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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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导论(3)

海德格尔和哈贝马斯似乎都在技术的现代性中确认了同样的矛盾:技术从表面看是人类的力量,而实际上它似乎对它的力量(也可以是它的行为)自治,以至妨碍了人的行为,即妨碍传播、决策和个体化。但是他们并没有对这个矛盾做相同的分析。我们因此必须抓住海德格尔和哈贝马斯之间的异同之处。

共同点是:他们二人都把语言的技术化视为非自然化现象,犹如一种“人本”向另一种“人本”堕落。混淆这些不同的本质是有害的。

不同点在于:哈贝马斯仍然从方法范畴出发来分析技术,海德格尔则在技术中把握其形而上学的意义。然而,如果说技术不是一种方法,那么问题既不单单在于——通过被“解放”的交往——围绕技术展开一场“辩论”,也不在于确保“最低限度的主体性[或者最低限度的‘意志’和‘主宰’][……],以便民主的思想能够通过主体间的公开讨论和论证”,给技术的扩展“划定界限”【34】。必须更加彻底地重新思考人、技术和语言之间最初形成的纽结,以便和技术建立另一种关系。

哈贝马斯和海德格尔都把语言的技术化视为一种堕落,就此而言,他们都还停留在最古老的哲学传统之中。我们在此则试图展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使这个观点更加形象化:比如,我们说古希腊智者的文辞同当时的誊抄匠的文辞是同等的,这些誊抄匠是古时的“教员”,在马卢和德田奈看来,没有他们,公民身分就不可能形成。但是还有更深层的问题。

这个更深层的问题,就是技术和时间的关系问题:如果说语言的作用在于实现个体化或“主体间化”(我们在此将要抛弃哈贝马斯和主体间性的概念,这个作为他一切分析的基石的概念是经不起推敲的),那么语言带来的就是时间,因为时间“是个体化的真正原则”【35】。海德格尔之所以能把语言和器具化的技术相对立,是因为语言包含了时间的原始时间性,而技术和计算的器具性则相反,它隐匿于总是伴随着烦忙的在时性中。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把技术置于一端,使其本身不成为个体化的构造因素,这样的配置本身是否还是“形而上学”的。

虽然目前对技术的认识仍然主要受目的和方法的范畴支配,自工业革命、以及伴随而生的社会深层的变革以来,技术及其引起的突飞猛进获得了新的内容,对这些内容,现有的知识分类越来越难以把握。随着近几十年的“现代化”运动以及由科学技术的发展而直接引起的政治-经济的失调,这个疑难在社会的各个领域都变得十分敏感:技术和时间的关系这个深层的问题如今已成为社会生活中日常而普遍的问题,但它并不因此而失去其尖锐性。每一天都带来新技术,并不可避免地淘汰一批老化、过时的东西:现存的技术因被超越而变得老化,由它产生的社会环境也因此而过时——人、地区、职业、知识、财富等等一切,或是适应新技术,或是随旧技术而消亡,别无其他选择。这种现象对于经济和政治的宏观结构是如此,对于生命本身也是如此。“此在对于自身存在的理解”因此深深地——同时非常危险地——被弄混乱了。似乎出现了这样一种离异:一方是科学技术,另一方是产生了科学技术、但又被技术理论吞噬的文化:

“如果从某种角度看,作为一种特殊的表现系统的科学和作为一种特殊的行为系统的技术组成文化的一个部分,那么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们又脱离文化,构成完全独立的系统。它们和文化系统相互影响,并与之对立,正如普遍与特殊的对立,抽象与具体的对立,构造和现成的对立,未知与经验的对立,体制和生存的对立。正因为如此,考察科学技术和文化之间相互影响的模式就变得非常紧要,尤其是要考察科学技术将如何影响文化的未来:或者逐步地造成文化的解体,或者建立新的文化形式。”【36】

在近来地理政治理论的发展中,生态问题越来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一事实本身就充分表明,上述技术对文化可能发生的作用已是举世注目的问题。里约热内卢的世界高峰会议发表的《海德尔堡呼吁》,以及由此引起的“反呼吁”,都证实了这些问题已进入科学、技术、工业、经济、外交的最高层次。

贝特朗·吉尔在他的《技术史导论》一书的结论中不仅预见了这些困难,而且指出工业文明就是建立在日益频繁和强化的持续革新的基础上的。其结果就是造成文化和技术的离异,或者退一步说,造成文化进化节奏和技术进化节奏的离异。技术比文化进化得更快。这就产生了超前和落后,二者之间的张力就是构成时间的伸展的典型特征。如今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时间跳出了它自身之外:不仅决策和超前的过程(被海德格尔称为“烦忙”的领域)无可抗拒地归向“机器”或技术的复合体,而且正如布朗桥引证庸格所断言的那样,时代超越了时间之墙。如果根据超越声音之墙的意义来理解超越时间之墙的话,这就是指比时间走得更快:一架比自己的声音飞得更快的超音速飞机,在达到声音之墙时,会引起一个剧烈的声音振荡。那么从比时间走得更快的意义上说,超越时间之墙又会产生什么效应呢?一架比“自己的时间”飞得更快的飞机又会引起什么振荡呢?这种振荡的意思是,速度先于时间而在。因为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说时间和空间确定了速度,从这个意义而言,超越时间之墙就是无稽之谈;或者说时间和空间只有通过速度来认识(速度则停留于不可知)。

诚然,这种形式的反思并不是由技术发展的整体引起的。它只有在认真考察了技术发展的某些效应之后才有意义。譬如:计算机界所说的实时、媒体界所说的“现场”等等效应都深刻地——同时也可能在根本上——改变了事件化的原义,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如果说基因操作不仅有可能显著地加速生命分化,而且尤其会构成无分化的危险,那么速度问题也同样被包括其中。

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分析,把超前和落后问题归入时间性和实际性的原始生存的领域。换言之,此在来到世界的意义仅仅在于,世界作为实际性总是先于此在而在,它总是已经在此。此在总是后于它的已经在此,然而同时也正因为此在的时间性建立在对自己的终结的超越之上,所以它总是领先自身,并由此被卷入一种本质性的超前。

所以,我们以下研究的基础就是:把生存论分析同有关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神话的最著名的讲述(赫西奥德、埃斯库罗斯、柏拉图的讲述)相对比。在古希腊文化中实际上有过关于技术的起源的神话,它同时也就是关于死亡的起源——死亡论——的神话。令人吃惊的是,哲学——尤其是海德格尔哲学——对这个神话的分析竟是一片空白,因为正如让-皮埃尔·范尔南曾卓越地指出的那样,普罗米修斯原则和爱比米修斯原则构成了时间的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我们感兴趣的是:普罗米修斯代表的超前和爱比米修斯代表的落后(也即爱比米修斯的过失:遗忘),共同交织成以预示为核心的普罗米修斯原则和以无忧分心、事后方思的爱比米修斯原则。二者的不可分割性给人类带来了期待——既希望又恐惧,它使人类对自己的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意识得以平衡。但是这一切之所以可能,仅仅是因为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给人类造成了一种原始性的缺陷【37】,即原始的技术性,兼容了愚蠢和智慧的爱比米修斯原则由此而来。

本书的主要动机就是要阐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的意思。伴随这个动机,我们将重新解释生存论分析的一些主要范畴,并沿着以上关于哈贝马斯和海德格尔的简评的思路,对它们逐一评判。

但是我们同时也要从兄长普罗米修斯的角度,展示分析技术的动力的各种可能性,既技术的动力不能被归结于机械论、生物学或人类学的范畴。在第一部分中,我们将指出,关于技术进化的诸般理论促成了这样一个假说:在物理学的无机物和生物学的有机物之间有第三类存在者,即属于技术物体一类的有机化的无机物。这些有机化的无机物体贯穿着特有的动力,它既和物理动力相关又和生物动力相关,但不能被归结为二者的“总和”或“产物”。

当今技术的高速发展引起了时间化(事件化)内部的断裂,伴随而来的是非地域化过程,这就要求我们重新认识技术性问题,并使技术问题和时间问题的结合显得非常突出。这里我们试图论证:作为时间赖以产生的原始缺陷的标志,有机化的无机存在者在对速度的征服中是时间性和空间性的构造因素(即现象学意义上的构造),——其中速度“先于”时间和空间,时间和空间是速度的组成部分。生命就是赢得能动性。技术作为一种“外移的过程”,就是运用生命以外的方式来寻求生命。本书将分别通过对海德格尔(第一卷)和胡塞尔(第二卷)有关学说的批判性分析指出:生命一旦成为技术,它也就成为滞留的有限性。正因为这个滞留是有限的,所以它取决于技术趋势确定的动力。尽管胡塞尔的现象学曾以其特有的术语,在文字问题的范围内对这个问题有所论及,但是他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同样,虽然生存论分析继承了胡塞尔在时间对象的分析中有关滞留的三个层次的划分(我们把胡塞尔所说的“图像意识”统称为第三滞留),但是它并没有给予《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提出的“世界历史之物”以时间性的构造意义,也就是说,没有把它置于真实的时间性和在时性的对立之上或之外。我们将指出,西蒙栋如何在分析心理个体和团体个体的研究中,借助传导的概念,为时间性的原始的技术逻辑构造说开了先河——当然,他本人并没有提出这个观点。由此我们将进而推翻“技术的本质不在于技术”这一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