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门坊曾家派来的楼船停泊于江边,家中女管事的王婶随船来接,将受伤还不能下地的曾小玉背着上船回去,临行时,曾小玉伏在王婶身上,却侧目望向身后那一片竹林当中的连绵群山,才过两日,那山峦远远望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秋日阳光中近前的鸟语虫鸣,彼端的风林拂动,到底青神是被人们利用来蛊惑人心的,还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有那个叫龙五的人,在人们的谈论中没有他,仿佛天地之间都没有那个叫龙五的少年出现过……
【诡迷坊】
一、楔子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涨时节,就如浮于水面的孤岛一般,也从未被洪灾吞噬据街坊老尊长们说,好几十年前,那里曾是一户姓冷的人家的居所,后来人家搬走,不知怎么房舍拆毁,就改做祭祀某位神仙的祠堂,只是又过了年深日久,大家对这神仙的信仰欠奉,香火湮绝,名号失佚。
年月愈久了,榕树愈发生出荫森,又不知哪一年月起,附近坊巷中有那意图寻死之人,就到大榕树上吊。
年月更愈久了,坊间又有人说:“你们看那祠堂里墙上的壁画,每回死了人时,画面里的神仙就显得鲜活!”
有好事之人跑去探看,堂内壁上三面,画的那江山云岫、回峰若城的景致,以及立的身形颀长仙人,还有身旁女眷和小童,果真是红衣的红,绿水的绿,湿漉漉地如新描上的一般。
于是,不知何时起,又有人说,不论白天黑夜,能不时看到榕树下有人拿着草绳往树上挂,装作要上吊的样子,待真有人到树下自缢时,树梢上就会出现脖子套着白练的鬼魂,并且出手帮自缢者自尽……
恍惚几十年间,禹门坊人都对巷子深处的榕树小仙祠视如禁忌敬,恐惧那树下已盘桓许多死后不能超生的吊鬼怨魂,暗中等待或寻觅替身,直到随着时间流逝,直至淡忘……
到了这一年,禹门坊的二巷住的一个叫陈安的后生,家中是开小小药铺的生意,陈安是长子,长到十七八岁上,长辈就给他择了一门亲事,说好新娘子在今年七月后过门。
可陈安有兄弟姊妹四个,除了幺儿是闺女,年方十二三岁的小家碧玉,上面的三兄弟陆续成人,家中的房屋算计一番下来,若接连再娶亲事并分房居住,就远远不够用了。于是大家把宅边的一堵界墙外,好几亩空地都一气买收进来,准备重新盖几间瓦房院落,然而选好基址,量到巷子拐角处,翻过另一边去看,却正是那参天大榕树和祠堂。
陈家顿时觉得晦气,于是陈安合计兄弟们一起去找族里太公建议:“请斋公做场法事把树砍掉,再把神祠拆了吧?”
“若能拆,早就拆掉了……”几位耄耋之年的太公,拄着拐棍面面相觑。
“为什么拆不掉?那祠里的神仙不保佑人,任由鬼怪作祟,我们就该平了它!”陈安越想越有点义愤填膺。
“不能动!一动祠堂或榕树就会死人!”太公们的神情语气不无惊惶。
“吓?真有这事?”陈安的弟弟叫陈角的比较胆小:“咱也没听说过啊?”
“你才多大?”太公嘲讽地笑,但笑过后,都正色训诫道:“曾经提出过要砍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后生崽子要听老人言、懂敬畏。”
“嘁!”陈安不服气,招呼兄弟回去商量,咱几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儿,还怕一棵树一间烂屋子?
第二天正午时分,恰是初夏时节一场暴雨,天空雷鸣电闪的。
听说日中正是阳气最旺时,而且雷公电母正在空中,任何妖魔鬼怪胆敢露头都必定遭雷击毙命,此时不砍树又待何时?
于是陈安拿起家养一只大公鸡,端着斧头、木锯,兄弟几个人聚到榕树下,按照俗传的说法,杀公鸡洒血在地,再加一层镇压阴邪的阳刚威力后,便开始砍树——陈安的兄弟抬着大锯,陈安挥起斧头,“亢”一斧子下去,树干出现一道劈口,然而陈安忽然觉得斧子震得手麻,继而人也有些耳鸣起来,稍愣了愣神,空中长长的榕树气根随风倏忽拂到脸上,陈安晃头再挥起斧子砍下去,却莫名手中一滑,斧头应声坠地,紧接周围人只觉眼前白光陡现,并且耳朵听到“轰隆”震响,就再也不知道了——是一道天雷在猝不及防间降落,当场击死了陈安,旁边帮忙的陈家几兄弟,也是各有不同程度灼伤,大榕树的主干倒是无恙了,只是在陈安站立的地方炸开了一个深坑……
于是人们都唏嘘,禹门坊真是连年多事故啊!上一年才刚发生过江畔崇天塔维修倒塌事故,死了那么多人,今年初夏,砍个树也会着老天爷下雷劈死?莫非禹门坊这一隅的风水真正坏了?可如何是好!
二、陈芸儿
雨肥梅子的节气,巷子里潮湿阴晦。
酉时前,管家来通报说,有两顶轿子停到禹门坊外了。
曾家老爷曾兆寅亲自到大门外去迎接客人了,而曾小玉随着姐姐曾韶乐,此刻都已梳洗干净,小玉按照母亲的嘱咐,换上一身粉地剪枝兰花刺绣的鲜亮衣裳,然后随在母亲身侧,于二进偏厅的屏风内喝茶等待。
“爹究竟请的谁?这般慎重?”曾小玉有些懊恼,她翻起袖口闻着姐姐给她点的香水味:“我讨厌涂玫瑰露!”
要在往时,曾韶乐听到小玉嫌弃她的东西必定会发火,但这次却有些促狭地扫她一眼,抿嘴笑笑居然没说话。
姐姐是怎么了?曾小玉心中莫名警惕起来,莫非姐姐想了什么法子要捉弄自己?正想着,母亲的丫鬟进来说客人到了,跟老爷在外间喝茶,因有些正事要谈,饭后才让小姐去给世伯请安吧。
母亲点头答应,小玉只当普通的客人来访,便没有往心里去,窗外这时又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停歇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鬼使神差地,她就想往前面去看看,这时还冒雨来的是什么客人……
顺着檐下挽裙走,连接前面的过道中有‘嘘嘘’的风,送来几星零碎的茶盏话语声,看来父亲和客人交谈正酣。
忽然——
“玉小姐?”有个俏生生的女孩儿声音响起。
曾小玉回头,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身后站着的人,居然是禹门坊二巷开药铺陈家的幺女儿,今年春时就是她的大哥陈安因为砍树而被雷劈死。
小玉的娘常会在她家药铺订一些药品,陈芸儿则负责将药送来曾家,所以见到她出现,不算太惊讶:“芸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家订药。”陈芸儿的神情波澜不惊,脸却全无血色。
“药?”曾小玉看着陈芸儿手中缓缓递过来一包鼓囊的硬纸:“我没听爹娘或姐姐说订了东西啊?你是……怎进来的?要是送东西,前面看门的阿大没拿钱给你?”
陈芸儿的目光还是定定的:“我是跟前边的客人进来的,他们以为我是少爷的丫鬟。”
曾小玉更加不懂了,便沉下脸:“我家没人生病,你肯定搞错了。”
她没来由地对陈芸儿感到很烦躁,转身正要走开之际,却听得陈芸儿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怎么还笑得出来?而且那笑声压抑在喉咙里,显得很难听。
曾小玉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她,却发现陈芸儿已经变了面色,同时一双瞳仁倒插上去,拿药包的手还伸着,手臂却痉挛地抖动,另一只手却反过来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她看来确实是在笑,但身体的颤抖和扭曲的笑容形成癫狂的差异——曾小玉看着陈芸儿的舌头慢慢被自己掐得伸长出来,脸也从红变为紫胀,整个人吓得呆立在那,直到那药包“啪啦”落地散开,当中一抔黄土色的药末落在地上,有些刺鼻奇怪的味道扬起,才使她如梦初醒地发出“啊!”的惊呼,并且迈动脚步想逃走时,鞋底踩在湿滑的青砖地上却打滑,导致一个站立不稳就跌坐在地。
陈芸儿闻到那药味,双眼突然就冒出精光,同时那空着的手就扑过来抓曾小玉。
曾小玉赶忙手脚并用地退,陈芸儿一边掐得自己喉咙发出堵噎的颤声,那只手就要抠到她脸上,曾小玉赶紧用手一挡,居然顺势就她扣住手腕,然后‘嘶’一下,连衣袖带皮肉都抓烂好几道。
远处似乎传来嘈杂的走动,应该是她刚才的惊叫引起人们注意了。
但她不能坐以待毙,看陈芸儿那诡异的模样,双手一撑站起来退到雨中,陈芸儿终于放开自己脖子,奋身又扑上来:“曾小玉你得死!”
曾小玉不及多想就把身后一个花盆架子拨过来挡了一下,但陈芸儿像疯了,血红着双眼跳开,又径直冲过来拧上曾小玉的衣服脖领,狠狠推着她一直撞到天井另一面的墙上,雨水稀里哗啦淋了两人一头一脸,曾小玉只觉得喉咙卡得喘不上气,本能就去掰她的手指:“你、你干嘛要……”
“你不死,禹门坊的陈家人都活不了!”陈芸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
禹门坊的陈家人怎么了?曾小玉更懵了,还好这时候人们的身影不断从前后回廊中涌现,逐渐围拢到她俩周边,然后各种错愕、惊疑、畏惧的声音此起彼落。
有反应快的就过来扯开七手八脚扯开陈芸儿,曾小玉弯下身去一通咳嗽,没半晌却听“嗷”的一声不像人的惨叫,她再抬头望去,陈芸儿的头高高地扬起,随着喉咙中发出一串颤声,向后仰着倒了下去。
“啊—!”曾小玉看着她的样子,也止不住发出不可遏制的惊叫,同时身体顺着墙根就滑坐下去,突然斜刺里一个身影急步走来,在曾小玉的身侧立住,然后一面袖摆的布料挥来挡在面前:“别看!”
是个清越的男性声音,但曾小玉这时候根本无暇听明,实际上她整个人都在震惊的昏厥边缘,直到曾韶乐和丫鬟们过来将她拉起,然后搀扶着带往另一个方向走开时,她的身躯才瘫软失去了知觉。
三、吊丧客
巡检司署内,是夜二更。
司青简端起茶杯,杯中茶水深黄,是粗劣的茶梗叶子所泡,他平素哪里会喝这种茶,但还是小小抿了一口,笑对着李毅观:“李大人,向来听闻李大人是秉公职守,捕盗御贼有大功,近年出入两广荒郊林莽,趟平寨兵豪滑无数……可怎么,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今晚承大人请喝这一盅茶?”
李毅观有些抱歉地笑道:“举人公过谦了,下官资格浅陋,不过小小巡检,只是近日下官调查此事,发现其中有些牵涉不明,举人公是名震粤西的少年才子,所以下官想请教一二,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司青简儒雅有礼地笑道:“在下必当知无不言。”
“近年自广西而东,各类玉石贸易混乱,朝廷损失赋税不说,因为那些歹人结党而行,甚至将柳州、封州一带私运路上的村庄人口屠杀,再换上自家的人手形成村寨,垄断沿途路运脉络,官府亦为执肘……”
“李大人?”司青简露出惊讶的表情骤然打断李毅观的话:“在下以为李大人想说的是关于禹门坊曾家那位小姐日前遇袭的事件,毕竟在下……”他说到这,露出一丝少年人初心萌动的窘迫:“在下日前曾拜托父亲前去曾家提亲,只是曾家世伯仍未答允……”
话说到这,他就顿住了,忽然又困惑地抬起头:“但李大人先才说的什么玉石私运垄断是怎么回事?”
“举人公长居封州,游寓两广一带见多识广,所以下官正是籍此事请教一二。”
“哦?李大人究竟想知道什么?”
李毅观从抽屉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有一些黄褐色好像散碎泥土的东西:“这是陈芸儿那日进入曾家带的东西,她是以送药的名义进入曾宅?但按照曾家小姐所录的供词,陈芸儿又自称是跟着司大人一行人混进去的。”
“这是?”司青简拿起来捻在手指上看看:“闻不出来是什么药材,像是山里出来的东西。”
“哦?怎么讲?”李毅观侧目:“这药粉与去年一宗同样发生在禹门坊的案子有关,当时闹得很大,有几个禹门坊姓陈的后生,勾结广西一带的拍花子,拐卖不少孩子,当时下官等赶到乐善亭解救下的人里面,也有禹门坊的曾家和骆家两位小姐,但除了她俩大致无恙外,其他带回去的孩子,大都显现出些癔症形状,在逮捕的几人身上,我们也发现过这种药粉。”
说完一通,他静观司青简的面色,接着又道:“今年初禹门坊出过一桩意外致死事件,正是那陈芸儿之长兄陈安,他因买地加盖房屋,想砍掉禹门坊西北方一处上百年的大榕树,却当初遭雷击,全身焦黑而死,我们前去查勘过总觉有古怪,只是连他的亲兄弟都众口一词。”
“哦?”司青简的神色也凝重下来:“不知李大人听说过隐居青萝山中的一支自诩姓龙的巫族?这一族人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传承专研驱蛇下蛊的巫术,十分阴险歹毒。虽然本族大多时与世隔绝,但又不时会派几个游走两广各地,暗中摆布地方上一些人,装神弄鬼以及牟取私利。”
李毅观停了好久才道:“下官不知……”
“李大人不知也是正常,在下暂无一官半职在身,近年常四处游寓,在柳、梧州、封州一带,才发现有这龙氏的足迹,只是他们极其狡诈,惯会利用地方士族乡绅串通,或瞒骗官府或杀人灭口,就如方才李大人所说,那些沿途被屠灭的村子……就有几分像他们惯用的伎俩。”
“莫非背地组织盗挖玉矿,私下进行玉石运贩的人,都与这龙氏有关?而禹门坊中有人接应。”
“在下并不得知,只是推测。”司青简变色,连连摆手。
但李毅观还是起身朝他拱手:“谢举人公指点。”
司青简点头:“既如此,为保曾家安全,我有一位医道翰林,请他帮忙调查一下药粉吧。”然后就再也不愿停留地起身告辞。
李毅观送出门去:“得举人公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当夜曾小玉则发起严重的高烧,并且被噩梦纠缠、梦呓不断,所以她不知道曾家当天发生了怎样的事故——
禹门坊曾家牵扯上人命官司了!
禹门坊二巷陈家的幺女儿陈芸儿死了,死因有疑,但表面来看,应是被她自己活活掐死的!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