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玫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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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漫随流水(选章)(1)

哪怕破碎中带着血腥

那声音铺天盖地,撞击着沈萧的迷茫。被惊醒的睡梦,或者并不是梦。

她猛地爬起来,咚咚的心跳,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梦。忘记了,在醒过来的那一刻,那个被追逐的故事。疯狂奔跑的那个人是不是她自己?

把她惊醒的那声音依旧在响。那不是梦?耳朵里灌满了疯狂的响声,却又一时分辨不出那声响来自何方。更不会在黑暗中看到,那声音所传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声音,那么撕心裂肺的,甚至是绝望。玻璃器皿被摔碎在地上,看不见的那如水晶一般的碎片飞溅。愤怒的吼声,义愤填膺的。或许还带着一种狂热,一种激情四射的浪漫。正义之师。那是正义之师的战斗。是需要欢呼需要放歌的,哪怕那破碎中带着血腥。又是什么被打碎了?玻璃的碎渣迸溅起来,又缓缓散落。然后是皮鞭抽打在人的脊背上的声音。哀号。这一次沈萧听清了,那是隔壁家的萧伯。伴随着萧伯的悲鸣,还有猫的叫声。萧伯家的那只猫。然后突然地,猫不再叫了,但哀号却不曾停止,又换成了萧伯……

沈萧将自己紧紧抱住。那是她不熟悉的一种声音。从没有听到过的歇斯底里,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沈萧不懂,却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拉开地下室的窗帘,却被黑暗中伸过来的那只手阻止了。但是她还是看到了,窗外那个依旧漆黑的夜晚。却从萧伯家的那端,晃出来喧闹的光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种莫名的激动,完全陌生的感觉。好像风满西楼,又好像在孕育着,那惊天动地,定然是红色的。

狂飙一般的声音不停止,就在隔壁。隔着一面砖墙,震撼着沈萧的心灵。

她那时候不懂苦难。她生在和平的环境中,尽管她只是住在昏暗潮湿的地下室,但走上楼梯就能沐浴阳光。在开满了紫丁香的院落中,那是她全部的欢乐,还有明媚的梦想和希望。是的,那是什么声音,环绕着不去,像在毁灭着什么,萧伯的珍宝,和萧伯的猫?

沈萧不喜欢萧伯。他总是孤傲的样子,脸色冷冷的,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站在墙根下晒地下室没有的太阳。在这座房子的后院,阴山背后,有一扇通往小街的铁门,供住在地下室的人出入。解放前这里住着仆人。他们从没有靠近过房子正面的那扇漂亮而雕镂着铁艺花卉的大门。那里不属于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沈萧就是不喜欢萧伯,但却喜欢萧伯的猫。它会经常趴在沈萧的床上,在那里等她放学归来。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一直延伸到萧伯家的地板上响过来。冰凉的水门汀地板,仿佛是在扭打,或者是萧伯傲慢的抗争。又传过来尖厉的女声,划破黑暗的长夜。那么年轻的声音,夹带着正义和血腥。为了正义,必然会伴随血腥,这是沈萧后来才明白的,那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慢慢地沈萧熟悉了隔壁的声响,一阵破碎之后的一阵必然的喊叫。沈萧觉得她不再怕,她甚至开始好奇,想知道在萧伯的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无法想象的,只是些微地有着某种预感的景象。年轻人正在变得无所畏惧,学校的课程也停止了。人们在不顾一切地让天下大乱,那是因为天下正在变得堕落。

沈萧抬起手臂按亮床边的台灯,却又被黑影中伸过来的手立刻关掉。

但是在倏忽的光中,沈萧还是看清了那只枯瘦的手。细长的手指,大概也是冰凉的。

是萧伯家?

躺回你的床上。

可是外婆……

听到了吗?回到你的床上,不要说话。

沈萧反而固执地跑到门口,在黑暗中和冰冷的外婆撕扯着。她甚至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但外婆还是先于她锁上了那扇低矮的门。

外婆你难道没听到吗?咪咪怎么突然不叫了?沈萧挣扎。

那不关你的事,回去。外婆冷酷的命令。

可是我要去小便,我憋不住了。

就在屋里。外婆递过来痰盂。

你不能阻挡我关心国家大事!沈萧已经把外婆挤到了一边。

这只是萧伯家的事,萧萧,你要听话……外婆几乎是在恳求了。

但沈萧还是打开了门锁。我就是要看一看。然后她又撞开了那扇黑暗中的门。

骤然之间,那响亮的声音如浪潮般涌了进来,沈萧的小屋顿时被灌得满满的,仿佛萧伯家的声音,蓦然响在了沈萧自己的家中。更加清晰的打骂和哀号。甚至听清了那个女生义正词严的呵斥。萧伯的反驳短而有力,接下来是又一轮的捣毁和砸烂。

沈萧被骤然而至的声浪涌着向后踉跄了好几步。但是她没有退缩,反而在摧枯拉朽的声浪中向前走。她终于走进了走廊的灯光下。她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萧伯的咪咪,那个被吊在走廊电线上的已经断了气的猫。

直到这一刻。

直到这一刻沈萧才真正意识到,萧伯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连咪咪都没有了,萧伯还有什么呢?抄家的事沈萧早已有所耳闻,却从来不曾真的看到过,更不要说就发生在隔壁的房间里。悬在电线上的死猫让沈萧一下子泪如雨下。她看着它。在昏暗的半空中,摇曳着。那慢慢变得僵硬的身体。谁能这样的残忍无情。沈萧跑过去想把咪咪抱下来。她或者以为还能救活那只猫。

她不明白在这场红色的风暴中为什么首先死去的会是一只猫。她哭着,去拯救,她受不了生命已经完结却还要被吊着。但却再一次被身后的外婆紧紧拽住。她挣扎。就像刚才也曾挣扎过的那只可怜的猫。这一次她不再迟疑更不会胆怯,就为了那只无辜的猫,它有什么罪恶?

沈萧不顾外婆的阻拦拼命向外冲。如果不是眼前突然出现的那个青年,她或者已经把咪咪带回家了。但是那个年轻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就站在了沈萧面前。他们不期而遇地对视。短暂的瞬间。沈萧却已经感觉到了身后拉扯着她的外婆的手在抖。他们所有的三个人在那一刻就仿佛凝固了一般。惊惧着。不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那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是的,她们是萧伯的邻居。仅只是邻居。他们在这座花园洋房的地下一层相邻而居已经十多年了。这道昏暗的走廊里只住着他们两家。在阴暗潮湿中。这样,惨惨淡淡地,活着。活着而已。

在那一刻,那个高大或者也很英俊的青年,事实上对沈萧的突然出现也猝不及防。这是沈萧后来才知道的,他只是到后院的草丛中方便了回来。他有点惊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黑暗中的女孩子。有点撞见幽灵般的迷茫。

他看着沈萧披散的黑发和苍白的神情,还有她看到死猫时那哀伤的目光。那目光让他蓦然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甚至一种罪恶感。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脑后是应该泛出一轮光环的。他于是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觉得是自己的突兀搅扰了那个女孩子的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歪着头向沈萧身后那间黑漆漆的小屋看了一眼。他或者还想做点什么,但是紧接着从萧伯的房子里就传来了那个女声高亢的喊叫,北上,北上……

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返身将沈萧推进了屋门,推进了她身后那一片浓重的黑暗中。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向那呼唤。接下来沈萧就听到了那个女声恶狠狠地说,这个资本家太顽固了,他就是不肯交出那本变天账。

你肯定他有变天账吗?那个叫北上的声音。

你怀疑我?就是怀疑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就是……

男人的声音立刻斩钉截铁,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坚信我们一定会让他认罪的。女声更加坚定的誓言。

然后沈萧就看到了,那条带着闪亮钢扣的皮带在黑暗中划出的那道银色的弧。一如风驰电掣般在午夜中挥舞着。那噬血的。

接下来的夜晚沈萧始终蜷缩在角落中。直到天明,萧伯家的声响都没有停止过。只是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又会平息下来,似乎在等待另一波更加凶猛的浪潮。沈萧觉得那声音仿佛是一种交响乐,或者至少可以用音乐中的和弦来形容。几种乐器同时发出音色迥然不同的旋律,交织起来,就成为了那种完美的和弦。这是外婆在弹奏钢琴时反复强调的。仅仅用她的两只手、十个指尖,外婆不知道弹出过多少个这样的和弦。然后是又一轮新的和弦响起。

男人义正词严的吼叫,沈萧想或许就是那个叫北上的学生。还有女声的歇斯底里。为什么她总是歇斯底里?这腔调整晚不绝于耳,以至于沈萧觉得就像是一支被拉破了的小提琴,而且琴弦始终回环于那个仿佛钢丝在摩擦的刺耳位置上。然后才是萧伯的,那嘶哑的已经力不从心的反抗。后来这声音越来越低沉,慢慢地竟成了一种无奈的悲鸣。但萧伯偶尔也会高亢起来,不过听上去,那已经是他最后的挣扎了。

隔着厚厚墙壁,沈萧看不到萧伯家的景象,但慢慢地她却已经能够分辨,什么样的声音所代表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动作。于是在一阵破碎声中,她仿佛看到了萧伯家墙上那个镶嵌着字画的镜框被摔在地上,也看到了人们是怎样狠狠地推倒了那个厚重的书架。她还看到了萧伯家的地上是怎样铺满了玻璃的碎片,那都是萧伯最喜欢的东西,是她从来都不敢碰的。她知道眼看着自己那些珍宝的被损毁,萧伯一定会发怒的。但紧接着,就是那抽打在萧伯身上的皮带声。嗖嗖地,带着仇恨和风声。萧伯会疼,却疼得不出声。甚至连呻吟也没有。萧伯怎么会如此坚强?

沈萧就这样蜷缩在墙角。仿佛被什么撞击着,但却无处可逃。沈萧就这样听着听着,直到她盼望的那一刻短暂的寂静终于到来。然后便在这寂静中睡着了。又一次吵醒她的依旧是那个女声。她的尖厉的叫声仿佛能穿透墙壁。

这一次沈萧终于听清了那个女声在说着什么。她就是要萧伯交出那本变天账。

她说萧伯如果不交出来,就是被打死也是罪有应得。她还威胁萧伯明天要把他揪出去游街,还要把吊死的猫挂在萧伯的脖子上。她不仅已经剪了萧伯的头发,还把他推倒在地并踏上她的脚。她让萧伯认罪萧伯却始终梗着脖子。

她被气坏了,然后便是雨点般的,那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沈萧不想再听到鞭打的声音。她觉得那是皮带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那切肤的疼痛。她被吓坏了。她堵住耳朵,但还是能听到那个女声刺耳的喊叫。她的嗓音被她自己奋力地撕裂着。她发誓萧伯不认罪就绝不会饶过他。她说她不仅视萧伯为粪土,而且把他当作了可以任由他们宰割的猪狗一样的东西,就如同,被吊死在走廊上的那只资产阶级的猫……

不知道是什么让萧伯勃然大怒。或者是因为他听到了猫的死。然后是那些莫名的响动。激烈的却没有喊叫的那种搏斗。那是那个晚上沈萧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那种谜一样的但却异常沉重的响声。萧伯突然沉默下来。反而是那个女声绝望的挣扎。好像背负着什么。脚步声。踩在破碎的玻璃片上。

哗哗地,响着。然后跌倒。又爬起来。那么费力的。仿佛在逃命。绝望的反抗。

而后是,深切的痛。被羞辱了的尊严。不再有萧伯的声音。

什么是复仇?谁都不会低下,那颗高贵的头。爬行着。甚至血流遍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凌乱的脚步声,好像在相互追逐着。呻吟。但没有求饶。萧伯的以及那个女生的骨气。宁折不弯的。那是理想的光辉。人生自古谁无死。就拼了。在那个小小的地下室中。一切都在毁灭中。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北上的声音?他在哪儿?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绿色的军装。泛了黄的。但是此刻他在哪儿?也在无声地扼住萧伯的喉咙?在隔壁?是的,就在隔壁。遍布着被损毁被破碎的一切。一切的狼藉,甚至人的生命。生命诚可贵,但还有尊严。所以抵抗。就为了偿还。那个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后连女声的哀鸣也不再有。寂静。那么无边的,寂静。人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再交响。也没了不对称的和弦。人们惊慌失措,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不是咎由自取。那是最壮丽的牺牲。被震惊了片刻。或者被吓住了。

人不能任人宰割,更不能随意侮辱。那个最被刺痛的地方。猫也是有气息的生命。生命不能任由践踏。那便是人类不断奋斗的目标……

沈萧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她听到的最后一声呐喊竟是来自萧伯。

萧伯高喊着,别过来,你们谁都别过来……

萧伯手臂里高举的不是拳头,而是那把滴血的刀。

然后又突然地凝滞了。喷溅着的,那一腔的绝望与悲愤。唯有这最后的出路了。那高傲的绝杀。但沈萧知道,那已经是萧伯最后的吼声了。

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不停的脚步声。从萧伯家到楼梯又到屋外的院子。夜,渐渐地,过去。或者,还伴随着,惊恐中的抽噎。

天亮起来。一种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漂浮着。一层一层地占满整个地下室的房间。那是沈萧不曾闻到过的。咸腥的,而又一丝丝冰冷的甜。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的洗礼中,沈萧不知道自己是胆怯了,还是变得更勇敢。沈萧拉开窗帘。从地下室的窗中向外望去,刚好看到了那来来去去的匆忙的脚。或者球鞋或者布鞋。那么惶恐不安的,鞋底上遗存的那淡淡浅浅的痕迹。红褐色的,那是什么?沈萧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却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结局。事态朝着它相反的方向发展了下去。那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那血腥中的一片恐怖。活着或者死去的。没有人想到会流血,或者,没有人会想到会流出革命者的血。但革命就是要流血,这本来已经是年轻人抱定的信念。为了什么?让生命改变颜色?又是怎样发生的?那个势不可挡的一刻。杀戮。在人与人之间。生命变得不再重要。是因为生命的尊严面临了挑战,而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也许就是毁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