教她唱自己编写的歌剧《万里寻兄》,并让丽莲的妹妹也扮演了剧中的舞蹈演员。不久,《万里寻兄》在上海正式上演,并引起巨大反响,丽莲也因此而一举成名,并与黄云订下了婚约。黄云之父知道这一情况后,竭力进行阻挠和破坏婚礼的进行。他认为丽莲是野草闲花,黄云的行为也实属大逆不道。在婚礼前一天,黄云之父会同黄云的舅母、姑妈去懒木匠家威逼利诱,恶言辱骂丽莲毁了黄云的前途。善良纯洁的丽莲不想影响黄云的前程,决定做出自我牺牲。于是,她故意涉足舞场,以狂荡的姿态混迹于白相人之间,并逐渐冷落黄云,故意激怒他。不明真相的黄云听到丽莲提出解除婚约时,终于愤怒而去,回到旧家。剧院老板为招徕观众,一天夜里迫丽莲上台演唱《万里寻兄》词。身心深受创伤的丽莲登台悲歌,往事历历闪现,她一时恸极,竟晕倒在台上。家仆将这一情景连同黄父曾去丽莲家的真相告诉了黄云,黄云如梦初醒,悲喜交集之下,毅然冲出了家门。在懒木匠家中,黄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丽莲宽恕,一切重归完满。
孙瑜说,这部影片是在小仲马的《茶花女》和美国影片《七重天》的影响下创作的,又有意回避了《茶花女》式的悲剧结局,塑造了理想的人物来表现作者的理想与愿望,歌颂了自由意识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野草闲花》脱胎于名著名片,故不可能是孙瑜的重要作品,可因为出色的改编,使原作的故事时空完美移植到中国现世,符合了民新公司“复兴国片”的进步意义,所以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影片中的丽莲和丽莲之母都由阮玲玉来饰演。她读罢剧本,感到了久违的欣喜——命途多舛的丽莲纵使沦落于风尘,也是个天真善良的好女子,而丽莲的母亲,戏份虽然不多,却是她此前从未涉猎的难民形象。
那夜,阮玲玉心情极好。她看到外面雪片飘飞,就穿着大衣出了门。
那个在江面上死去的母亲,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不由多想,阮玲玉整个人都扑在雪地里。大衣太厚,感觉不到寒意。她索性脱下来,只剩薄薄的旗袍,露出纤瘦的臂膀,卧倒在飞雪之中。刺骨的冰冷冻得浑身打战,她抬起一只胳膊,就好像抱着小玉那般,把大衣当作襁褓紧紧搂着,凄凄怆怆地看着,然后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放在口中用力咬了下去……
这个镜头拍摄完成后,孙瑜惊叹不已。本来预想这场戏能拍得合格就OK,没料得阮玲玉的表演竟然这般动人,逼真传神,不带丝毫做作的痕迹。脸上化妆涂抹的污泥中,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见了妖媚,尽是憔悴。情之所至,有的工作人员甚至落下泪来。
丽莲的角色更是完成得非常出色。孙瑜发现,阮玲玉是个非常聪明的演员,可见她此前的放荡角色压抑了其本身诸多的可能性。
在这部影片中,阮玲玉的搭档是中国第一代影帝金焰。这个眉清目秀的俊朗男子,直到一九六三年才告别影坛,一生出演了近五十部电影。
值得一提的是,阮玲玉和金焰这对“金童玉女”,还为《野草闲花》献唱了插曲。
著名音乐大师杜那耶夫斯基曾经说过:“电影这一伟大的和大众化的艺术,它不仅和歌曲并肩前进,还产生了歌曲,传播了歌曲。”虽然当时中国的有声电影还混沌未开,但电影音乐已经率先尝试打破静默。由于《野草闲花》的情节迫切需要声音表现,在孙瑜的推波助澜下,借助蜡盘录音技术,阮玲玉发出了“中国电影第一声”——《寻兄词》:
从军伍,少小离家乡;
念双亲,重返空凄凉。家成灰,亲墓生春草,我的妹,流落他方!
兄嘉利,妹名丽芳;
十年前,同住玉藕塘;妹孤零,家又破散;寻我兄,流落他乡!
风凄凄,雪花又纷飞;
夜色冷,寒鸦觅巢归。歌声声,我兄能听否?莽天涯,无家可归!
雪花飞,梅花片片;
妹寻兄,千山万水间,别十年,兄妹重相见,喜流泪,共谢苍天!
作词者是孙瑜,作曲者是他的三弟孙成璧。这首歌,令《野草闲花》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今天的普通观众能够了解到的中国早期电影史,更多的是电影歌曲的历史。比如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就来自电影《风云儿女》。《寻兄词》的传唱,让当时的电影人第一次意识到音乐于电影的重要性。
所以,北平是阮玲玉的福地,这次漫长的“出差”,孕育出阮玲玉的电影传奇。
在北平的日子,阮玲玉一行人还见到了一位重要人物——《故都春梦》的编剧朱石麟。
朱石麟早前肄业于上海工业专门学校预科,先后做过银行练习生、铁路局职员,结识罗明佑之后,来到北京真光电影院任兼职编译,工作兢兢业业颇得认可。二十七岁那年,朱石麟因病致残,卧床三年,他没有妥协于命运,怀着对电影的热爱,用一块板子当桌子,抱病写下了《故都春梦》的剧本。
当他拄着拐杖出现在东安宾馆时,黎民伟赶紧上前搀扶。
“有一阵子没见了,听说拍摄顺利,我也就放心了。这次我来,是有事相求。”朱石麟拿出一沓纸张,“我在写《故都春梦》的时候就构思了一部滑稽短片,叫《自杀合同》,现在已经写好了。”
黎民伟接过那纸剧本,听朱石麟继续说。
“我很想把这个片子拍出来,罗明佑先生也支持我的设想。可是,我们华北公司没有拍摄条件,所以只能求助于您。我没有什么经验,但还是想亲自来导演。”
黎民伟对朱石麟本就赏识敬重,借这次同罗明佑合作的大好契机,如果能招贤纳士,对自身也没有害处,何况只是一部短片,即便失败了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所以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朱石麟对此感激不尽。
少年之父留下遗产十万元及仇人相片一张,嘱其报仇。少年懒散懦弱,其妻甚为鄙视,常自携巨款出游。一日少年呆坐家中看报,烟头点燃报纸,幸有老仆扑灭。报上称近日自杀者渐多,老仆劝少年请自杀者为其父报仇,二人分头寻找。少年寻人未果,回到家中,老仆已选有三人——军官、游子、怨女。少年与三人签订合同,只要能报父仇,可提供一切费用。谁知三人成日与其妻游玩,家财殆尽,其妻亦与军官私奔。少年求死,却从包裹自杀器具的报纸上发现仇人已死,遂欣喜若狂。
这剧本故事紧凑,情节诙谐。看过剧本后,黎民伟问阮玲玉是否愿意来接。他直言:“朱先生觉得你是最合适的,眼下就看你愿意与否。”
“我没问题的。”阮玲玉答道。
“阮小姐,感谢。”黎民伟欣慰地点点头。
被民新公司这般看重,在北平连拍了两部满意的电影,阮玲玉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当她来到《自杀合同》的片场,看到走路都困难的朱石麟,竟感到有些心疼。
就是这个倔强的电影爱好者,邀请阮玲玉拍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也为阮玲玉拍了她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
“条件辛苦了点,实在对不住。”朱石麟抱歉地说。
的确,拍摄场地就是真光戏院的天台。天台上有一座玻璃大厅,日光可以投射进来。为了节省成本,朱石麟坚持不用水银灯,只用自然光。他拄着拐,在布景前费力挪动着步子,边思忖边提出建议。阮玲玉端详着,心里想:这才是拍电影应有的态度,如果能和大家一起合作下去,肯定是件幸事。由于种种原因,这部短片未能在影院上映,拷贝也早已失传,可它却助力了朱石麟和阮玲玉各自的成熟。
十多天的拍摄,阮玲玉跟所有工作人员一起忍受着酷寒,不叫一句苦。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孩陈燕燕。当时的陈燕燕就读于北平圣心女中,听说有上海的剧组来北京拍戏,她每天放学都会过来看,进而被孙瑜发现。孙瑜觉得她模样生得可爱,就鼓励她出镜。在《故都春梦》中,陈燕燕第一次踩上四寸高跟的鞋子,穿着皮大衣演绎一场调情的戏。毕竟年纪太小,演戏无从把握,这段戏后来被删掉了。观摩剧组拍戏的经历,让陈燕燕笃定了做演员的梦想。不久后,她由母亲陪同南下上海,签约了黎民伟的公司,成为实习生。
阮玲玉细致地画着眉,梳妆镜后的陈燕燕看得入神。
“你想当演员吗?”阮玲玉问。
“想,我要当跟姐姐一样漂亮的女演员。”
阮玲玉看着陈燕燕那双灵动的眼睛,就料得她以后会前途光明。果不其然,陈燕燕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声名鹊起,成为红极一时的女明星。
《自杀合同》拍竣之后,剧组也要赶回上海了。当晚,阮玲玉跟剧组的人吃完饭,又跟林楚楚在北平的街头游逛了许久。
“离家这么久,肯定想回去了吧?”林楚楚朝手心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阿阮,我真想跟你说,有些苦,可以不必吃的。”
阮玲玉步伐放缓。多日以来,林楚楚对她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包括尴尬的同居生活。阮玲玉的脸凝滞住了,仿佛冻僵了似的。这无奈的神情一直带到了回家的车上。
对家里近况的了解,多是通过张达民信里的描述。虽然句句都说“很好,勿念”,可是不是真的“好”,只有回家看了才知道。阮玲玉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对张达民已经不剩几分热情了。
从影多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不少了。阮玲玉素不喜欢跟太多人来往,可身边的人和事,已经听得不少,阅历早不似从前那样单纯了。她甚至觉得,年少时太多事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在北平的生活虽然水土不服,也听不见小玉的叫闹嬉笑,可至少是一方干净的天地。有那么一刻,甚至有种心无挂碍的逍遥,安安心心拍好电影、睡好觉便是。回到上海,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下了车,到了鸿庆坊,已经快入夜了。她往楼上走时,不巧正撞到张达民。他看到阮玲玉,面色有些慌,继而又镇定下来。
“阿阮,你回来了?我晚点回来陪你!”
他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鼓囊囊的裤袋。
“你又去赌。”阮玲玉是陈述的语气,她也不知道为何这般确定。张达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甩下一句“没有”,擦过阮玲玉的肩就往楼下冲。
阮玲玉没有阻止他,她疲惫地上楼,推开了门。何阿英就站在门口,她俨然已经听到了楼道里的不对劲,战战兢兢地偷听。
“你们没吵吧?”何阿英有些紧张。
“没。”阮玲玉放下行李,“达民拿了多少钱?”
何阿英不说话了,她乞求似的看着阮玲玉。
看到母亲的神情,阮玲玉就知道没有再多问的必要了。她径直走到里屋,陪小玉去了。彻底的失望,无须泪水点染。
在短暂的假期里,阮玲玉一有时间便出门散心。许多演员的新电影上映了,海报被贴得眼花缭乱,但很快就会换成她的。
等待多年,阮玲玉终于迎来了天时地利的良机。
《故都春梦》与《野草闲花》两部电影的愉快合作,使民新公司和大中华百合决定加快合组的脚步。一九三〇年八月,集结两个公司的精英人马,联华影业制片印刷有限公司宣告成立,罗明佑于十月在香港设立联华公司总管理处,将“复兴国片”的方针继续普及宣传。而《故都春梦》,就是以联华名义出品的第一部作品,放映之后,广受好评,特别是作为知识分子的青年学生,居然也被吸引到影院看起国产片来了。影片的广告词为:“复兴国片之革命军,对抗舶来片之先锋队,北方军阀时代的燃犀录,我国家庭生活之照妖镜。”这立意在当时国产片中,确实是耳目一新的。
联华公司趁势推出《野草闲花》,所获反响更是有如惊雷——当时默片里的说明字幕都是用古体文言,而《野草闲花》中,除了对白字幕口语化之外,说明字幕全部改用了新语体文。这在当时是一个了不起的革新。随着电影的热映,《寻兄词》火爆大江南北。更多观众慕名而来,渴望在电影院一睹阮玲玉、金焰这对银幕璧人的光彩。
阮玲玉的表演才能终于得到了业界和观众的认可。《故都春梦》里风骚无情的红妓女燕燕,《野草闲花》中纯洁聪明的卖花女丽莲,一个是毒辣如蛇蝎的荡妇,一个是温柔似绵羊的天使,都被阮玲玉拿捏得细腻准确。默片时期的电影女演员,戏路宽广的真可谓凤毛麟角。要知道,在镜头相对单一又缺乏有声语言支持的电影时代,演员通常只能靠自己的某种气质来完成银幕形象。对于阮玲玉在两部影片中的差异化表演,孙瑜更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雄辩地表明了她不愧为默片时代戏路最宽、最有成就的女演员。”
阮玲玉作为公司开山之作的大功臣,亦随大中华百合并入联华。影迷的信件纷至沓来,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境遇已经今非昔比了。可以说,一九三〇年是阮玲玉电影人生的分水岭,自此她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明星。
与之而来的是片酬的上涨。在最低迷的那段时间,她的片酬不及胡蝶的一半,现在终于扶摇直上,接近一线的身价了。苦尽甘来,阮玲玉终于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和更广阔的表演空间。
阮玲玉和联华公司同时崛起于中国影坛。名声打响后,联华的阵容不断扩张,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加入,昔日故人得以重逢。这其中,就包括阮玲玉的伯乐卜万苍。
卜万苍在看过《野草闲花》之后,深受感染,更确定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他找到阮玲玉,把剧本递给了她,说:“这是朱石麟先生编剧的《恋爱与义务》,要我来导。你看看。”
阮玲玉双手接过来,感言道:“三年了,我终于又能演您的戏了。”
两人相视而笑。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恋爱与义务》是朱石麟根据波兰女作家华罗琛的同名小说改编的。
杨乃凡是封建家庭的小姐,和大学生李祖义相爱,但在封建礼教的压力之下,她屈服了。奉父母之命她嫁给了“世家子弟”黄大任,并有了一对儿女。后来,杨乃凡偶与李祖义相遇,两人仍没忘旧情,一起私奔了。过了一段幸福的乡间生活后,两人为生活所困只得又回到城里谋生。但社会已不接纳这两个人,李祖义找不到工作,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之下潦倒而死。从此,杨乃凡与女儿平儿过着艰苦的生活。十五年后,平儿长大了,她与一富家子弟之间产生了爱情,并得知母亲杨乃凡的身世。杨乃凡为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将平儿托付给黄大任,自己投河自尽。
阮玲玉读完剧本,潸然泪下。门第差距下的爱情悲剧,让她深有感怀。拍了十余部电影,一个个女性形象,要么穷凶极恶堕落风尘,要么受尽屈辱含恨而终。女性生来是难以自由的,前行一步,往往就会付出血的代价。杨乃凡和平儿的一幕幕人生片段,令她想起母亲何阿英,还有她自己。
对阮玲玉来说,最大的难度在于同时饰演杨乃凡和平儿两个角色。虽说在《野草闲花》里有过尝试,可这次不同。借助复杂的拍摄技术,母女二人将出现在同一画面中。她身着青布褂,戴着眼镜,腰身佝偻,变成了杨乃凡。那一刻她想到幼时眼里的母亲,想起她在张家老宅里起早贪黑的忙碌和过早粗糙的手掌。换上时髦的水手服、扎起辫子,她又变成十五六岁时的自己,天真烂漫,会做梦,也会娇嗔。
剧本中的李祖义由金焰饰演,他们这对搭档已经成为票房的基本保证。加入剧组的,还有南下逐梦的陈燕燕。近一个月的拍摄经历,让全剧组的人都折服于阮玲玉日臻成熟的演技。阮玲玉也喜欢联华的拍摄氛围——认真团结,又能给演员足够的空间,这使她深有如鱼得水之感。
《恋爱与义务》拍竣后,卜万苍的新作《一剪梅》《桃花泣血记》继续沿用阮玲玉和金焰。《桃花泣血记》讲述牧场主的儿子与牧民之女的爱情悲剧。单从情节来说,电影过于简单,无任何创新之处,但在技术突破上,卜万苍借鉴了好莱坞式的叙事手法,将危机桥段进行多视角分切,大笔墨长篇幅地加以渲染,营造出了千钧一发的氛围。最大的噱头还在阮玲玉身上,她是首次完全抛却美艳姿色,以村姑形象示人,这话题效应不亚于巩俐的秋菊。
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一年,是阮玲玉电影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这使她感受到了峰回路转之玄妙。
在那段时间,阮玲玉与京剧大师梅兰芳,也有过一次历史性的接触。《影戏杂志》曾刊载过一篇阮玲玉的文章,里面详细记述了与梅先生的交流。当时,梅先生从美国载誉归来,罗明佑、阮玲玉等联华同人,邀梅先生在南京大戏院观看了《故都春梦》的试演,并盛情宴请了梅先生。席间,梅先生对联华的合并成立赞赏有加,认为这是“应时代需求的一种组合,是复兴国产影片的一个运动”。阮玲玉在文中写道:“畹华先生于七月十八日乘秩父丸归国抵护,我在联华同人宴请他于大华的席上得与晤谈,知道他很注意国内的电影事业,尤其是将来的有声片。”同时,她还补充了一句:“他对我很客气,称我为中国的玛丽·碧克馥,真令我惭愧无地。”
玛丽·碧克馥是一九二九年的奥斯卡影后,也是那时候美国最富有、名气最大的女人,以“世界的情人”之盛誉,风靡全球。阮玲玉获此赞赏,当然欢喜。
回头再说胡蝶。一九三一年初,她与未婚夫林雪怀解约一案闹得满城风雨,街头小报铺天盖地——据说胡蝶恋上了洋行工作的一个叫潘有声的男人,跟林雪怀感情彻底破裂。那是胡蝶的第一段低谷时期,除了《火烧红莲寺》,其他几部明星公司投拍的电影都反响平平。她的感情和事业都陷入困境,小报记者又不遗余力地雪上加霜。
阮玲玉再一次看见胡蝶,是在名媛聚会上。她依然是笑的,脸上的梨涡还是一侧深一侧浅,暗色披肩把眼神衬得更加空茫。
“玲玉,你的电影我看过了,真的恭喜你。”胡蝶的语气永远是柔和平稳的。
“谢谢。”阮玲玉觉得自己这句回答硬邦邦的,她不知该怎样表达关切,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比报纸上写的好。”胡蝶回答着,露出俏皮的笑,这笑容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阮玲玉不禁想起自己和张达民名存实亡的感情关系,倒吸了口凉气。
胡蝶似是放松地大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人生也似舞台,悲剧也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在苦的时候常对自己说快了快了,演完苦的就会有快乐的来了,你现在不也是苦尽甘来吗?”
“你很懂得开解自己。”阮玲玉几乎哑口无言。
“其实这倒真是我的人生哲学。”没说几句话,胡蝶就继续跳舞去了。她跟个没事人似的,在华灯中翩翩起舞。如果是自己,会不会也像她那般潇洒?那一刻,她对这个曾视为对手的女人,多了一分怜惜与敬意。
三月,由明星公司拍摄的中国第一部蜡盘发音的有声片《歌女红牡丹》于上海公映,这部由张石川导演,胡蝶、夏佩珍、龚稼农主演的电影立时轰动海内外。胡蝶幼年曾随父亲奔波于京奉线上,北方话的底子一直没弄丢,这使她顺利地过渡到了有声片时代。上海华威贸易公司特别印制了一本十六开本大小、共八十五页的特刊,以祝贺《歌女红牡丹》的诞生。
随着《恋爱与义务》等片的相继上映,阮玲玉继续在默片中一枝独秀。她和胡蝶并驾齐驱,风头强劲,无人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