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今天的街头摄影》
《今天的街头摄影》(Street Photography Now)拿在手里,犹如瞥见一位远旅很久没有音信的老友,突然推门而入。
街头摄影,是摄影史中最悠久、最强大的传统。但20世纪约有30年的时间,大致是1970年代到1990年代末,西方摄影界的一个情况是“当代艺术摄影”独自发骚,街头摄影形如弃儿。具体到摄影家身上,就是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当代艺术摄影师”都能轻易拿到基金会或政府的资助,但马丁·帕尔、汤姆·伍德(Tom Wood)、阿历克斯·韦伯(Alex Webb)、鲍里斯·萨福洛夫(Boris Savelev)等一批第一流的街头摄影家,坚持拍摄10余年、20余年,延续着尤金·阿杰、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沃克·埃文斯等的街头摄影传统,更在不少方面超越了前辈,却一直默默无闻,拿不到资助,也几乎没有地方做展览。“新的就是好的”,社会风气肤浅而又无奈。“罗衣着破前香在”,街头摄影犹如一件艳裙,虽然当年时时日日相伴美人,但如今也只是留下了些许“前香”,实际上成了一盘儿晾在一边的黄花菜。
进入新世纪之后,随着互联网和数字相机迅速进入家庭,街头摄影在10年间便再次崛起,形成了摄影史上的第三次浪潮,马丁·帕尔们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根据《今天的街头摄影》提供的资料,仅仅在www.flickr.com上,关于街头摄影的群体便超过了400个,摄影师总数超过50万人;一些关于街头摄影的著名网站,比如www.in-public.com,一个月中上传的街头照片便达到4—10万张。如此之旺的人气,是任何政府部门、基金会或出版机构都不敢忽视的,所以,《今天的街头摄影》的出版,可谓水到渠成。
《今天的街头摄影》收入了英国、法国、美国、乌克兰、日本、韩国、中国、德国、澳大利亚、斯洛伐克、俄罗斯、土耳其、丹麦、瑞典等近20个国家41位在不同方向进行探索、有代表性的街头摄影家的作品301幅,并对每位摄影家关于街头摄影的独特理解、摄影倾向及其与所在社会环境的关系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讨论,评论与资料相当扎实。全书分成四个部分,分别讨论街头摄影涉及的四个重要问题。在第一部分“注视,窥视,聆听,偷听”(Stare,Pry,Listen,Eavesdrop,这四个词取自沃克·埃文斯关于街头摄影的著名论述)中,从街头摄影史的角度对今日街头摄影的变化做了历史性考察,通过梳理其对历史的继承,突显了今天的创新。街头摄影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是1930年代,法国摄影家卡蒂埃-布勒松、罗贝尔·杜瓦诺、威利·罗尼和美国摄影家沃克·埃文斯是代表性摄影家。在那个时代,“街头摄影师”不是一个上档次的词儿,指的是在旅游景点和城市广场摆照相摊儿谋生的人,与摆地摊儿擦皮鞋的是一伙儿。所以,像卡蒂埃-布勒松这种出生于殷实家庭的男子,做“街头摄影师”是一件见了熟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的事儿。但卡蒂埃-布勒松们的贡献是巨大的:他们将街头摄影的范围,从旅游景点扩大到了海滨、公园、学校、地铁、购物中心、酒吧、剧院等一切公共空间;其次,他们通过自己的实践,将街头摄影定义为对社会的一种个性化的、艺术化的理解方式;再次,由于他们多数生活在巴黎,事实上成为街头摄影的“巴黎派”,他们赋予照片一种欧洲传统的诗意。
“二战”之后,随着世界艺术中心由巴黎转向纽约,街头摄影中的“美国派”初露狰狞。罗伯特·弗兰克、威廉·克莱因、布鲁斯·吉尔登(Bruce Gilden)等,无不以卡蒂埃-布勒松和“巴黎派”为靶子。罗伯特·弗兰克淡化“决定性瞬间”自不必言,威廉·克莱因更大反“巴黎派”的诗意。他认为巴黎本身就是一座诗意的城市,而纽约不是,纽约的特征是文化的多样性和举世无双的混乱、脏、疯狂、喧嚣和赤裸裸,因此,他必须找一种方式,使得拍出来的照片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而不是去模仿“巴黎派”的“诗意”。因此,人们就看到,克莱因最喜欢拍被摄对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的那种照片——而在这种情况下,卡蒂埃-布勒松肯定早就放下了相机。卡蒂埃-布勒松一直不用闪光灯,他认为用闪光灯拍照,就好像攥着一支手枪去听音乐会,太离谱了。而布鲁斯·吉尔登则在大白天专门用闪光灯在街头拍照。他偏爱广角镜头——这也是卡蒂埃-布勒松所回避的,专门在人走到离镜头一米多的距离时按下快门,往往吓人一跳。有人反感,他就狡辩说我拍的是你身后的东西;再不行,就耍无赖,吓唬人家说,“把我逼急了,我就把相机砸到你脸上!”真不愧是混纽约的,一身匪气。
但这并不是说两代街头摄影师之间没有共同的东西——这共同的东西居然是:他们都是害羞的人,也就是说,不善于或者不愿意与人打交道。杜瓦诺说自己喜欢街头摄影的原因就是,拍完了走人,不用掺和进来。老杜的话深为后来的街头摄影师所赞许。
该书的第二部分名为“不涉观念,而是贴近事物本身”(No ideas, but in things),讨论了街头摄影中的一大类别:街头的场景和静物照片,比如橱窗、标牌、垃圾桶、涂鸦、痕迹、线条、光影等,较多涉及摄影构图、创新、内容诸问题。一般情况下,这类照片与拍摄街头人物活动的照片共同构成了街头摄影的主要内容。第三部分讨论城市与街头摄影的关系,名为“世界上一半的人口现在生活在城市里”(Half of the world's population now lives in cities)。如前所述的“巴黎派”与“纽约派”,拍的都是城市的街头。在这两座城市之后,排名第三被摄影师看重的城市,就是伦敦;中东摄影人气最旺的两座城市是伊斯坦布尔和迪拜;亚洲则有东京、上海和深圳。细看来自于各个城市街头的照片,深圳给人的印象格外突出,它与前面的城市皆不相同:这座城市没有巴黎的诗意和纽约的霸气,也缺少北京的秩序与上海的得瑟。深圳有一半的人口居住空间都很小,因而,街头不仅是他们的谋生、劳作、交易、行经之地,也几乎等于他们的客厅,是他们聚会、吃喝、休闲、恋爱、社交乃至斗狠拼命的场所;很多外国摄影师认为,深圳是中国街头生活最丰富的城市——也就是说,最适合街头摄影的城市。
第四部分,讨论了街头摄影与当代艺术的关系:“某些真相除非用虚构的形式不能说清楚”(Some truths cannot be told except as fiction)。街头摄影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决定了它与“现实”或“真实”必然有着或紧或松的关系;但街头摄影的好玩之处在于,它往往不是去证明或重复这种关系,而是想尽办法去“离间”这种关系。比如人们在看到一些出人意料的街头照片时,常常会想:这样的场合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镜头?如此不搭调的两个东西,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起?以至于人们会怀疑,那种场景不是“真”的,而是用模特儿摆拍出来的,或者用Photoshop做出来的——总之,像虚构的。
而最近10年,也确实有一批街头摄影师在“虚构”街头照片,比如加拿大的杰夫·沃,他在街头看到一个场景后,就根据记忆,在相似的环境中安排模特儿走一遍,再拍下来;他做的可谓是“根据记忆摆拍的街头摄影”。像英国摄影师保罗·格雷汉姆的《余烬微光犹可燃》(A Shimmer of Possibility),他拍下一系列的街头生活照片,但在出版时将这些照片的顺序重新编辑,编在后面的照片,在时间顺序上却可能是发生在前面的,但实际上读者看不出来这种时间顺序的颠倒。再如丹麦摄影师彼得·芬趣(Peter Funch),他对街头摄影的“客观性”不感兴趣,干脆就玩起了摄影拼装,把在纽约街头拍摄的多张街头快照用Photoshop合成一张,做出了令人惊异的《巴比伦塔的传说》(Babel Tales,巴比伦塔因为语言的混乱最终没有建成,芬趣用此典故说明纽约街头没有什么东西不可能发生的混乱状态,比如所有的人一起打哈欠、打电话、抽烟、跑步、照相)。中国旅法摄影师王志平的《遍地风流——普罗旺斯摄影集》用的是相同的手法。再如斯洛伐克摄影师马丁·考拉(Martin Kollar),他在2005年于美国亚特兰大市采访卡特里娜飓风造成的灾害时,看到电视记者做街头报道,于是灵机一动,摆拍了一个“电视主播”(TV Anchors)系列。格里高利·克鲁逊干脆学起了电影导演,雇上一伙演员,在街头表演出自己想要的场景和事件。
所有这些,都对街头摄影的传统提出了挑战:在摄影史上,街头摄影一直是作为纪实摄影之一种来讨论的,现在大家都玩“虚构”了,你怎么回答?
美国著名摄影家盖里·维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在被问到是否也进行街头摆拍时,他说:“我得说,在需要的时候,我的相机足够快。但我想,这与(摆拍或者抓拍)没有必然关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说我所有的照片都是摆拍的,那又怎么样?实际上,从照片本身,你不知道它是怎么弄出来的。但每一张照片,都可以被摆拍。你既然能够想象到它,你就能摆拍出来。”(《今天的街头摄影》,第183页)
这老头儿答得真绕,像外交辞令。
还是年轻摄影师梅兰妮·艾因泽(Melanie Einzig)说得干脆:“在导拍叙事和修改照片风行的时候,让我兴奋的事实是,生活本身提供的情景,比我所能摆拍的情景更出人想象,也更美。”(《今天的街头摄影》,第183页)
附录3:
街头摄影师语录
1.在做街头摄影师之前和之后,我都是一个步行者。我选择走路回家,相机是我行走的一部分。
——古斯·鲍威尔(Gus Powell,美国)
2.当拍卡迪夫的夜生活时,我自己先得像我拍的参加派对的那些人一样,先乐一下,这会我让忘掉潜在的危险。喝两瓶小酒常会有所帮助,你想得越少,拍得就越妙。
——梅西·达科维奇(Maciej Dakowicz,英国)
3.我喝酒的时候会拍很多照片,一般说来,这些照片都不错。如果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我喝得不够多。
——鲍里斯·萨福洛夫(Boris Savelev,乌克兰)
4.最重要的是,街头摄影与某种情感相联系。它展示某种优雅和某些场合下的荒诞,二者都存在于普通人的生活之中。
——乔治·乔吉欧(George Georgiou,英国)
5.我拍的那些人都有某种特殊的范儿,比如他们的走路、衣着、表情。但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小,人们看上去正越来越相似。人们之间所有的差别都正在消失,要找适合拍的人可不容易。我相信我是把人们之间的那些差异保存下来。
——布鲁斯·吉尔登(Bruce Gilden,美国)
6.我不是记者,我喜欢那些不确定的情境。我的目标是拍摄那些并不复杂的现实,同时与之保持距离和同情。
——希尔利·吉拉德(Thierry Girard,法国)
7.我一直试图保持这样一种信仰,我现在做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意识到眼前正有某事令人兴奋地发生,你就会浑身有劲!
——金斯·欧拉夫·拉斯坦(Jens Olof Lasthein,瑞典)
8.我喜欢从现实中造出虚构来。我做的是拍摄社会中自然存在的偏见,然后把它们扭个弯儿。摄影的传统是,摄影师应该拍一个关于贫困的故事。我怀着同样的精神去拍摄财富。
——马丁·帕尔(Martin Parr,英国)
9.买一双舒服的鞋子,任何时候脖子上都要吊一架相机,把手放在快门上,要耐心,乐观,带着微笑。
——梅特·斯图加特(Matt Stuart,英国)
10.对我来说,在街上行走就是一种个人化的旅行。我会争取拍下对我意味着某种意义的瞬间。
——唐颖(Ying Tang,音译,中国)
11.我知道的抵达目的地的唯一方法是行走。街头摄影师要做的,就是行走、观察、等待和与人交谈,然后继续等待,继续观察。自己要相信那些出人意料的、未知的或者那些为人所闻却未了解其核心秘密的事件,就在近旁。
——阿历克斯·韦伯(Alex Webb,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