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有圆满,花尽总有人哭。烟云过往,星移物转。亲爱的,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忧伤的底色,走出内心狭窄的牢笼,在路上释放出一个洒脱的自己。命运给予你不堪,也给你爱。相信世界,相信每个陌生人,会对你好。
历历万乡
从桃园机场出来,夜色之中,计程车转了好几个路口。
每次转弯,对我来说既是期待,期待自己早点抵达目的地,同时又是一种拒绝,拒绝未来的那个站点这么快到来。
我与车都如骰子,被时间掷抛,转转停停,下一刻,又继续上路。
等司机把车驶进街区,灯火璀璨的城市像是迷宫,让人晕眩。
我问自己:抵达了吗?这就是我要的前方吗?
我和车仿佛继续停在钟面上,成为呆板的指针,走着,走着,一刻,半小时,一小时,整个钟面,日日如此,漂泊的一生。
即便抵达了一站,仍旧有下一站等待着自己。而后,每个地方都以对故乡般的想念夜夜泛起潮涌。
十五岁到城里读高中前,我还是一个乡村少年。和村中大多数孩子打扮相近,很简单的衣着,短头发,土是土,但快乐,无人去计较彼此的样貌。我们平日除了学习,便是在山间地头晃悠,打闹。
桑葚未熟透时的汁液酸劲十足,摘下一个尝一口,眼睛立马眯了起来。桂花树的香气熏人欲醉,碰到矮树直接折下花束,若是遇到高的,就爬上去砍几枝,抱回去插瓶,用清水养,每日换一次水,房内数日都弥漫着桂花带着甜味的香气。
梦中似乎都还能闻到。
村人的屋檐下多半筑着燕巢,老人们会在地上铺几张旧报纸承接燕粪,然后拿去给栽植的花草施肥。春天时乡村最为闹腾,燕子们一整天都叽叽喳喳,用叫声煮着村庄的时间。我没事做,会静下心来听一两只燕子啼鸣,清脆婉转,不输笛声。
旧家也有燕巢,搬去新家后燕子不来做巢,水泥筑成的屋檐下空荡荡的,每次看见,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常在清晨或傍晚去山上寺庙游玩,佛殿是不进去的,只在殿外兜转。寺中僧客都很少,曲径通幽,我顺着小道走去,有时见数百岁老树苍苍如亭盖,有时见清风徐来松涛阵阵,还有的庙中凿有专供香客品饮的泉涌,甘甜清冽,在盛夏尤其能去火气。禅房大都雅致,房前花木扶疏,假山栩栩如生,也有微型的亭子、松柏安在上面。
阳光照在禅房的木窗上,偶有风途经,那窗户上仿佛有一段一段的光阴在浮动,是不可言说的禅。
从2013年开始,我每年寒假都会去上海住上一周,去参加一个文学比赛的现场赛,期间会和朋友跑出来四处走走。
去上海的前一天,我爸都会例行公事,问我:“真的要去吗?”我点头。他又问:“没奖金,又不安排食宿,车票还只能报火车硬座,值得吗?”我每次都很坚定地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别丢东西,也别只光顾着玩,到了上海要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阳台上洗衣机轰隆隆转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爸就是一台洗衣机,整天都在为我运转,替我担忧,我在他重要的心上,却无法陪他度过漫长的每一天。
冬天的上海,有时会掉下小雪,有时只是落些雨。冷空气中有黄浦江的味道,腥腥的,被风吹往四处,深吸一口,仿佛闻到了老上海的气味。
街道两旁有修剪齐整的法国梧桐,夜里我和雁冰走在大马路上,看直挺光秃的躯干,上面落着柔美的黄晕,对这座夜色中的城市有种异样的好感。黄浦江上吹来的晚风,一阵一阵,吹远我们的笑声。我听到夜色里钟声响起,那对岸的东方明珠在众多闪光灯的捕捉下带着一身繁华静静矗立着。这是我想念许久的上海。此刻它就展现在我的视野里,而我却茫然地站在江边,摸着冬夜里略微发冷的栏杆不知要说什么。
第一年来的时候,文娇和正隆专程带我去了巨鹿路675号,《萌芽》杂志社。
空气里弥漫着很好闻的花草味道,蔷薇、紫藤、爬山虎交织蔓延,将庭院装饰得如同花园,两层民国时期建筑风格的办公楼仿佛能带人回到久远的老上海时光,楼前还有一个洋式的喷水池,裸体的少女雕像风姿绰约,但仔细一看,少女普绪赫雕像上也已经有了斑斑锈迹,任何事物都无法躲过时间的刻刀。同行的朋友都激动地在杂志社楼前合影和拥抱。正隆想给我拍张照留念,我对镜头有些不适应,想推辞,他说人都来了,不拍有点可惜,于是最后,我傻傻地拍了,跟那么多人一样。
单薄的影像里,我站在竹林边上,动作木讷,面无表情,难看的鞋子和衣服,但当时一颗喜悦颤动的心透过洗出的卡纸依旧能被自己感知。
光阴若马蹄,繁花次第开,冬日的南方园中,花草仍然茂盛,它们一丛拥向一丛,一枝挨着一枝,一朵贴上一朵,层层叠叠,映着我们的面庞,仿佛少年。
每一年都会有人问我:“今年要不要来?”我总是说:“好。”但当我终于拿到了梦想中的那座水晶杯后,别人问:“你还来吗?”我迟疑了,觉得自己终究要与年少作别,便摇了摇头。
和上海这座城市相关的记忆,在日后或许会成为一盒胶卷,存放在我心底的暗室,供自己欣赏、小心翼翼收藏。
王菲在《致青春》里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年华青涩逝去/明白了时间……”
山高水远不可期,有些记忆只能作珍惜。
每年都会去的另外一座城市是北京,多是去参加和自己图书出版相关的活动。从北京西站出来,拖着拉杆箱,行走在这座恢宏而阴沉的城市里,感觉自身渺小,小到觉得自己只是地上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来自人或动物。
住在主办方或公司安排的酒店里,所住的楼层很高,从里向外看有点晕眩。马路很宽,但车流不息,夜里车灯一个接着一个,亮着,像发光的长龙,从未断过。写字楼,方形落地窗,悬挂着各类广告、公司名称,灯火通明,透明玻璃内的电梯上上下下。所有的建筑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个抽屉,大的包含小的,小的里头还有更小的。每栋楼都在争着比高,仿佛矮对方一头就有失身份。
我关了灯,外面倒成了房间,而我在的屋内黑漆漆的,像被这座城市遗忘的夜。家具在睡着,浴缸在睡着,电话在睡着,从没打开的电视机睡得更深了。我没有睡着。
有几次下起了大雨,雷电交加,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得异常清晰,闪电如白色细长铁丝扎进城市的腹地,明亮,迅疾,却只一瞬,又回归黑暗。雷声是重重的铁锤在敲打城市上空,有时雷声无比响亮,自己便产生错觉,仿佛这天空已被敲破,将有更多未知的、邪恶的事物降临,涌入人间。自己无能为力,便只想着去睡,竟然就睡着了,后来雷声再大也没吵醒我。
在重庆,我住在学校橘园三舍七楼,顶层。那时空调还没安装,盛夏暑热难耐,便卷起竹席到天台上睡。同去的学生也有很多,我们在天台上聊天。
山城雾少的时候,能看到很多星星,月亮也很亮,银河在我们头顶静静流淌。这座城市,一年四季吃火锅的人从没少过,到了后半夜,仍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麻辣香味。起身观望四周,对岸居民楼房已只剩下稀疏的灯火,如同夜的眼睛在与我对望,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异常安宁。
江湖夜雨十年灯,仿佛自己漫长的一生都可以如此恬静地度过。
但我深知,对于重庆,自己仍像个过客。
有一天,从北碚坐轻轨去观音桥西西弗书店。出门时,天阴,朋友问我要不要带伞。我说,不用。其实自小就是一个不爱撑伞的人。等轻轨开过礼嘉,像换了重天,日光灼灼。我舒了口气。买书回来,坐在返途轻轨上,朋友打来电话,说北碚下雨了,雨势有些大,问我要不要伞,他到时候会在天生站出站口等我。
我才知道这座城市原来这么大。
一直觉得故乡以外的地方都是陌生的,它们只能给予自己短暂的停留,并非久居之地。
我在东吴交换学习期间,常去学校图书馆六楼,里面摆放着众多文学类书籍。图书馆有些旧了,窗户不多,光线偏暗,灯光靠声控,我走过去,灯才亮,咔嚓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像整栋楼的关节动了一下。雨季一来,书页之间霉味更盛,甚至有些呛人,想让人快些离开。
午间,很薄很薄的光渗进来,摊到角落里,像一洼小小的水塘,并不明亮,仍旧被六楼里大片的黑暗包围,排挤,吞噬。我站在光与暗的中间,突然对这两种颜色都没有了情感,走向光明或进入黑暗好像成为一回事。时间钉住了我的脚踝,却毫无痛感。地板上,我发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非常非常的淡,好陌生,而我此刻唯一认识的,也只有它了。
去九份的路上,很多燕子在山间穿梭,累了,就停在电线杆上或者钻入屋檐下的燕巢,然后又开始聊天,叽叽喳喳,和故乡的那群燕子一样。每次离开家,到遥远的异乡,总是心生温柔的怅惘。
看见稻田、旧居、山寺、燕雀、星月这些熟悉的事物,便想起了家。
看见写字楼、商场、喷泉、路边架起的巨幅广告、衣着时尚喷着香水的青年这些陌生的事物,也会想起家。
记得以前每次出远门时,父母亲都让我自己收拾行李,这次来岛上,他们俩竟然在我登机的前一个晚上帮我整理好了行李,我爸说:“这一次你比以往去过的地方都要远,位置也特殊,真的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笑着对他说:“不远啊,就在我们家对面。”
这时父亲把头侧向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母亲说,看来他真的是下了决心要去。母亲淡然的表情突然间撑不下去了,我看见她又笑又掉着眼泪,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很多次在岛上旅行,到了夜深时分,我总会戴着耳机听歌。
在兰屿,一天夜里海边刮起风浪,沿海礁石被狠狠拍打着,发出恐怖的音效。不久,一阵豪雨落下,大珠小珠砸在屋顶上,民宿的窗玻璃像颤抖的病人。
我没睡着,想开灯,却发现没有电。想起入住那天,达悟族老板说的话,岛上碰到坏天气时会停电。幸好我的手机在白天充了电,这下无聊,便开始用它听歌。
陈粒有首歌叫《历历万乡》,我到宝岛后,它就一直是我手机里的保留曲目。在这样一个异乡风雨大作的夜里,我静静听陈粒唱着:“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的不一样/烛光倒影为我添茶/相逢太短不等茶水凉/你扔下的习惯还顽强活在我身上/如果我站朝阳上/能否脱去昨日的惆怅/单薄语言能否传达我所有的牵挂/若有天我不复勇往/能否坚持走完这一场/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年少时我们负笈远行,青年时又为爱情和理想奔波在异乡的路上,到了中年和对象一边工作一边教育孩子,却发现所住的城市已经离年少时的家好远。丈量距离的过程成了一次次回首来时路的过程。
每座城、每个地方存在的意义,对我们来说,究竟是为了能让我们追寻、到达而扮演一个“诗意的远方”角色,还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在来过之后离开、成长,而在岁月中变成一个发旧的收纳盒?
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许多这样的地方。我们把秘密、情绪、念想、过去以及对未来的遐想如螺丝拴进它的支架里,成为它的一部分。它也变成一座镶嵌在我们体内、生命中无法拔下的城,如钻石,如徽章,或者如骨头。
我们在历经漂泊,走过一个个异乡,曾经认为不可能再想起再留念再途经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自己心里成了另外一种故乡,并伴着某一夜的风声、雨声,泛起潮涌。
走过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道路在继续
很多时候,我都是在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被俗事逼迫太紧时,我从不会硬着头皮做下去,而是出门,到邻近的公园或者不知名的街巷中闲逛,哪怕只是待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发呆,内心也是舒服的。
看车来车往、人群聚散、万家灯火明明灭灭,自己仿佛是透明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旁观着周遭一切。
曾经似乎消失的路又在脚下延伸着,不免又如孩童一般对未来充满憧憬,想象一切可能发生的美好际遇。
心像是找到了暂时的居所。
如果所处的位置靠海,为了排解失落的情绪,我会选择去看海,踏浪,忘掉脑中拥挤的陆地,去蓝色的镜面上找寻自我。
现实生活常使我们变得空虚、浮夸,我们都需要清澈的倒影提醒自己别忘记原本的面目。
四月的垦丁有音乐季演出,众声喧嚣,青年人的海洋。D很想去,最后却因为我不喜太过嘈杂的人群而作罢。
我们去了花莲,游人稀少,海风吹着整座城镇,越来越空。我们各自骑着从民宿租来的单车,沿着海边的自行车道疾驰,像被装进透明塑料袋里飞了起来,呼呼,耳畔塞满了风,挤走心里残存的黑色的鬼。
我们逼真地回到世界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那时自己也常骑车,从一个村落前往另一个村落,没有目的性。
车子有时被妈妈骑走了,自己就走路,仿佛是走在时针上,脚底有了被时间鞭笞过的痕迹,却不觉得痛,倒觉得爽。看看两旁,山连着山,树挨着树,野猫野狗都有伴撒欢跑着,我继续走,继续听自己唱着没有名字由心发声的歌,太寂寞了。
寂寞到春天很快被夏天取代,夏天一不小心被秋天埋葬,冬天不知什么时候又吃掉秋天,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在脑海翻涌。我年幼的海,原来是没有颜色的。
很多人在习惯了独处之后,都像患上了绝症,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好不了。
即便日后碰上谁,遇到爱,孤独仍旧是你心里的病,无药可救,痛苦又迷恋,如同上瘾的猥琐分子。
这也是造成我们身心疲乏的缘由之一,其实,孤独不等于忧郁。
它似茶,你细品它,茗香四溢,心境澄明,既能清楚地认识自我,又能看见自己与外围世界的关系。
父亲友人不多,在家时常常一个人在客厅喝茶。白茶、绿茶、红茶、铁观音等,他都喝过,但钟爱岩茶。
屋外种着一棵栀子树,盛夏时白花开得硕大,花香飘进来,跟父亲爱喝武夷山的正山小种的香味混在一起。茶叶条索紧结重实,带些金毫,色泽乌润,内质汤色红艳,滋味香醇,略有桂圆似的甜味。父亲曾想教我品味,我年少无耐心,喝完全无感觉,还觉得苦,父亲说,好茶总是苦后能回甘,每一口茶的滋味都需要慢慢体会,不要用喝白开水的方式对待它。
此后,父亲知我少小顽皮,不是喝茶的年纪,便不再教我。
去鹿谷的时候,在当地买了几罐冻顶乌龙茶。
这茶产自鹿谷附近的冻顶山,茶区海拔为一千到一千八百米之间,山间多雾,路途陡滑,上山不易。
冲泡后,茶汤香味清雅,汤色蜜绿带些金黄。
我一个人在岛上喝茶,想起了父亲在家喝正山小种的情景,他的背影虽然孤独,却不会让人感觉难过,有一种洒脱的意趣,仿佛坐于清风明月间听松涛拂动,淡泊,闲适。
我现在,正像他。
室友周坚喜欢钓鱼,周末无事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在外双溪垂钓。
溪水不深,缓慢流淌,岸芷汀兰,郁郁葱葱,我们的学校便在这条溪边上。
周坚钓鱼回来,提着小桶,一脸喜悦,让我看看他的成果。
我对他啧啧称赞后陷入沉思,问他:“一直养在桶里,过不了几天就会死掉的,有想过怎么处理它们吗?”
周坚思考了一下,说:“放生吧。”
随后便见他提着小桶走出了枫雅楼。
后来问周坚,知道他钓来的那条罗非鱼被放入了学校里的小池塘。
这一方小池塘在东吴行政楼后,今早去看鱼,正逢保洁人员清理塘中秽物,抽水机轰隆隆响着,吐出的污水像巨兽的黏液。
我担心平日看过的那些鱼会不会有丧命的,伸出手指数了数,十六条金鱼和那条罗非鱼,一条也不少,被置于一旁的缸里,空间的改变致使它们慌张而警觉地游弋,但终究还是会平静下来,在七秒的记忆之后回归安定的生活。
我不由得舒了口气。
在日常奔波之中,人需要停下来,借助一些事物和地方安放内心的困苦、忧愁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河流、海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方水塘,都是重要的场所,而鱼群便是它们体内一颗颗游动的心脏。
我们不能丢了那些鱼。
这么多年以后,我仍旧喜欢读张爱玲,孤绝气质的女人写出的文字总是如带刺玫瑰。
有一次在中国台湾大学听王德威讲“中国的抒情传统”,他提起胡兰成跟张爱玲的往事,说胡犯了过错后总喜欢对张说:“爱玲,你懂我的。”
生逢乱世,两个人都生活在各自或好或坏的境地里,相逢,又别离,因为身上有种脾性相似,所以理解彼此。孤独的人容易在一起,也容易分道扬镳。
在岛上,翻的是竖排繁体版的《倾城之恋》。一直都喜欢白流苏说“你们以为我完了,还早着呢”时候的神情,在现实和爱情面前生生不息。
与自己爱阅读较成熟的书籍品味相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写少年之书,是不愿自己与成人为伍的表现。
一味书写年少,带来的后遗症是,即便活到了二十岁、三十岁的年纪,仍旧像没睡醒似的活在这个复杂而仓促的现实中,像个孩子。孤立、轻视、嘲谑、谎言、苦痛、忧愁围剿质数一样的你。
人们看你,如同稀有动物一般。
但人间早就是个剧场,谁不在表演,谁不是动物,相比他们而言,你稀有而贵重。
无论何时,都不要厌弃自己身上的特质,它是区别你跟庸人的标识,带着光和气味,被异类鄙夷、排斥、忽视,却让同类看到,闻到,听到。
你要心无旁骛地等待并坚持,一定会有人前来敲门。
北岛说:“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时刻别屈服,千万别放弃。
心在跳动,道路在继续。
想念的温度
在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告诉自己,以后不准掉眼泪。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尽量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生活,跟那些用力煽情的电影或电视剧保持距离,碰到带有恶俗情节的综艺节目便立即转台,近段日子听得较多的是宋冬野、马頔的歌,梁静茹的情歌已经不听,尽量避开需要拥抱和掏出纸巾擦眼泪的场面,碰到跟好友分别的时刻,我一般保持沉默,不想多说话,如果有很多人来送,我会悄悄退到人群后面,走掉,然后发信息告诉他们,自己多保重。
我不想自己掉眼泪,也不想谁为我流眼泪。
时间长了,其实也很害怕这样的自己会不会渐渐冻结成一块冰,失去情感和温度,越来越坚硬。
2015年2月下旬,我坐上飞往海峡东岸的航班。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整个人向后倾斜,让我想起以前在大连金石滩坐过山车时的情景,可是身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好多事情都不断往后翻滚,最后只剩下我爸和我妈的脸在眼前浮现。在去长乐机场的路上,我爸坐在的士里嘱咐我,到了之后别忘了给家里打电话,钱不够就跟家里说。我妈没说什么,脸上一直憋着不舍的情绪。我躺在座位上,点点头。
抵达桃园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天空下着小雨,飞机还未停稳,雨丝在窗户上打滚,一颗颗,拖着细细的尾巴,像蝌蚪。我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颗,嘀嗒一声,落到了这座从小在书上反复出现实际上却很陌生的岛屿。
宝岛用冬日末梢的雨水欢迎我。
来之前,除了我爸,我妈更是在家嘱咐多次,到了之后一定要给他们报声平安。夫妻俩真像两个日渐衰老的闹钟,虽然也在叮叮叮响着,我却听到了他们身体发出的带着锈迹的声音。我总是点头说好。
真到达宝岛后,我也想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去,却发现忘了给手机办漫游业务,卡已失效。两天后,我办了交换生专用的手机卡,打电话回去,我爸接的,着急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给家里消息。我跟他说了电话卡的事。之后他就跟我去重庆念书时一样,说了好多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的话。我在电话这头听着,也不打断他。等他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完。我应了声好,没说再见,就挂断了手机。
原以为自己这下会有种解脱的心情,心里一下子却变得空落落的。深夜,窗外的雨仍旧下着,密密麻麻,像豆子撒在屋顶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岛上的同胞习惯了冬天的雨水。积雨云笼罩着城市,遮蔽阳光,使他们的皮肤要比长期被太阳毒晒的高雄人白嫩很多,也使这座城市有了一丝英伦气息。
岛屿被北回归线穿过,冬天不冷,经常在街头看见衣着混搭的学生、青年,上半身穿着卫衣,下半身则是夏天的短裤,或者里面再穿一条紧身长裤。如果我在长乐家里这样穿,肯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被我妈严厉批评。
从小,我妈都只让我跟我哥留短发,不准烫发,染发,穿衣打扮上,则是怎么土怎么来。所以在我离开家到市里念高中的时候,才从前桌女生嘴里第一次听到自己有点帅。
中国大陆的话费是按分钟算,宝岛则是按秒计费,加上是长途,我就重拾自小养成的“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不再跟人煲电话汤。偶尔上网聊天,朋友们问的情况也都一样,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说话的人,加上后来有一些人让我帮忙代购各种护肤品和苹果系列产品,我就连微信、QQ都不登了。
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异乡生活的时光,因为陌生,无人打搅,时间便骤然停下。
一个人起来跑步,去麦当劳吃50台币的早餐;上课或者到图书馆看书,翻的都是竖排繁体字,读得很慢;快到黄昏时,坐捷运到淡水,买上一杯新鲜的“柠檬爱玉”和一串炭烧豆腐,拌着暮色吃起来,等天黑回去,并再一次熟悉岛上天亮的过程。
在十八岁之前,因为发育期的缘故,泪腺特别发达,只要情绪一上来,眼泪无须用力就跟闹着玩似的哗然坠地。跟父母闹脾气,不小心和同学吵架,成绩没提高,到班主任那里喝茶,苦苦喜欢一个人未果,种种事端都在诱惑眼泪决堤。我也知道流泪的男生在别人看来都好娘好娘,我迫切希望身体里的雨季快点结束。
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怎么会流泪了,或者说是因为流不出来了,我才觉察到我的十七岁已经过去,自己开始向往理性、客观,不想动情。
但自己所处的宝岛却仍旧像少年一样感性,容易哭泣。
以前都不怎么看中国台湾偶像剧,觉得情节都很雷同,演员们演技浮夸,每一两集里总有人哭,年轻的女生哭起来还挺漂亮,但那些上了岁数却仍旧努力表演出少女心的中年妈妈们,一哭起来特恐怖,妆花得让人没有再看下去的动力,在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里的人们真的都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感性十足。
在学校听当地同学做课程报告,常常听得迷糊,他们讲得有些零乱,更像是自我学习心得与感悟,不如中国大陆学生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我坚持听了好几场,有东吴的,也有台大的,大体上都如此。
有次和一起来台交换的L去中正纪念堂旁边的音乐厅听一场交响乐演出,在门口拿到宣传手册时,看到上面介绍这个乐团在中国大陆曾演出过的地方,写着“东北、广东、深圳、鼓浪屿、厦门”等地。
我跟L说:“鼓浪屿不就在厦门吗?”
L答道:“可能他们专指鼓浪屿这座岛。”
“可是,那广东跟深圳又怎么解释?”
L笑了。
跟L去逛书店的时候,他说了一件事让我觉得也很逗。L在中国台湾师大交换,附近有一家书店,平日若只有男老板或者他儿子在,女生去买书,统统打五折,男生则是原价,若老板娘在,则男女平等,一律原价。我问是真的吗。L笑着点了一下头:“我们班上女生买过,真的是五折。”
一次看电视上的新闻,是关于“反课纲运动”的学生夜里私闯台湾教育部门大楼的事,主持人问一个教授嘉宾为什么现在的中国台湾学生会这样?教授说:“都是因为教育出了问题,学生不读哲学、逻辑学,思维感性。”
我来到宝岛两个月,跟西岸的家人只通过一次电话,就是刚来那会儿,之后没再联系。自己一点都不想家,这让我很开心,因为不想家,就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身边有很多人就是在经历离开家、不想家、少回家这些过程后,彻底变成了大人,过着自己理想或不如意的生活,走着走着,离父母越来越远,与过去分道扬镳,最后回不去了。
我想自己如果能一直待在岛上也挺好的。
没来前,看过很多宝岛的电影。每周一上完课,就开始计划旅行。进过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里的淡江高中,去过侯孝贤《悲情城市》中的九份,到过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发生地牯岭街,也去过钮承泽电影中的艋舺。有些地方较远,便上网订车票,再到学校里面的“全家”便利店取票。坐着台铁“自强号”或“莒光号”南下,去《海角七号》里的恒春半岛、垦丁沙滩,到《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的彰化精诚中学,不过,最爱的还是《练习曲》中的花莲。
一个人骑单车前往七星潭,白昼渐熄,细小砾石组成的沙滩在夜色之下显出浅白。眼前的海因为夜的到来变得更加广阔,踏浪捡石的人在海湾靠近村落的一端,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点点船影在远处。不远处,有人抱着吉他,唱了一首《岛歌》,女孩声音清澈,很多人都停下来,围在她身边。
我想起有次从台大听完课出来,去诚品书店,过地下通道时,遇到一个抱吉他的女生,她闭着眼睛大声唱着自己的歌,好像忘了全世界。宝岛的街头艺人都需要有专门证件并排队取号才能出来表演,他们分散在岛上不同的角落,却都纯粹地热爱着艺术,并勇敢展示着自己。吹着海风,我又多坐了一会儿,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愿去想,前尘往事都变得越来越远,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单车成了此刻我唯一的伴侣,它在我背后默默看着我和这片深蓝色的海。
在兰屿,一个人也在夜里骑着单车出去。海边刮起风浪,沿海礁石被狠狠拍打着,发出恐怖的音效。我没害怕,因为头上星星特别多,像成千上万盏灯,为我驱赶内心的鬼。我把车骑到了达悟族民宿老板说的看星星的最佳地点。四周无一丝灯光,我把车灯关掉的瞬间,黑暗覆盖了我。头顶的星星这时更亮了,一颗颗集结在天幕上,数也数不清。
眼前的世界就跟电影《星空》中小美、小杰看到的一样,又灿烂又寂寞。我望着望着,仿佛回到久违的童年,回到在乡下的那些夜晚。一个人便哼起了五月天的那首《星空》:“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看不到的拥抱是否叫作微风/一个人想着一个人/是否就叫寂寞/命运偷走如果只留下结果/时间偷走初衷只留下了苦衷/你来过/然后你走后/只留下星空/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以为快乐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歌声好像顺着浪潮一会儿远去,到海那头,一会儿又折回,向我心上冲来。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我舍不得夜晚过去,舍不得离开。
在东吴交换学习期间,夜晚去过西门町红楼那吃饭。有几次是跟当地的两个博士学长去吃的,我们点了三份鲭鱼定食,小菜有花生、豆干、辣白菜,岛上的青年都习惯AA制,一顿饭下来,人均花费400块台币,也就是80块人民币。我们聊旅行、明星、学校的论文、符号学、性别意识、两岸的学费等话题,谈了很久,每个人脸上都很放松,吃倒是变成了其次的事情。后来,我跟L也去了红楼,想找之前那家店吃饭。
L却拖住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问:“为什么?”
L说:“你没看见这里气氛很不一样吗?”
我愣住了。
L告诉我,这一带都是同志经常来的地方,饭店酒吧里都是同志,他们的店与店之间还有区别,桌子上放灯的是一般同志吃饭的地方,门口放着大熊公仔的则是熊圈的。
我说:“不会吧,上次我们学校的两个博士学长还带我来这呢!”
随后我看看四周,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服务生都是男的,而坐下来用餐的也都是男的,他们打扮都很时尚,我的鼻子前都是香水味。
我很奇怪,L为什么会懂这么多。
深夜,一个人用手机听广播,说话超嗲的女主播在一番心灵絮语后放出一首歌,来自孟庭苇新版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歌的开头是一声雷响,雨水淅淅沥沥落下,轻柔的旋律开始在空荡荡的夜里响起。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果相逢把话藏心底/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想起飞机从长乐飞往桃园的那天,云层很厚,我在云中穿行。气流有时不稳定,整个机舱都晃动起来,我想起之前电视上报道的台机空难事件,我爸我妈跟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时的场景反复在脑中浮现,那时我正一个人挎着单肩背包,兴冲冲向海关那里快步走去,身后是我爸我妈,像两匹年老的骆驼那样站着,目送我离开。
“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这城市我不再熟悉/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原来十八岁之后,我们都喜欢把泪水流进心里,在每一个想念潮涌的夜晚,哗哗作响,热浪腾腾。
雨眠
中国台北的雨天占据了终年多半的时间。
刚睡下,还未沉入梦中的海,就听见窗外响起春蚕嚼叶的声响,越来越大,像透过一个巨型麦克放出,不是风便是雨,中国台北春天的风雨架势都很相近。
摇晃的树,虫蚁于其上爬行似的窗,被敲得咣当直响的棚顶,还有浅浅的不安的睡眠,仿佛鱼翻过了身,又折腾回来,银白的鱼肚是夜难以合上的眼白。
开窗,探头,雨水滴下来,嗒嗒,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鼻尖上,又轻轻地滑进口中,比起自来水,竟带着一丝甜。
一时间尝到了记忆中的味道,我对雨又有了好感。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或许比这更久,尚是幼童的我,仿佛听见了神的召唤,专做奇妙的事情,把硬币埋在土里期待一生二、二生四、四生无穷;对着好看的明星大头照使劲睁大双眼缩起嘴巴梦想长成他;剪了指甲收集起来放在面包里故意招呼出一堆耗子,想看它们吃完变成自己的模样,代上课,代写作业,代做家务,代打酱油、醋和糖,自己悠闲躺在床上自然醒。
还煮过雨。
三月细雨,软毛一样刷着,掉着。
清晨起来,还未洗漱,就跑到园中去看自己昨夜放置的瓷碗,满满的都是水,还有刚刚从栀子叶上滴落的,当的一声,敲得碗中已盛满的水晃荡起来,承受不住的就被排挤而出,溢到地面,被蒸发,被吸收,顷刻便不存在。
最早是用承接来的雨水洗脸,溅到嘴上,被舌苔一尝,哟,甜甜的,味道还不错,之后便开始煮雨。
要多少火候,煮多久,用什么器具盛放,全都没有考虑过,只等着电热水壶打了兴奋剂似的嘶嘶鸣叫,我就跑来喝了。一边喝,一边美滋滋地想着日后的自己一定会因喝这吸收了日月精华的草木吐出的汁液而神清气爽、聪明盖世、益寿延年。
那时好天真,自己好可爱,萌萌的,蠢蠢的。
还能把回忆淋出斑斑锈迹的,是眼泪。
年少时,泪腺总是太脆弱,谁不见,谁离开,谁不告而别悄悄走掉,我们都要启动泪腺,让自己下场雨。
这样的雨,下的时间太短,过了十五岁,又过了十七岁,什么时候不下了,自己都不知道。
长大后的我们,表面晴天很多,内心雨季遍布,人人都很棒,盛得下,藏得住,不决堤,不泛滥。
圆融处世,习以为常。
每当海岛下起了雨,满街都是打伞的人,像浮萍,但都不新鲜。
我讨厌所有用塑料布做的花,虚假,呆板,机械,木讷,不需要光,也不需要爱。
有人抱怨天气,画地为牢;有人点了一盏灯,在雨天的房间里,探讨人生。
D从雨天会加深诗人抑郁的角度,否定了雨可以带来的一切文艺属性。我让他浅显点说,他的话是:“走出去,鞋面总是湿的,没有信念去走完一条路。”
竺姑娘却喜欢雨天,她站在学霸一姐的位子上,觉得雨天“让人静思,可以摒弃外围的喧嚣,更好地来认识世界和自己”。她在雨天出门,约朋友在咖啡馆见面,聊天内容当然不会是下里巴人的日常生活,而是定主题,这次是谈麦卡勒斯的书,下次是文德斯的电影,每个人都会谈论的事物,不在他们的视野里。
下雨天,我听音乐。曲调要和缓轻慢的,歌词要嚼得出柠檬或甘草味的。我没有在雨天吃巧克力、糖果的习惯,浓稠甜腻的气息像肥胖女人的胸,会把我的耳朵挤坏,听不到可以进入心扉的声音。
钢琴曲,是《雨的印记》。
中文歌,在西南大学读书期间听的是宋冬野,来到岛上后听得较多的是陈绮贞和周杰伦,乐队的话,则是五月天和苏打绿。
“当你再次/和我说起青春时的故事/我正在下着雨的无锡/乞讨着生活的权利/前一天早晨/我睁开眼已是江南/他们说柔软的地方/总会发生柔软的事……”
“我从来不知道盒子上有裂缝/雨水又要满满一盒/雨水又要慢慢漏掉/那些下午我决定要走/一无所有/只能留给你雨水一盒……”
“听见下雨的声音/想起你用唇语说爱情/幸福也可以很安静/我付出一直很小心/终于听见下雨的声音/于是我的世界被吵醒……”
“空无一人的大街/闯入无人婚纱店/为你披上雪白誓言/世界已灰飞烟灭/而爱矗立高楼间/你是真的或是我的幻觉/时光遗忘的背面/独坐残破的台阶/哪个乱世没有离别/天空和我的中间/只剩倾盆的思念……”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
随着耳机里一首歌又一首歌的轮换,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窗外即便雨势渐大,也察觉不到了,耳朵带着我的睡眠陷入深海。
又梦见年少时的场景,和P一起去镇上邮局寄明信片给远方的笔友。
细雨缠绵,我还不会骑车,P载我前行,我给她打伞,并把伞倾向她。当时心里异常羞愧,觉得自己是个男生,怎么好意思让女生载自己,便反复跟P说,我比你重,骑着会很累的,放我下来吧。P迅速穿过一条巷子,赶在红灯亮起前飞过斑马线,始终没停下车。
我听到雨打在伞布上的声音,轻轻的噗噗声,朴拙而可爱。路旁芒果树上有积聚的雨滴洒落,掉到我没被伞遮到的头顶,凉凉的。
从邮局出来,雨过去了。
P问我要不要去海边。我点点头。她便又像姐姐一样载着我往淋湿的公路尽头骑去了。
自从初中毕业后,我有好些年没再看见她。听人说,在她爸妈离婚后,她跟她妈妈去了日本。又有人说,她是跟她爸去广东做生意了。每次当我在雨天骑车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个有些胖的女生。
P,这么多年过去,你一定变漂亮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学会骑车了,有时都能够放开双手骑上一会儿,真希望你能看到。
雨中的睡眠里有我们回去的路径,我们成为鲸,漂洋过海,抵达旧日彼岸,很多故事还在等着我们回来。
海岛的春天在下雨。
整座城市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水,膨胀,你轻轻用力,仿佛能把每条街衢每段路拧出水来。
有人在哭,这个春天都在陪她哭。
雨水滴到口中,我的蛀齿在这四月,疼。
你亲吻我,我为花草。
你滋养我,我是海洋。
恋旧
用惯了一些事物,便舍不得丢弃它们,哪怕已经破损严重,旧得不行,也没有打算扔掉,从小便是如此,迷恋旧物。
我的布制钱包已经用了九年。
深蓝色牛仔布到现在褪成浅蓝,边角也不再整齐,有了抚不平的皱褶,像是坏掉的耳朵,逐渐萎缩,却也没被时间拧下来。
好几次跟朋友去逛街,吃饭,付钱时拿出它,好多人的目光都浮在上面,不愿落下,怕脏。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换一个,这么旧了,看着像从路边乞丐身上掉的。我没直接回答,只陪着她笑,摸惯了,换个新的,手就不认识了。
我承认我也喜欢新事物:早上刚跃出海面的太阳、初生的猫、刚刚学步的孩童、开得正娇艳的波斯菊,或者是商店橱窗里新研发的手机、刚落成的乐园、铺满沥青的新公路,但这种喜欢往往只是眼睛的想法,我的手不干。
我的手早已不如幼童那般光鲜饱满,手心纹路众多,手背青筋明显,手指修长,却骨节突出,隐隐约约也能瞥见不少皱痕,时间有时变成刀,刻它,有时成为鬼,吸它,它的皮和血,都已伤痕累累。或许是新事物让它有压力,所以它选择跟它一样被时间刻了痕迹或者比它下场更惨烈的事物。
我喜欢用旧的字帖和羊毫脱落的毛笔。
字帖是水写的那种,用笔蘸水即可在特定纸质的帖子上书写,水干,则字消失。内容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闲暇时,我常从书柜里取出它,静下心写上几个字,特别是写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和“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两处时,内心尤为澄净,笔下的羊毫也写得慢,仿佛在细细咀嚼,轻轻回忆。
这本水写字帖被我写了无数遍,已是老老垂矣。去宝岛前,我最后一次在家用它,这才看清楚了它:被我糟蹋得容颜尽失,红色线条已经模糊,水蘸上去后成墨的效果也不明显,纸张更是发黄,跟迟暮女人的脸似的。毛笔上的羊毫也不白了,黑的黑,掉的掉,竹制的笔杆表面早已不复油亮顺滑,经受南方潮湿发霉的天气后有了大大小小的霉斑、黑点,洗也洗不掉,仿佛人的心中无法去除的污迹,沾上了就是一辈子。
我虽不日日用它们书写,但八九十来天就碰一次,也像熟人,彼此有了感情,日后若再用新的纸、新的笔,都不顺手了,手很专一,只认得它们。
见它们老去,身体里竟翻起酸液,捣得内心不是滋味。
我的手离不开的还有书。
在电影《意外的旅客》中,主角威廉赫特是一个旅行作家,他在自己的指南书里写着:“单身旅行时刻,千万不要忘记随身携带一本书,不仅可以排遣旅途中的静寥,还可以作为防止喋喋不休的邻座无聊客搭讪的护身符。”
而我就像他所写的那样,不管去哪里,都得有书作伴。
嘈杂的商场内或疾驰的列车上,午后清风里或海滨落日中,我手里总要捧着书,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光的扫帚跟随我的目光轻轻扫着每一行每一句。
我家中的卧室和学校宿舍里,尽是被书筑墙,它们把我围困,给我爱,我像牲畜离不开它们的圈养,又如缺爱的人竭力抱住这一个个沉默却忠诚的情人。
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所以,我期待去天堂做客的那一天。
中意的书看过一次是不够的,隔三差五翻翻,才能细细品到个中说不明道不破的味道,但看着看着,书不免也会老。
在岛上,我经常去胡思、茉莉这些二手书店里淘书。看到有些书原本应该没被多少人翻过就沦落到这里,跟着其他旧书一起一天天发出霉味,感觉自己是在面对一个过早衰老的人,多少有点替这些书遗憾。
时间真不是个好东西。
事物模样的改变或消失,都会影响到原本依靠它、习惯它的人群。
人虽是宇宙至高无上的造物主,但毕竟有情,便有弱点。
曾和D去听“台北文学记忆”的讲座,那天听到的是蔡明亮导演在台上讲述他眼中逝去的中国台北。讲座开始前,我们在大厅里先观看了他的电影《天桥不见了》,一部只有二十二分钟的电影。
影片中陈湘琪扮演的角色在中国台北车站前不断地徘徊,像在等谁,又好像等不到谁。市声嘈杂,天气闷热,她神情抑郁,心情焦躁,总怕错过什么,想站在对面高楼上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些。这时见一女人拉着行李箱横穿马路要到对面去,她便跟着过去,警察吹起口哨,拦住她们。在与警察的争执中,她辩称自己原想走天桥的,可天桥因城市建设被拆了,不见了,并不是她的错。
天桥不见了,记忆像被挖掉一截。
有些事有些人都不在当下的生活中出现,却在最初支撑我们前行,让我们走到现在。
旧物所寄居的空间,一旦旧物不存在了,就成为新的环境。
面对它们的离开或消失,情感丰富的人总会困惑,迷茫,忧伤,难过。
不见亲故,心如刀割。
有一天从动物园出来,我和D站在猫空山上眺望夜里的城市。
灯火闪烁的大楼,是装着磷火的壳,它们昨日的灵魂,此刻正在风中游荡。马路上路灯排着长龙,通向未知的地方,直至被山峰阻挡,再也看不到。此时看整个中国台北,确实是在盆地里,碗口被山地围住,城市与人都陷在碗底。
站在高处的人,眼睛是上帝的。
D说:“如果拿掉了101大楼,岛上就黯然失色了,这里的建筑普遍不高,很多都是九十年代到千禧年之间的楼房,因为土地私有和地震频繁,很多人不想花钱拆掉原有较矮的房子再建高的。”
我说:“其实这样挺好的,我还是喜欢旧一点的事物,让人内心安宁,不急不躁。”
时间酿制了绝妙的酒醋,有人不舍得喝。
我希望这酒醋能珍藏得再久一点,等到坛边青苔长出,覆盖所有的光阴,我才会想到取出来,尝一口,提醒舌苔,别忘记过往的味道。
弥足珍贵的曾经。
以夜为床
这几天头总是痛,仿佛有人正用一根隐形的吸管透过我头顶的发旋,努力吮吸脑浆,它越来越空,越来越紧,沦为只剩外壳的椰子。
我不敢多想事情,一想就痛。
昨天在前往日月潭的巴士上就有了呕吐之感,闭上眼睛静静靠着椅背强忍,连平日不愿舍弃的窗外风景都不愿看了。到了日月潭,面对好山好水,我也提不起兴致,游艇更是没有坐,只沿着涵碧步道走上一圈,回到起点,山间时晴时雨,雨积云和光在争夺这片从小就在我们脑中存在的天地。
我端着相机拍了些风景,便早早地在游客中心等回去的车了。
拉鲁岛没去,猫囒山没去,玄光寺没去,玄奘寺也没去,连每个观光客在码头争相与之合照的刻有“日月潭”三个红漆字样的碑石我都懒得理会,那是别人俗气的仪式。
一路旅行下来,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只是头痛得有些厉害。
幼年时常听得身边大人叫嚷头疼、失眠之事,那时喜欢模仿,好的坏的都学,遇到事端也不编着凉闹肚子这样的借口躲避,而是人小鬼大直叫着头痛。大人当然懂得这些伎俩,往额头一摸,说道:“又没发烧叫什么头痛!”或者“你们小孩子哪来什么头痛!”
因为痛在别人身上,自己不以为然,便存有侥幸心理,认为那只是大人的病,作为小孩子,不用担心。
毕竟天真,不曾想过未来,自己也将长大成人,告别童龄。
头痛就来了。
在某座拥挤不堪的城市,在某条霓虹闪烁的街巷,在某个噪声惨烈的场所,在某辆颠簸摇晃的车上头昏脑涨,迷迷糊糊,身体都在模拟受到巨大创伤后的疼痛、麻木、倦怠、无力。
仿佛可以预知离自己不远的死亡。
仿佛面对死亡,也不觉得是件恐怖的事。
在我试图以撰写文字挑战自己惰性的那几个夜晚,我深刻体会到自己对身体的辜负带来的痛楚与一种巨大的毁灭感。
自己像住着火的冰块,从里往外地烧,疾速地融化,流出的汗水却是冰的。肝脏、骨骼、神经、视网膜都在崩塌,血液仿佛失去河道,在体内自行流窜。
是抗议,也是起义,要解构我。
时间是这场运动最大的帮凶。
在时针、分针、秒针纷纷竖起针头,向我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陷落,并无处可躲。
在人间,许多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死在自己手上。
尹尹发信息过来,跟我说,你难道忘了Perry之前就是这样才病的吗,你难道要重蹈他的覆辙?
Perry是尹尹的恋人。因为两人身居异地,尹尹在西部支教,Perry四处实习,尹尹不能天天照顾Perry,自然不能督促Perry按时睡觉。去年下半年对Perry来说,简直是在热锅里熬着,他一次次跟我打电话,不断地说自己要死了。
厦门岛内寸土寸金,当Perry一个人面对每月两千的房租时,他的手里总是空空的,但因着自小养成的犟劲,又不肯跟家里说,总想着自己解决。当家教还没领到薪水,人家小孩闹失踪;到厦大门口卖明信片和地图,又争不过大妈们;自己写稿,公司又不能期期排上,因签了合约也不能往外投,无奈之下便给某作家当枪手。那些时日,他真拼,一整天都在写,凌晨也不休息。
连续三天下来,脑中的炸弹,引爆了。
“我第一次出现在抢救室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朋友说我已经痛得快昏厥,手里还死死地捏着念珠,像是在给自己超度。可我只是感觉自己一直在出租车里,上坡,下山,过桥,穿越隧道……凌晨四点,是我那三天来跑的第七次医院。所有的症状在那个晚上一次性爆发——头疼得跌倒在浴室,一喝水便吐得满地都是,浑身发冷,体温几近四十度,视线模糊……”
起初,读到Perry的这段文字,只是心疼他,而后在自己连续创作的几个夜里再读它时,顿时体会到了其中更深意味的痛感,心疼Perry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心疼。
从与自己相近的个体身上,我们总会看到自己的未来,或好或坏的可能性。
于是我知道,如果我继续这样以夜为路走下去,终究是要走垮的,眼睛、内脏、皮肤都是吃不消的。
我们做每件事,兼有得失。
太过用力地去获得财富、名利,失去的常是精力、生命。
读过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觉得于连·索雷尔在追求欲望和权力的路上用力过猛。身为底层人民的儿子,自卑感一直充斥着他的世界,他崇拜拿破仑,为了摆脱身份,竭力地从底层跃入上流社会,他不断分裂自我,杀死过去的自己,辜负了德·莱纳尔夫人,也辜负了玛蒂尔德。最终,这个男人被自己向往的上流社会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里面的玛蒂尔德是偏执狂,对爱情的狂热呈现出一种病态。她说:“如果于连虽贫穷而生为贵族,那我的爱情就不过是一桩庸俗的蠢举,是一桩平淡无奇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了;我不要这样的爱情,没有丝毫伟大激情的特点,即需要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料的变故。”在一定程度上,她对爱情自身的爱甚于对于连的爱。当她剪下自己的头发给于连,并让对方做自己的主人时,当她说出一句“我爱你,直到我死”时,不得不赞叹司汤达竟然能刻画出这样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
太用力地活,往往与初衷背道相驰,哀思如潮。
还未疾速无意识地去摧毁自己的身体机能时,我保持着一些习惯:早睡,散步,按时饮食。保持温和淡然的情绪,勿骄勿躁。
那些日子里,我与自然走得最近,红尘在眼前也像隔世。内心欢畅,仿若幼童。后来出于一些世俗的目的和缘由改变心内初始设置,便乱了,事事做得背离初衷,实在不值。
那日在敦南诚品书店看《创作者的日常生活》一书,里面写到荣格在波林根的生活,每天早上会用两个小时专心写作,剩下的时间则在书房里画画或沉思,到山上散个长步,接待客人,以及回每天源源不断的来信。他在下午两三点喝茶,晚上会为自己准备丰盛的一餐,睡觉时间则固定在十点。他说自己在波林根,是置身在真实的生活中,是深沉的自我。
“我不用电,自己烧火开炉。到晚上,我点起旧油灯。这里没有自来水,我由井里打水来用,自己砍木头,煮食物。这些简单的动作让人简单,而要简单是多么困难!”话的末尾,是荣格的思考,饱含对近似于隐士生活的珍惜。
我不禁也开始反思,自己现在离曾经的简单生活究竟有多远。现在的自己打破了原来遵循的规律,过着让身体不舒服的生活,是不是在虐待自己?我有点累了,想回去。
下午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后,海岛又下起了雨。
心空空的,好像雨水也下到心里,把一些本不必沾染的事物冲得干干净净。这种感觉已经缺席好久。
记得年少时妈妈与我并头躺在凉席上午睡。窗外没有下雨,但槐花似雨,在风里翩翩落着,从我们睡下,到我们醒来。
夏时不知不觉间已到,无雨时,阳光微微灼热。
想起以前看小说,碰见一个词“半夏”,用来形容此时的夏天,十分贴切。
后来也查过“半夏”的意思,是一味中药,别名麻芋果、燕子尾、地慈姑、扣子莲、三棱草、小天南星等。半夏经过不同方法的炮制后,可以得到清半夏、姜半夏、法半夏,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痞散结,味道有些苦,堪比莲子。
我们尝到了苦,方知甜的味道。
人都是这样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