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忠实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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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鹿原(选章)(3)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哆嗦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帕腰系红带脚蹬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一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在一道叫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一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头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几乎连一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汉特别喜欢骡马,繁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汰劣存优的结果,一个个都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一位武举,会几路拳脚,也能使枪抡棍,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官路上奔驰,即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由你吃,很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尻子上嘟嘟嚷嚷啰啰唆唆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过近十年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儿。另一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不大说话,见谁都抿嘴一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淘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肉或者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骑马?”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着骑上遛遛。”黑娃骑上了红马,陪着郭举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觉一丝害怕。郭举人一边勒缰扬鞭,一边喊着指导着黑娃控制马的要诀,两匹马在乡村官路上奔驰。

晚上,三个长工都睡在马号里的大炕上,一溜进被窝就开始说女人。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长工王相[2]就活跃起来:“头儿,今黑该说‘四香’了。”长工头儿李相扬扬自得地笑起来,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鹿相教瞎了咋办?鹿相娃娃还没见过啥哩!”王相却像背书一样说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讲过的内容:“李相我说说‘四硬’你看对不对?木匠的锛子铁匠的砧,小伙儿的朘子金刚钻。还有‘四软’,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尿脬。对不对?”李相这时就被逗引起来:“‘四香’嘛——你听着,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几乎噎气,又重复诵记起来。黑娃却毫无察觉,甚至莫名其妙:“头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腊汁肉我尝过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的舌头有啥味气?唾沫涎水还不恶心死人!”李相就对笑得失了声的王相说:“黑娃是个瓜蛋儿!咱们得给他启蒙。黑娃哎!你将来娶下媳妇了,你咂了媳妇的舌头,你就尝出味儿来了,你就会明白最香的还不是腊汁肉……”长工头李相装了一肚子有关男盗女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隐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无遮掩。黑娃有的听不明白,有的就听得浑身潮热。长工头李相煞有介事地问:“黑娃,你看咱们主儿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脸色?红堂堂;啥身板?硬邦邦;说话像敲钟,走路刮大风。你说人家为啥这么结实?你要是猜着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给你;你要是猜不着,罚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连着说出了主儿家吃白米细面,山珍海味,鸡鸭猪羊肉,以及遛马又不干重活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绷着脸儿连续说着不对。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来,刚开口自己倒先笑得说不成话:“郭举人吃、吃、吃泡枣儿!”黑娃不以为然他说:“泡枣有什么好?烧酒泡人参才养人哩!”王相诡气地笑着:“泡枣儿比人参酒养人多了。你听李叔说怎么泡枣儿吧——”长工头压低声说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要娃,专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郭举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枣儿,这二年返老还童了。黑娃听了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憋得堵得胸脯发胀。王相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报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笋!”黑娃一下子羞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来照例扛上长柄扫帚去打扫庭院,看见郭举人的小女人提着一只瓷盆倒尿回来,进了厢房,窗子里传出撩水洗脸的声音。黑娃竟然不敢抬头,当他扫完前院直起身准备走出院子的当儿,忍不住瞧了一眼敞开窗扇的窗户,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举着木梳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的衣袖就倒捋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桶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一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了。他提着空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儿;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一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回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李相责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唧唧地说:“大概想讨一颗泡枣儿……”黑娃不由得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一样,急忙解释说自己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洞去下榻。微明的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一会儿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窑洞去睡个把时辰的套觉,此后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窑洞(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洞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去绞水也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一只条盘托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例废掉木盘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