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蓝色别克车重新驶上主路。前面的人流越来越多,“失心者”们在大量聚集。有些地方,因为拥堵发生了踩踏,但无论是踩人的或者被踩的,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鲜血从伤者身上流出,无声无息。他们感觉自己在看一场默片时代的恐怖电影,就连血液都是黑白的。
“看上去比僵尸还不如。”飞行员拉姆耸耸肩。
他们已经进入了布鲁克林,沿着滨海的贝尔特景观大道一路前行,“失心者”越来越多。密集的人群是天然路标,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大约一个小时,别克车穿越了大半个布鲁克林,来到高万斯湾的港口。
苏朗把汽车停在一个高坡,矩形港口在眼前展开。到处都是人,哪怕最繁忙的旅游旺季,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景观。每一寸土地,都被各式各样的“失心者”占据,摩肩接踵,头额相抵——就像一张五颜六色的巨大毛毯,铺张在大地上。
几艘航船来来往往,不停地将这些人摆渡过去。目的地是……自由岛。
谁在开船?所有人心头都冒出这个疑问。一路所见,这些“失心者”没有任何神志,就连走路都不会拐弯。也许开船的人就是事件的始作俑者?
苏朗盯着港口。他的视觉远比一般人敏锐,居高临下,渡轮上的细微场景一览无余。可以看到,十几个人正在渡轮上走来走去,将那些“失心者”驱赶到适当的位置。但这些人面无表情,眼神僵硬,就像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
“你的担心看来并不多余。”苏朗对作家说,“有一些人在摆渡,他们同样不正常,但比‘失心者’要强得多。”
“我的天!”作家拍着额头,呻吟道,“我们就不该来!走吧,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趁他们没有发现!”
“我们不能像个逃兵一样。”飞行员拉姆表示异议,“既然来了,就设法弄清楚。你能逃上一辈子吗?”
“我们可以离开纽约……”
“斯坦恩,我真替你害臊!”
他们的争吵让人心烦意乱。苏朗突然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慢慢抬起头,发现靠近高坡的一座基站信号塔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来不及了。”苏朗舔了舔嘴唇。
艾米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死死捂住嘴巴:
“我的上帝!”
夏洛特小姐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从收音机里,她知道了斯塔滕岛的异变。那里已经是“失心者”的聚集区,那些莽撞的同伴正在一头扎进绝境。
但夏洛特小姐并没有通知他们的想法。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警告,现在就算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几个死脑筋。再说,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这些所谓的“同伴”,夏洛特小姐并没有特别的感情,每年一次的聚会只是例行公事。更何况,她很不喜欢其中的一些家伙,那些人高谈阔论,经常亵渎上帝——这个道德沦丧的年代!
夏洛特小姐的父亲是个老神父。从懂事起,她就生活在纯粹的信仰当中。社会上的事,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惯,也没有什么令她心仪的男性。年近五十,她仍旧形单影只,但这没什么不好。
她的生活充满了清规戒律,全心全意侍奉上帝。如果说还有什么小秘密,那就是炼金术。
夏洛特小姐的父亲是一个没入门的炼金术爱好者。而她自己,在这门伟大艺术上的造诣远远超过了父辈。在她看来,炼金术是上帝故意泄露给人类的终极智慧,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被庸庸碌碌的普罗大众埋没在尘埃中。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捡起它小心擦拭,令它放出夺目的光。
和“七哲人”的其他成员不同。夏洛特小姐从来不相信魔法石可以令人永生——这是一个亵渎上帝的概念。在她看来,魔法石的终极秘密就是通向天国之门,只有在主的羽翼下,永生不朽才真正拥有幸福安宁。
路旁的景物飞快地倒退。再过半个小时,她就可以离开斯塔滕岛,沿着贝永大桥进入新泽西。
别了,纽约。
夏洛特小姐脸上的笑容尚未浮现,突然发现公路中央,倒着一辆集装箱货运车。后门敞开,运载的货物撒满了公路。
“该死!”她一脚踩下刹车。
周围没有一个人,火车司机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已经变成“失心者”,加入盲流大军了吧?
现在这种情况,别指望道路救援。夏洛特小姐明白,如果不想点什么办法,自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
应该离开这辆车……
不!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立刻成为一种危险的信号。四周寂静无声,夏洛特小姐感到异常恐惧。她感到孤立无援,这辆汽车成了最后的堡垒,她根本没有打开车门的勇气。
应该开到路基下面,找到一条较为平坦的坡路,再绕行过去……夏洛特小姐这么想着,重新发动了汽车。
突然,一只强壮的手臂击破了车窗,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救命……”
夏洛特小姐拼命挣扎。那只手如同逐渐收紧的铁箍,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吸不到空气,呼救的声音如同蚊蚋。
她一步步坠入死亡的黑幕。最后时刻,隐约感到一根锐利的东西刺入脖颈,鲜血迅速流逝。
“原来是这样……”
艾米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座并不高大的基站塔上,蹲着一个人。他正看着他们,那对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双眸漆黑一团,就像一只盯着腐肉的乌鸦。
她认识那个人!
汤姆!
很显然,此时的汤姆不太正常。他的行为举止不再像个人类。他僵硬地扭动脖子,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汽车上反复扫过。隔着薄薄的铁皮,那僵冷的目光似乎洞穿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感到一阵心寒。
“汤姆……”艾米丽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你认识他?”
“昨天上午,我们还在一起修补自由女神!”
“看样子,他已经不认识你了。”
“他是怎么上去的?”化学教授皱了皱眉。
苏朗也想知道。基站塔主体是一根十几米长的粗钢管,就像一根放大了的长矛。光溜溜的表面无处借力,猴子都会感到困扰。
“我们快点离开吧!”作家用恳求的声音说。这一次,连飞行员拉姆也不再坚持,塔上那个家伙透着诡异。
苏朗犹豫了一下。他想要冒点险,这没什么。但作家也许是对的,至少不该带着他们冒险。这是几个普通人,尽管是炼金师,但仍是普通人。苏朗已经不再怀疑某个人是凶手,要他们跟随自己冒险有些说不过去。
“你来开车。”他对艾米丽说。
“你要去干什么?”艾米丽惊恐地看到苏朗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苏朗摆摆手,表示自己很有自信。他一路走到塔下,仰头看着那个叫作“汤姆”的男人。汤姆的目光在车子与苏朗之间扫视,但已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苏朗身上。
“嘿,下来,我们谈谈?”苏朗说。
对方没有说话。他冷冰冰地看着苏朗,眼神在某个频段不同切换。这么一瞬间,苏朗似乎看到了很多种不同的情绪,就像一碟子混在一起的调料。
真是太奇怪了。
或许应该上去把他揪下来。当然,这是最后的策略。苏朗决定换一种方式,他说:“你不下来的话,我们就要走了。”
汤姆的眼神继续变幻。大概过了两秒钟,他摇了摇头。苏朗没法分辨它的含义是表示不下来,还是表示不让他们走。
苏朗决定试探一下。他回到车上,艾米丽已经握住了方向盘。苏朗坐上副驾驶,把车门关闭。
“咱们走。”
没人回答,车上一片沉寂。
“怎么了?”苏朗诧异地看着艾米丽。她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掌正在不断颤抖,冷汗从额头淌下来。
“我……我动不了……”她的声音含着无限惊恐。
“什么?”
“我不能发动汽车!一旦脑子里有离开的念头,就会有一种更强烈的念头阻止我!”艾米丽尖叫起来。
“我也不行!”作家大喊大叫,“我想跳车逃走,但有人跟我说别这样,别这样!那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他们说服了我,说服了我!”
化学教授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告诉苏朗,他一样无能为力。只有飞行员拉姆脸色不断变化,似乎正在和某种东西角力。他的手一点一点向前伸,即将接触车门把手的时候,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拉姆颓然放弃,靠在座椅上呼呼喘气。
难道……苏朗的心一点点下沉。透过车窗,能看到汤姆那刺穿人心的眼神,似乎饱含讥讽。
“你能来我这边吗?”他问艾米丽。
“如果不想着逃走的话……可以。”艾米丽快速和苏朗换了个位置。
苏朗握住方向盘,瞟了一眼塔上的汤姆。来吧,看看你能不能阻止我。他把手伸向发动汽车的钥匙。
“嗡”的一声,一股锐利的东西刺入头皮,苏朗感觉脑袋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千个声音在喋喋不休: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
苏朗的手摸上了钥匙。
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一万个声音在响彻。
苏朗停了下来,两种力量在体内角力。那都是自己,一个坚毅,一个软弱;一个固执己见,一个从谏如流。
没有人能左右我,整个世界都不能。苏朗用尽全力,整个人几乎撕成两半。终于,那只颤抖的手,拧动了火花塞钥匙。
汽车震动着,发出轰鸣。
基站塔上的汤姆霍然站了起来。“说服”无效,他打算采用别的方式。车里的人都看到,那个家伙轻飘飘落了下来,似乎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距离地面半米高,汤姆稳稳悬浮着,向汽车飘过来。
脑海中的压力骤然消失,苏朗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盯着越来越近的汤姆,慢慢说:“很好。至少我们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塔顶的了。”
这个笑话毫无作用。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就像看着一个噩梦一点点压迫下来,自己却无能为力。
“快……快开车!”不知是谁在大叫。
苏朗用力踏下油门,别克车顿挫一下,怒吼着冲下高坡。码头东面,是一条空荡荡的公路,足够汽车飞驰。十秒钟后,汽车加速到九十公里每小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我在做梦吗?这简直是他妈的电影情节,还是他妈的三流编剧!”作家大叫着,似乎不如此就无法发泄心中的恐惧。
“念力。”苏朗说。
“当然,我当然知道!但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有的“选民”就行。苏朗思索着。但“选民”的力量属于超弦的外放,来自“真理世界”对现实世界的投影。而那个汤姆,并不具备超弦。
“他追来了!”化学教授突然惊呼一声。
所有人都回过头。苏朗从反光镜中,看到汤姆正在贴着地面疾行,就像一列高速磁悬浮列车。双方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
“快!加速呀!”作家几乎是哭着恳求。
苏朗正在加速,他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转速飙红,但奇怪的是,他们的速度正在迅速下降。
“汽车……汽车飘起来了!”
苏朗向窗外瞟了一眼。没错,不知什么缘故,汽车居然离开了地面。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足以把所有动力抵消。车轮在疯狂旋转,却徒劳无功。
“砰”的一声,汽车被扔在了地上,所有人的脑袋都撞上了顶棚。苏朗抬起头,发现那个家伙已经挡在了前面。
“天哪!我们都会死!都会死的!”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斯坦恩!”飞行员拉姆粗鲁地骂了一句。他喘着粗气,从腰间摸出一把军用匕首,死死攥住,“来吧,王八蛋,来吧!”
事实上,拉姆毫无信心。这个举动只能证明他还有负隅顽抗的勇气。
汤姆悬浮在车窗外,就像一个飘忽的鬼魂。艾米丽看着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恐惧几乎冻结了她的思维。怎么办……她茫然转头,却发现苏朗一脸平静。
他还有什么办法?
停下……
这句话凭空出现在每个人脑海里,就像在监视器上打出的一串文字。
下车……跟我走……
在一车厢的绝望当中,苏朗居然露出玩味的笑。“如果不同意呢?”他问。
对方没有回答。别克车的前机盖突然嘎啦一声向上掀起,就像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搓捏。金属发出呻吟,拧成一团废纸的模样。
哐啷,它被扔在了地上。
这比任何言语都要有效。飞行员拉姆呆呆地张大嘴巴,任凭匕首从指间滑落。没有任何希望,那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怪物。
“有趣的把戏。”苏朗仍在微笑。与此同时,他的超弦在剧烈震动,看不见的虚空里,一些事情正在发生。
金属……武器……火药……
汤姆看着他。似乎明白苏朗是这些人的首领,他轻轻摇了摇头。
走……
“我拒绝。”苏朗突然抬起手,一柄银色的手枪浮现出来。他扣动扳机,巨大的声浪几乎震碎了每个人的耳膜。
轰!
车窗破碎,硝烟弥漫。汤姆像一只中了猎枪的大鸟,从半空栽进尘埃里。身体翻滚,鲜血奔流。
这出其不意的变故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我的天!你居然带了把枪!”艾米丽第一个惊叫出来。她以为自己明白了苏朗的依仗是什么。
“感谢上帝!”化学教授在胸前画着十字架。
“再开两枪!”飞行员拉姆急切地说。
苏朗对准汤姆,继续扣动扳机。火舌喷溅,震耳欲聋。他射完了所有子弹,青蓝色的烟雾从枪管袅袅升起。
汤姆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不行了。这个过程中,作家始终在催促:“走吧,我们快走吧……”
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具看上去已经死透的尸体,居然慢慢飘浮起来,就像一场舞台魔术。他在半空转了个身,重新恢复站姿。
胸前,五颗子弹静静地悬浮着。
“上帝啊,根本没打中!”作家绝望地呻吟。
“他受伤了!”拉姆看得很清楚。对方的胸前有个拳头大的血洞,仍在汩汩冒血。它来自出其不意的第一枪,也是唯一命中的攻击。
“但他还可以杀死我们!该死,你们为什么要激怒他?”
“闭嘴,斯坦恩!给我闭嘴!”
身后的争吵,苏朗仿佛没有听见。他发现,对方毫不在乎那个对常人来说致命的伤口,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的表情。
汤姆眼神闪烁,就像计算机的硬盘灯,表明正在进行某种运算。他就这么僵立着,什么也没做。
五秒钟后,运算完毕。
嘎啦——苏朗的手枪拧成了麻花。艾米丽死死捂住嘴巴,发出惊呼。更加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在车窗外——那团废纸模样的金属板徐徐展开,然后从一边慢慢卷曲……最终,它变成了一支锐利的长矛。
矛尖对准苏朗。
“不!不要……汤姆,你醒一醒!”艾米丽大叫起来。
长矛发出蜂鸣,化作一道索命的闪电!
“不!”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在他们脑海中,苏朗已经被刺穿在汽车座椅上,鲜血恣肆喷射。作家甚至扑倒下去。他坐在苏朗背后,生怕那根长矛殃及池鱼。
砰!
他们睁开眼,看到不可置信的一幕:苏朗用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矛尖!
“这不可能!他……”
没有人能够相信。在念力的操纵下,长矛的速度绝对超越子弹!苏朗居然能单手把它抓住,这还是一个人类能够做到的吗?
苏朗的手逐渐用力。长矛一寸寸弯曲,变成一根拐杖的模样。他看着汤姆,突然笑了:“很不错。但你的弱点,我已经知道了。”
汤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还在计算吗?或者说……表决?”
没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至少现在。
轰!
苏朗突然从座椅上跃起,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残存的车窗玻璃化作漫天晶粒,它们无所适从地呆滞了片刻,轰然飞散。苏朗的身躯穿过这阵晶雨,出现在汤姆面前。
一拳!
苏朗的拳头狠狠砸在汤姆前胸!
没有造成伤害。苏朗感到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阻挡了自己。汤姆就像一只被大风刮过的气球,晃晃悠悠地后退。
苏朗在车头用力一踏,坚硬的金属表面出现一个深深的脚印。他的身躯仿佛离弦的箭矢,在半空追上了汤姆!
又一拳!
汤姆再次被击飞。苏朗感到,那面牢不可破的墙壁出现了一丝缝隙。他舔了舔嘴唇,左脚在地面一踏,身体再次腾空——出拳!
出拳!出拳!出拳!
艾米丽双手紧握,皮肤在指甲的重压下渗出血迹。她毫无感觉,一双碧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所有人都一个样。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超人大战异型博士?他们身处好莱坞片场吗?
接连十二拳。苏朗将汤姆砸出了一公里。对方的眼神不断变化,但在苏朗的重拳下,每一次都被打回呆滞的原形。
砰!
无形的力墙陡然破碎,苏朗的拳头终于结结实实砸在汤姆的胸前。肌肉和骨骼发出一声炸音,血雾弥漫。
整个胸腔不见了,汤姆的身体变成两截。头颅连着一小截肩膀飞出路基,腰部以下则硬邦邦摔在公路上,好像一桶打翻了的红色染料。血浆横流,在灰白的路面喷溅出各种抽象的图案。
苏朗走到那颗尚在地上打滚的头颅前。那双漆黑的眼珠向外凸出,已经失去了光泽。再没有任何神奇之处,这个人彻底死亡。
回到汽车前,迎接他的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刚才的情景,让所有人失去了言语。足足半分钟,压抑了良久的惊叹才骤然爆发出来:
“我的上帝!”
除了这句话,他们不知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艾米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苏朗,似乎一眨眼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你是超人吗,苏朗先生?”她脱口而出,这问题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愚蠢。
“看见电话亭和红斗篷了?”苏朗耸耸肩。
“先生,我不确定……”作家几乎说不出话,他向四周看去,“帮帮忙,谁能证明我的眼睛没出毛病?”
“谢谢你,先生。”飞行员拉姆很严肃地向苏朗鞠躬。
“行了,老兄,放轻松一点。”苏朗上了车。这辆破烂不堪的别克车居然还能发动。汽车在公路上掉了个头,向前开去。
大概一刻钟,摩肩接踵的港口被抛在了身后。灼热的风从破损的车窗灌进来,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艾米丽茫然看着外面,刚才的事情好像一场梦。
她有理由确信,其他人的想法也是如此。
看着若无其事的苏朗,艾米丽的好奇心愈加炽烈,就像一只小猫在抓挠心窝。幸好,她抑制住了自己,她还记得当初苏朗说的话:什么都不要问——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汽车重新驶入韦拉扎诺海峡大桥,这是一条回头路。三个人在后座窃窃私语,最后由化学教授作为代表,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苏先生,这是去哪儿?”
“送你们去新泽西。”苏朗说,“形势比预估得要严重。布鲁克林也不安全,曼哈顿、皇后区……我想都不安全。”
“那你呢?”
“我要回来看看。”
化学教授张张嘴,没有说话。确实,眼下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畴,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况且,他并不想留下。他看了看同伴,另外两个人同样松了口气。
“我要跟你回来。”艾米丽突然说。
“不行。”
“我们说好了的……”
“不行。”苏朗只是摇头。
“你需要我!”艾米丽大声说,“我敢打赌,这次事件和炼金术有关。你需要一个熟悉炼金术的同伴。”
“你说得对。”苏朗看了看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开车上,“但我不想让你送死。刚才的事情没看到吗?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你会尽力,对吗?”
苏朗继续开车,没有说话。
“我并不怕死。”艾米丽又说。
“不行。”回答她的,仍旧是这句话。
且不管艾米丽如何失望,得知自己将安全脱身的三位炼金师终于轻松下来。作家壮着胆子问:“苏朗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关于那些‘失心者’?”
“我只是推测。所谓‘失心者’并不是真正失去了神志,他们的精神同化了,保留在肉体上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本能。喏。”苏朗朝路边零星走过的“失心者”撇了撇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同化?你是说……”
“一种精神网络。他们构成了共同体。‘失心者’是最底层,只负责提供精神力量。再上一层,就是开船的那些人,他们保留了大部分行动力……姑且叫‘行动者’吧。然后就是汤姆这类,可以运用精神念力,我觉得可以叫他‘说服者’。”
“‘失心者’‘行动者’‘说服者’……等等!你刚才说……‘汤姆这类’?难道还有其他人?”
“我想是的。‘失心者’有几十万人,汤姆显然调用不了这么多力量。”
“我的天……”作家摇摇头。这样的“说服者”要是再来几个,整个纽约就完蛋了!他喃喃自语:“幸好消灭了一个。”
“没有用。”苏朗说,“他们的能力不是源于个人,而是群体。汤姆只是代言人。他死了,很快会选出另一个。”
一阵沉默。每个人都陷入了绝望的情绪。也许纽约真的完了。不,不仅仅是纽约……
“他们有弱点,不是吗?”艾米丽说,“我听到你这样说过!”
“弱点就是反应慢。”苏朗说,“这种精神共同体就像一个议会,干什么都要举手表决。在战斗中,这是致命的。但我怀疑,‘说服者’上面或许还有一层,统筹几十万人的思维……那就太可怕了。”
还有上层?大家已经不敢去想,那样的家伙究竟能做什么。
整个斯塔滕岛如同一片荒漠。越往北走,连零星的“失心者”也看不到了。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会驶上贝永大桥,进入新泽西地界。
突然,苏朗减慢了车速。艾米丽看到,前方公路上横着一辆倾翻的集装箱货车,还有一辆库珀轿车停在前面。
“那是……”后座上,飞行员拉姆挺起了身子,“那好像是夏洛特小姐的车!车牌号是……没错,就是那辆!”
别克车徐徐停下。大家竞相下车,拥到库珀轿车前。
夏洛特小姐倒在轿车前。双目圆睁,已经失去生命的光彩。她的左手向一侧平伸,翘起一根手指。血在身下洇开,一串血字围绕着她:
HOMO VENI ET AD JUDICIUMDEI, VERE ILLA DIES TERRIBILIS ERIT.
(每个人都将接受上帝的审判,那一天将是真正的恐怖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