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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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当梦想成真(7)

没过两天,张小妮进大门时被保安叫住了,要看进门卡。张小妮说前面进去了两个人你们都没看,为啥偏要看我的?保安说抽查。张小妮说为啥偏偏抽查我,故意刁难我?保安说我们一视同仁,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张小妮掏出进门卡砸了过去,说拿着好好看吧。然后径直走了。张小妮一进门就骂开了,妈的,连看大门的都在老娘跟前装逼,查了老娘的进门卡你们就比别人高贵了?

保安把进门卡送来了,像日本人一样给我们道歉说给领导添麻烦了。张小妮说为啥不查别人偏偏查我?不是刁难是啥?保安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刁难的意思,我们一视同仁,我们也是为了大家生命财产的安全……我也来气了,几乎把他们推出门去。

保安走了,我抽了几根烟,平缓了心情对张小妮说你跟保安发什么脾气,你没听人家说一视同仁。张小妮说屁,一视同仁,我跟他们有啥区别,分明是看人下菜碟子,都想在我们跟前装逼。我说你这有些神经过敏了。张小妮跺着脚说查你你试试,那么多人围着你看哩,我是贼吗?住到这龟孙地方窝囊透顶了。张小妮把仇恨发泄在苹果上,“咔嚓”“咔嚓”咬得汁液四溅。

为了扑灭张小妮心里燃烧的火焰,我恶狠狠地说妈的,有啥了不起的,我儿子将来也是处长、厅长、省长。张小妮噗地笑喷了说你小声点,这话像骂人话哩。

张小妮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按,显然事情还没过去,忽然她坐到我对面来,看着我,我说你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张小妮压低声音说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咱们的隐私了?我说不是隐私,是底细,隐私是男女之间的事,老纠正不过来。张小妮说不管隐私还是底细,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了?

这话倒提醒了我,我拍着脑袋说肯定知道了,这是分配房,他们都是政府的,哪套房子分配给谁能不知道?张小妮说政府有这么多人?几十栋楼哩。我说政府是个大单位,听说光办公厅系统就一千多号人哩。张小妮说着霍地站起来,我就说嘛,都在我们跟前装逼。

张小妮又开始转圈,转了几十个圈猛然站定说不行,得避着他们。我说避啥避,他们就是在我们跟前装装逼,未必会为难我们,不管咋说他们也是干部嘛。张小妮说我是怕哪天给逼急了忍不住……我吓了一跳说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失控,跟他们生事,那是自己把头往锅里擩。张小妮说所以我说要避着,能不碰面就不碰面,千万不能把小虎上学的事坏了。我说怎么避?张小妮说早出晚归,就像高峰错车,与他们不碰面,他们就想不起我们了。我说有道理,有道理。张小妮说妈的,熬到小虎上了学再说。我说你想啥哩,小虎上了学也不能胡闹!张小妮说我知道,咱们还跟人家生啥事,要是在锦绣,他们敢在我跟前装逼,我早就蹬着门槛骂了,妈的,咱们要翻身只能靠小虎了。

于是我们早晨六点半就出门了,晚上七点半再回家,进小区我们提着一口气,左顾右盼,直扑楼门,快速进梯,直扑家里,电梯没人,那就是万幸。张小妮“噗”地笑了说还挺刺激的,你说我们像不像电视里那些地下工作者?我叹口气说还地下工作者,就像做贼!张小妮说对对,像做贼,太准确。叹口气又说,你说这是啥事嘛,回家就像做贼。我们也不从猫眼里偷窥了。不过我很有些失落,从内心上讲,我还是希望能够与他们互动,对门嘛。

早出晚归很有效,不但与对门相遇的次数大大减少了,一周都不见一面,与小区其他人见面也少了,各种意外也就少多了。然而,我们的心情沉闷郁结,不开心了。

我们开始怀念在锦绣的日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类人有一类人的欢愉,欢愉,那是需要一种氛围、气息、语境、风俗、态度的。我们在锦绣租住了八年,那是我们的生活圈子,我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但我们有我们的欢愉,树下,棋摊,小酒桌,酸黄瓜,煮花生,毛豆,吃烟,喝酒,打麻将,掀牛九,谝传,抬杠,论理,说事,有着不可言说的欢愉与轻松。我们分享快乐,分担不幸。人是绝对不能少了欢愉的,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的人,欢愉是人抵御悲苦的精神动力。

说实话,在锦绣我认为自己也算是个人物,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在锦绣我们虽然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但我们从没有这样的压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心里阳光着哩。我喜欢跟人较劲,跟人较劲让我充满奋斗的欲望与动力。我跟师傅较劲,我成了师傅;我跟长山较劲,先长山娶上了媳妇;我跟李让较劲,先李让开了店铺。现在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弟弟考上了博士生,父母我能保证每年接他们到城里来做体检,能保证他们对症吃药。我的手艺在锦绣方圆已有名气,是有名的王师傅了,除了揽些零碎活儿,一些公司水暖工程也会找我。师傅的话说得没错,好手艺就是金饭碗,抵得上公务员。是啊,现在除了公务员,谁没有下岗之忧呢。看看我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吧,许多人都还是边打工边考试——真是杀不死的戏子,考不死的学生,忙得就像公交车,日子灰头土脸,生活一团乱麻,我敢说买房这样的事,对于他们还只是个梦。我会过一段时间做个东,招呼大家吃吃喝喝,当然请客除了有显摆的意思,也是为自己长精神,人有了比对才有精神啊。关于幸福,网络、微信里有许多关于幸福的格言,说幸福是这样那样的,大都是说幸福是很容易得到的,甚至有这样的说法,“即使你处在痛苦中,你依然可以将痛苦定义为是一种幸福”,如果说幸福就像许多格言说的,在锦绣我们是有幸福感的。

住进湖景水郡,我们的幸福感被破坏了,我没了底气,短了精神,我什么都不是,我周围全是高高在上的人,我没了较劲的对象,沦落成一个弱小的入侵者,小心翼翼的,现在我被禁锢在房间内,进出都不自由,活得压抑了,郁闷了,忧伤了。在锦绣,我们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湖景水郡,我茫然无措,我有了一个家,但失去了一个世界。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没有我们这些底层人的欢愉,他们见了面永远是那么的客气,这客气有着彻骨的阴寒,有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我们抬杠抬冒了骂架打仗,一顿酒冰释前嫌,他们不会。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是啊,谁不怨时光飞逝人生苦短,可于我和张小妮觉得时光流逝得太慢,在期盼小虎入学的时日里,时光于我们简直就是母鸡抱窝,蜗牛爬坡,一日长于一年的煎熬啊。终于熬到了小虎上学的那天,我忐忑不安地给老朱打电话,老朱倒很讲信用,接了,并痛快地给校长打了电话,小虎很顺利地报上了名。

我感动啊,编了一个很长的信息发给老朱,把感恩的话说尽了。可第二日就有了麻烦,学校要小虎的健康证。我说什么健康证?班主任艾老师说就是记录吃糖丸、打预防针的小本儿。倘若不是小虎念书,我还不知道孩子要免费享受这么多的福利。张小妮在老家生下小虎,喂到断奶,小虎就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老家哪里有这样的待遇。我只能再给老朱打电话,老朱真好,尽管他很不耐烦地说你咋这么多事,还是一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我感叹当官真好啊。小虎如愿以偿入学了,我们心里悬着的一块磐石落了地,又一次体验了梦想成真的狂欢盛宴。

不过时光于我们还是慢啊,小虎虽然上学了,但还要再熬几年,房子才能正式归到我们名下,我们的户口才能落进这座城市,到那时我们会乞求时光慢下来,慢下来,享受梦想成真以后的好日子,我们不企求与他们平等相处,但至少不用像个入侵者提心吊胆。

中秋节有假了,从早晨就下雨,我决定请大家过天阴。要知道让小虎上二小、五中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梦想,我们从未想过这梦想能成真,现在梦想成真,这么大的事办成了,当然得请大家好好过个天阴。

过天阴当然要征得张小妮的同意。为了控制花钱,除了日常零用钱,能刷卡消费的我们都刷卡消费。为了互相监督,短信通知都留对方的手机号码,这样进钱出钱,对方就知道了,控制花钱这招很有效,不信你试试。

张小妮就说你大方点,订个好一点的地方,别老抠抠搜搜的。

我很有些诧异,中奖买房,张小妮也没这么大方过。

我立刻就招呼大家,张小旺说你是政府大院的人了,出进跟领导点头哈腰,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老顾说微服私访呢吧?我说帮领导体察民情,领导忙得日理万机哩。大家就都笑了。

李上说是王子,还是皇冠?这是两家五星级酒店,我捣了李上一拳,李上立刻抱着腔子嗷嗷叫着说进了政府大院,拳头这么硬,我要告你欺压百姓,你得赔偿。大嘴说馅饼又掉狗嘴里了,这次几百万?前两天说的那个中大奖的是你?我又捣了大嘴一拳,说长相忆酒店。大嘴说酒店的菜花花肠子多,不及老陈菜馆的实在,给你省点,但酒不能低,咋也得喝个五十元以上的。李上说大嘴,你是他亲家呀,老陈菜馆档次太低,酒我想的是茅台,人家现在是政府大院的人。大嘴说别跟他较劲了,我知道他在那里面过的啥日子,我是在里面干过活儿的,受气着哩。大家都咬住这话题就说开了。是啊,谁没有感受呢。

酒我选了“五粮春”,他们都心疼说就是个意思,喝上那就能成干部了?我豪情万丈说酒盯着一千元造。他们说这么大方,看来是把张小妮给弄舒坦了。张小妮的抠门可是闻名的。我说这是张小妮的意思。他们说就是不一样啊,住进那里面,有官太太的气魄了。

我说过我们的酒场是我们发表意见吐尽胸中块垒的地方,喝点酒后,大家一个个竞相成了意见领袖。国际国内,奇闻逸事,社会焦点,花边新闻,无不涉猎。评说,诅咒,吼骂,诉求,那是一种释放,一种发泄,发泄出来后,都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还是有奔头的。

酒喝至一半,大嘴说没到里头去看看舒雯。我说舒雯是谁?大嘴说你背心改裤头装?啊。我说我有啥装的,真的不知道。大嘴说还有谁,你对门呀。我猛然想起来说,你是说舒处长,她咋了?大嘴说你、你、你真不知道?我没好意思说早出晚归的事,只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大嘴说那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进去了!我说啥?进去了?“进去了”我当然知道,成了热词了,社会上广为流传,人们都拿这话开玩笑哩。大嘴说进去都两个月了,你真不知道?

我呃了一声。改为早出晚归后,我们确实再没碰过面,我还纳闷,就是意外碰上也该有几回。不过对门有段时间是没了迎来送往的声音,明显沉寂了。因为张小妮对对门越来越满腔仇恨,我们都不提对门,也就谈不上关心了。

我说难怪好久没见他们了,出啥事了?大嘴说对门出了这么大的事,都进去两三个月了你不知道?我说啥对门,老死不相往来,你当像咱们锦绣的对门,没听说过灯下黑。大嘴说真不知道还是吓得不敢说?我不信你一点信息都没听到?我说真不知道,小区里也没听人说这事。大嘴说肯定说了,那是没在你跟前说。我苦笑了一下说谁在我跟前说呀。大嘴说这我能理解,你虽然住进去了,你不属于人家一伙的嘛。我说你咋知道的,你跟她熟悉?大嘴说她家房子就是我们公司装修的。我说你们老板跟你说的?大嘴嘁了一声说屁股底下擩椽子高抬我,学会耍笑人了,老板是啥人,连见面都难,跟我们说这事?我说以前咋没听你说过?大嘴说别看我嘴大,该把的话把得住,我把得来轻重,说出去就是灾难,那些人要弄咱们这些人,啧啧啧,你都想不到你出啥事哩,拿指头抠个壕壕,咱们这些人当沟地翻哩。

大嘴端一杯酒“嗞——嗞——”地咂,他开始卖关子了。大嘴就这毛病,紧要三关就夹住了。不过遇上老顾,他就卖不了关子,因为他一卖关子,老顾就断了他的酒,他就急了。老顾在头上拍一巴掌说有屁快放,别憋坏了机关。大嘴说老板喝酒跟副总说了,副总喝酒又跟我们工头说了,工头喝酒跟我们说了。我说到底咋回事?大嘴说他们厅长进去了,把两个人的事交代了,舒处长就进去了,结果把我们老板也牵连了,舒处长家房子是我们公司免费装修的,几十万哩,现在我们老板被限制外出,随传随到哩。舒处长别看是个处长,在那个厅当大半个家哩。老顾说废话,两个人都睡到一起了,还不当家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