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假叶适入座就议论风生,言词高妙。同座者故意称赞叶水心一些脍炙人口的文章,这位冒牌货说:“这些都是少年时的文字,很不惬意,我都修改过了。”并将修改的地方一一背诵出来,竟真的比原文更加精彩。韩侂胄大奇,请入书院待饭,并取出收藏的字画请他品评。此人在一幅杨贵妃画像上题道:“开元、天宝间,丹青不及麒麟、凌烟而及此,世道判矣。水心叶适。”又在一卷米芾法书上跋云:“米南宫帖尽归天上,犹有此本散落人间,欲野无遗贤难矣!水心叶适。”连接题跋数卷,都同样言简意尽。韩侂胄大为骇异道:“水心先生实在舍间,莫非天下真有两个叶水心,就像孔子门下有两个子张吗?”这人大笑说:“像叶水心这样的文人才士,天下不知有多少,可谓车载斗量,但相爷只知道一个叶水心。今天我要不是假冒他的名字,恐怕进不了相府,见不到相爷。”韩侂胄听了大笑,很赏识这个狂生,收属门下。这位狂士叫陈谠,建宁人,才思敏捷,文笔洗练,后来考中进士。
一般说来,凡赝品必不及真品,如能赶上或超过真品,也就毋须假冒了。然而世事复杂,未可绝对而论。陈谠对叶适文章的修改和题画的文字,当时叶水心在邻室听了,恐怕也会有点嗒然若失吧。大约陈谠正是知道叶水心在相府,才用这样惊世骇俗之举来警醒权贵:“欲野无遗贤难矣”。
然而又不能据此判定陈谠超过叶水心。写一篇好文章不容易;从已经写出的文章中找些疵病并加以修改,无疑要容易得多。前者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后者是“锦上添花”的修补。有个故事说:王勃《滕王阁序》写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非常得意,淹死后的鬼魂还常拦住别人的船只,叫人家欣赏。旅人深苦,却又无法。有个胆大的狂生听了,反诘道:“你以为这两句就尽善尽美了么?非也!‘与’和‘共’这两个虚字就是多余的。”王勃鬼魂听了只好认输,从此风平浪静。其实王勃上了当。“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意虽不变,音节呆板,逊色多了,一读便可了然。文章的修改无绝对标准。陈谠题跋的那些文字,固然有见解,有文采,言简意赅,毕竟只是小品。水心先生叶适却是真正的大才。全祖望《宋元学案》说:“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把他的事功之学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鼎足并立,评价极高。
叶适(一一五〇至一二二三)是浙江永嘉人,著作有《水心文集》、《水心别集》和《习学记言序目》等。他的学说的核心是“务实而不务虚”,反对朱、陆等专尚“义理”,忽视功利的空谈家,而主张“以利和义”“义利并立”。在三十多年的从政生涯中,不仅在反抗异族侵略问题上,同主和派作了长期斗争,而且为南宋“改弱就强”提出了一整套改革方案,并为这些方案的实施,身体力行地做出了实绩。他文章也写得很好,穷极变化,不主故常,陈耆卿比之为牡丹,说别人为文只能开一种牡丹花,水心先生则能开数十种。所以他当时享大名并非偶然。那位陈谠虽在那场突兀放诞的表演中出足风头,后来又中了进士,但在政事、学术,德行诸方面都未见什么建树,比之叶水心,仍是赝品而已。
人才的“际遇”问题,即人才尽管车载斗量,而仅有少数能脱颖而出,多数隐晦终生。这一问题存在了千百年,议论了千百年,并且必将永远存在下去。因为其中的原因太复杂,有历史的、时代的、制度的、民族的种种方面,同时还有个人的和偶然性的等等因素。真假叶水心的故事,说明不了多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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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此狂生虽冒名却有实才,借突兀之举以警世,很可佩服。今天冒名者多如过江之鲫,尽都是为了牟取钱财。鲁迅实在不应该讽刺九斤老太。
妙语如珠《幽梦影》
清人张潮的《幽梦影》收短文九十三则,长者百余字,短的只十多个字,属于所谓“清言小品”。风格可概括为玲珑剔透、精致隽永。内容多谈吟风弄月、读书交友的闲情逸致,一派精神贵族趣味,甚至多愁善感到“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简直腐气熏人。
但我喜欢这本书,不因它的趣味,而是佩服他对生活的观察力和文字的表达力。人人都读书、交友、看花、赏月,张潮总能有独特精微的领悟,曲尽其妙的形容。
雨,不知多少人写过,张潮说“雨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就是“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妙语隽语。水与火,世人只说互不相容,张潮却说“水为至污所会归,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若变不洁为至,则水火皆然”。人人都有几个性格迥异的朋友,张潮偏能指出:“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时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普普通通的世情物理,一经他拈出,无不令人耳目一爽,惬心可意。
他还善于从极寻常的事物,极形象的文字,道出一些哲理妙谛。“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马与牛,一仕而一隐也;鹿与豕,一仙而一凡也。”“不知以人为何物?”“敌国”“附庸”“仕、隐”“仙、凡”这些词,用得多么突兀而又精当,多么幽默而又准确。“自照”“自权”“自击”的思考是多么荒谬而深刻。他说:“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其实他自己这支生花妙笔,却把这些难以捕捉的东西描绘得曲尽其妙了。
张潮的观察力、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真臻于惊人之境,虽只用于流连光景的“小道”,却留下了一本锦心绣口的小书。《幽梦影》恰符一句精彩的评语:“好却小,小却好。”
“古代活动画”
活动画面始于电影;今天戴上特制眼镜看三维电影,已有逼真的立体效果。早些年有一种港人作为到内地探亲的小礼品的立体画片:一块满布凹凸密纹的塑料片,下衬图画,观者变换角度,画中人物或动物便呈动态。虽很简陋,也是依据科学原理设计而成。谁要说在素乏科学观念的中国古代就有活动图画出现,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宋人释文莹的《湘山野录》中说,南唐后主李煜有一幅奇异的牛图,是江南一位喜蓄奇玩的徐知谔献给他的;他亡国降宋后,拿出来献给宋太宗赵光义。这幅画中的牛,白天看牛在栏外吃草,夜间看牛已归卧栏中。群臣观看称奇,谁也不明白其中奥妙。僧官赞宁说,在南倭,海水减退露出滩碛时,倭人拣拾蚌类,有一种贝壳中还余留着几点珠泪,取出来调合颜料,画出的东西白天看不见,夜里才显现出来。另外,沃焦山在大风呼啸时,偶尔会有石头落在海岸上,得到这种石头滴水磨色,其色白天显现而夜晚隐没。画上的牛,就是用这两种东西分别画在栏内栏外的。知识渊博的翰林学士们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赞宁说,有出处可考,见汉代张骞的《海外异物记》。杜镐检阅三馆书目,果然从六朝旧本中查到这段文字。
画上的牛会昼出夜归,比港澳那种画片动态更大得多,称之为古代活动画,当之无愧。似可作为“古已有之”又一例。
虽然释文莹言之凿凿(宋人周辉《清波杂志》也有记载),但可以断言这两种神奇的颜料是不会有的。这个故事的教益,不在于其事的真伪,而在于它恰好是传统文化中一种痼疾的绝好病例。
赞宁和尚对这幅画的解释很玄,“诸臣皆以为无稽”是合理的,杜镐有兴趣进行追根究底更是好事。问题出在追究的是什么。很明显,应该弄清楚的是,世间是否真有这种神奇的颜料。但杜镐却只是查书,证明赞宁的话有文字依据,不能证明张骞的记载有事实依据。而真正重要的当然是后者,杜镐查到了出处,大家就都心安理得了。这是国人的一个传统思维误区:“本本主义”,即把理论依据置于实事实物之上,以书本判断现实。特别是一遇到陌生新事物出现,马上寻找有无书本依据。本本主义使我们吃过许多苦头,尽人皆知。
另一个误区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态度,不求甚解的不仅是书,而是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如果当时真有这样一幅奇异的画,如果大臣中能有人以“欲究其源”的态度,研究到底,算不定会给后世留传下一项科学技术成就;或者相反,证实张骞的记载不足为凭。不会仍然是一笔无定论的糊涂账。
第三个传统思维误区,是把诗和科学大而化之地混在一起,搅成一锅糨糊。汗牛充栋的古人笔记,记下许多奇闻异事,有不少可以从中窥见古代科学技术的信息。然而却被作者单纯当作谈助,以一个“异”字朦胧掉,甚而着意渲染其中的神异色彩,弄得面目全非。而有的分明是诗,是诗人的想象,哲人的寓言,大言家的牛皮,却又当作了事实,煞有介事地考证、争论,吵得不可开交。科学和诗都是不可少的,问题是要分别清楚。古人中不乏科技天才,不然也就不会有“四大发明”和墨子、李冰、张衡、毕昇等人。只是由于居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重文轻科技,视为小道末术,得不到政府行为的重视、提倡和扶持,任其自生自灭,从根上阻碍了民族的进步发展。文莹所记的这个故事,最大的可能是:富于想象力的好事之徒读到张骞那个道听途说的记载后,虚构出来,又在故事中反过来转引张骞的记载作为依据。文莹和周辉又把它当作事实记下来。“诸臣”又据之而信以为实。两千多年前孟子就告诫:“尽信书,不如无书。”而我们的“本本主义”一直统治到改革开放初期,经邓小平下令“不讨论”才偃旗息鼓。
赞宁和尚(九一九至一〇〇一)却是个出色人物。他是佛学、佛教史研究家和著作家。撰有《内典集》一百五十二卷、《外学集》四十九卷、《宋高僧传》三十卷,还有《僧史略》三卷,记述佛教诞生、流变以及三宝住持等的起源,系统表述了宋代以前佛教制度事物的大概,很有学术价值。他不仅博闻强记,并且言辩敏捷。宋太祖赵匡胤到相国寺烧香,问须不须要拜佛,内心是当了皇帝不想再向人下跪,哪怕是向佛菩萨,但又有些忌惮。别人都不敢出主意,赞宁却坦然说:不须拜。理由呢?他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皇帝既理直气壮免掉屈尊下跪,又得了个“现在佛”的尊号,与“过去佛”平起平坐,当然龙颜大悦,从此成为定例。赞宁不限博览善记,往往能结合实际。柳仲涂请教他,维扬郡堂后菜圃,阴雨天常见青色火焰闪烁竟夜,走近就消失,是什么缘故。赞宁说,这是磷火,是战死的将士和牛马的血肉在土里凝成的。柳大惊下拜,说果然那菜园常掘出断枪折镞,证明曾是古战场。于是做诗赠赞宁,称他是空门中的博学家张华。
《还乡》与《十五从军征》
《文汇读书周报》刊出《诗人的自负》(作者周红)一文,介绍三十年代诗人朱湘和批评者青民对《还乡》一诗展开的笔墨官司,读来很有趣。这种笔战,现在报刊常用名词叫“打口水战”,似乎更为形象。双方都采用了居高临下、贬辱对方的倨傲言词为武器,缺乏起码的善意和冷静,今人看来,双方态度均不足取。
多年不读朱湘的诗了,印象中是精致有余,深厚不足。既被此文引起兴趣,就捡出《还乡》来读,发现这首长诗与一首古诗,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又取下《古诗源》(清沈德潜选,中华书局版)一翻,果然找到,列入“卷四汉诗”中,是总题《古诗三首》中的第二首,起句为“十五从军征”。两相比较,新体长诗《还乡》可以说是对汉诗《十五从军征》的演绎,或者说铺开来写。青民批评中有一句话:“这诗完全是脱胎于常常为人们一口所抹煞的没生气的一总的旧诗。”(这句话有浓重的“五四”时代诗坛新、旧交锋的色彩,讽刺当时新诗健将们一笔抹煞旧体诗的偏颇观点。)但应该说这是一种再创作,不同于抄袭或剽窃。这种对古籍资料重新演绎改写的例子极多。所以青民也仅仅用了“脱胎”一词。
《还乡》全诗八十八句,为《十五从军征》的五倍有余。古诗全用叙述,节奏很快,一气呵成,《还乡》则展开描绘。第一节四十八行(十二段四行诗),写秋季、斜阳、乌鸦、晚霞、牧童、农夫、鸣虫,大树土墙的家园等等,写主角从军二十年归来看着这一切的心理活动,以及对父母妻室的想象。第二节四十行(十段四行诗),写敲门、狗吠,老娘迟迟应门,初疑为过客,后来才知是儿子归来。归人得知家里都以为他阵亡了,父亲死了,妻子自尽了,老母虽在,却已失明,看不见儿子的模样了。
全诗就像一部独幕剧,有情节、有场景、有人物、有对话在读者面前展开,远比《十五从军征》具体,按说应该更有感染人的艺术力量吧?然而不然,《回乡》恰好因细细铺叙而失掉了内在的张力,只觉缓疲琐碎,气息断续,远远不及古诗的撼动心灵。艾青曾说过,写诗就是把最重要的话写下来,何其芳说:“叙事诗”准确地说应当是“咏事诗”。一“咏”而一“叙”。正是这两点判别了《十五从军征》与《回乡》二诗的高下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