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一卷:战争和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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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1936年12月)(8)

童霜威看着信,信中还有些数字:“据市工务局统计,自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至现在,不到两年,由该局发照新建之房屋,共二千七百一十七所,面积六万一千七百余市方,造价达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余元。”童霜威想:确实惊人!说:“哈,房子你有,我也有!这事涉及的面很广呀!”但为了撇清,又说:“不过,我那房子,我于心无愧!我那是用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内人的私产盖成的。”

谢元嵩给童霜威斟着葡萄汁,似乎没有听见童霜威说什么,只一味自言自语,似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地说:“嘻嘻,不要相信那些装得清廉得一尘不染的人。这种障眼法人人会用,找个借口编点理由说谁不会干?我倒也不是一定说谁,我是说这南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不是《红楼梦》上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看,干净的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就不那么干净。我看,谁说自己干净都是鬼话。再说,为什么众人皆浊,唯我独清呢?屈原想要‘清’,只能跳汨罗江。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接回童霜威手中看完了的那封信,说:“这种信屁用也没有!南京城的贪官浮在面上的,何止成千上万,老蒋自己干净吗?”说完,哈哈一笑,打了个饱嗝。

童霜威见这人坦率得惊人,讲起这种话来就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行走也无所谓的样子,只好哑口无言。脑子里却在打转转,想:是呀,我是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吗?也不是呀!我也不是没收过礼,也不是没吃过请,也不是不照顾情面。办案中,不少事,人家托人写信或来说情,我在无法推辞时也勉为其难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我同方丽清结婚,主要也是因为她有经济基础呀!她哥哥找我托人在上海给办事,我也给他照办无误。我又是什么干净人呢!——但终于又不甘心赤裸裸地承认自己不干净,总觉得自己比起许许多多人来还是干净的。因此,只能苦笑笑,夹菜,喝葡萄汁。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谢元嵩似乎察觉到童霜威心里想什么,哈哈朗笑,说:“啸天兄!我早说过,我这人是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我建议你:不要做什么清官!《老残游记》上把清官骂得够厉害的了,我看很有道理。有的清官有时比贪官还坏。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做那样的清官。我们不要太昧良心,但有些事上讲讲人情还是必要的。人与人相交,有个‘情’字。当前我们遇到的不少案件,有些当事人不是不可结交的。遇到这样的人,高抬贵手留个余地利人利己。这我深有体会。”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里豁亮了。谢元嵩今天请吃饭,看来目的一定是要说什么案子,莞然笑了,说:“看来,你今天是为人在做说客,是不是?”

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啪”地响着驶过。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确有这么一件事要拜托老兄,老兄是否可以帮忙?”

童霜威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似的说:“具体的今天不谈。反正总不能使你啸天兄上当吃亏。只要你我有个默契就好。”说着,举起玻璃杯,大声说:“来,碰杯!”

他声音大得炸耳,童霜威心里虽有点忐忑,不能不碰杯,刚碰完杯,只见半截活动木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了谢元嵩的内弟——那个白净脸透着秀气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谢元嵩站起来说:“我给介绍一下,这是童秘书长!这是我内弟。”

白净脸的人九十度鞠躬,文质彬彬。

童霜威同白净脸握握手。那中年人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一举一动都透出尊敬,脱下黑马裤呢大衣去挂在衣架上,回身到席前坐下,脸上带笑,沉默不语。只是像个晚辈似的给童霜威和谢元嵩倒酒,夹菜。他来了,谢元嵩和童霜威却未继续再谈刚才的题目,都又闲扯起来。谢元嵩先问童霜威买了多少航空奖券,童霜威说没有买,谢元嵩说:“买吧买吧,可以多买点,还有半个月就开奖了。一等奖一张独得二十五万元,何乐而不为!”接着,谢元嵩又谈起前几天集团结婚在励志社大礼堂举行的事,说:“证婚人是南京市长和社会局长,男傧相和女傧相各四名,全用的是小学童子军。一出来,哄堂大笑!”

白净脸在一边陪着,听着他们谈,自己始终不说话,也始终表现得微笑谦恭。

童霜威无话找话,对他笑笑,随口问了一句:“府上是?”

他马上谦恭地回答:“小地方安徽南陵。”

童霜威想:咦,谢元嵩的夫人也是广东人呀!怎么这内弟是安徽人呢?觉得蹊跷,也不想探究,听了也就罢了。

谈着谈着,那个一身雪白甜甜微笑的女招待端来了“三蛇会”和“龙凤会”。童霜威过去在羊城广州吃过蛇,对“三蛇会”并不觉得稀罕,但“龙凤会”是第一次吃,倒有新鲜感。见“龙凤会”里的“凤”,用的是乌骨鸡,皮、骨都是乌黑的,尝了一尝,鲜倒是鲜,只是心里总不免腻味。

谢元嵩的内弟忙着给童霜威舀鸡肉、蛇肉和汤。他那十分殷勤巴结的样子,使童霜威很明显地有所感觉。但,现在那种伸头觅缝想结交权贵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童霜威也就不太介意了。谢元嵩忙着得意地在热情介绍:“凡吃过蛇肉的人,身上有时发痒,排泄出的汗渍是黄色的,沾衣不易濯去,这就是食蛇后的特征。但蛇肉可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足麻痹,治风湿尤有特效。”

童霜威听着他介绍,开始嚼肉喝汤。心里那种腻味感仍排除不了,又想起先一会儿谢元嵩大胆赤裸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有一种腻味感。吃蛇肉喝蛇汤和干那些谢元嵩所说的“真心事”一样,对自己有好处,但那种形容不出的腻味感却总是摆脱不了的。默默吃了一些,喝了一些,嘴上说:“很好很好!”心里却再也不想多吃了。

一顿饭,后来匆匆结束。童霜威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有会议。谢元嵩也不挽留,只让他内弟送童霜威上汽车。那温文尔雅的白净脸,又殷勤万分地九十度鞠躬,送童霜威下楼出门。开车门,鞠躬如仪,满面笑容地恭敬送别。

尹二驾驶“雪佛兰”回到潇湘路一号,还不到一点钟。童霜威走进客厅,冯村和家霆都迎出来了。他们正在吃饭。

童霜威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你们快去吃饭吧,我要上楼睡一会儿。”

家霆去吃饭了,冯村却走近前说:“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谢元嵩让一个白净脸穿黑马裤呢大衣的人,说是他的内弟,来送了一份礼,说你知道。”

童霜威皱眉,想:我知道什么呀!心里一算,正是他在大同粤菜馆同谢元嵩两人酌谈的时刻。那时,谢元嵩的“内弟”不在,准是来办这种事来了!问:“送的什么?”

冯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不清楚,我都放到你楼上书房桌上了。”

童霜威“呣”了一声,独自上楼。走到书房,见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尺多长的一个大木盒子,用牛皮纸包扎得整齐坚固。用剪刀剪开绳子,打开盒子,出乎意外地看到,一边软缎中嵌放的是一对价值难以估计的七八寸长的古董翡翠花瓶;另一边是一厚沓航空奖券,每条十元,粗粗一数估计四百张。四百张就是四千元,但是里边万一包括一个头奖可就是二十五万元了!好巧妙动人的厚礼哟!

谢元嵩为什么送这样的厚礼?

忽然,航空奖券底下露出一张布纹纸精印的名片来。一看,名片写的是:

童霜威沉吟起来:“江怀南?”

这不是那份卷宗上的那个违法渎职的县长吗?

他心里豁然透亮,什么都明白了。

大同粤菜馆赴宴后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从机关里坐“雪佛兰”轿车回到家里。

天上的鸽群正在飞,鸽哨“呜呜嗡嗡”地响着。花园前边的池塘周围,粗脖子老柳树和枯黄的芦苇间,正在升腾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雾。

冯村从客厅门口上来,接过他的礼帽、围巾和披风,告诉他:“师母从上海来信了,信在您楼上书房桌上。”“师母”指的是方丽清。

童霜威点点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经过家霆房间,见门敞着,人却没有,突然问:“家霆呢?”

冯村回答:“他小叔来了,叔侄俩先一会儿高高兴兴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异母弟童军威。童霜威是江苏丹徒人,父亲是个秀才,早年充当过幕僚,后来行医,在江南、上海一带很出名。快近花甲时又纳了个小妾生了童军威。但后来,童霜威的父母连同军威的母亲都病故了。军威从十六岁开始是童霜威抚养成人的。童军威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在上海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南京中央军校第十一期,学制四年,也快要毕业了。军校管理很严,他也很少来潇湘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却最喜欢这个“小叔”,见到后总是缠着小叔陪他玩,亲热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欢同父异母弟军威的。好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了,问冯村:“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他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冯村摇头,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他没有说。好像就是来玩玩的。来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鸽子赶得满天飞,又拿气枪在花园里打麻雀,接着就带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军威是个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时很喜欢冯村,但又常说冯村世故、圆滑、唯唯诺诺,在学小官僚的派头。冯村则说他愣头愣脑、军人脾气,不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这一点上,两人私下里谈起来倒总是比较合拍,都认为对日本人决不能再忍让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仅这一点,两人就很热络,见面双方都高兴。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点点头,走上楼去。他先开了寝室的门,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脸,又往书房走去。方丽清和金娣不在,二楼静悄悄的。他只要回来,就有一种寂寞之感。雅致的书房里,金娣走后,庄嫂每天来打扫,明窗净几,干干净净。从窗里远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里,鸡鸣寺的红墙,北极阁的白垩都在傍晚淡淡的雾气中展现着姿色。火炉封着火,不冷不热。热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过去,在盖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参茶,端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放着方丽清的来信,就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方丽清神韵俏丽,体态、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说她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窝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啬,给了她美貌却没有给她别的。当童霜威欣赏到她的外形美的时候,同样会更多地发现她那些古怪、残忍、无理取闹的习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娶了一个虽有姿色,却目光短浅、庸俗狭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让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说她在肉体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遗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丽清在上海读过初中。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还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爱念书,就辍学了。她的来信上,一笔用她那支美国派克金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脚得很。手也够懒的,回上海快一个月了,才来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话,并说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减价;最近吃了老正兴的虾仁面和圈子肥肠价廉物美;袁美云主演的《广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可以叫冯村去买瓶“康福多”,很灵光。又叮嘱:要是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说上海这一度全市童子军分组出发到处向住户募捐慰劳绥远将士,很讨厌;要是南京也有来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脚捐款。最后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来,问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顺便也到上海玩一次。

童霜威看着信不禁想:西安事变这么大的一件事,她竟无动于衷,信上一字不提一字不问,似乎这没有老正兴的虾仁面重要。上海这些商人家出身的子女,头脑里似乎中国只有一个上海是洞天福地人间乐园,似乎只有吃喝玩乐才是人间正事。又想:怎么信上连家霆也不问一声呢?她对这孩子也太无感情了!想着这,心里来了一阵烦恼,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往桌上一甩,站起身来,喝了一口西洋参茶踱起了方步。鸽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飞了。从二楼书房朝南的玻璃窗里远望出去,东南面远处的紫金山在傍晚蒙蒙雾霭中,看上去仍旧苍翠。稍近处北极阁上的天文台和鸡鸣寺上云树苍苍间的红墙黑瓦,都依稀可见。从东边窗口望出去,黑黝黝灰蒙蒙的古台城龙蟠似的围向远方。夜色将临,从窗户里向下望去,花园里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象显得凄凉。只有大花坛旁琉璃亭的红柱黄瓦,还点缀出一点生气。他心事历落,不禁低声吟起元代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来了:“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书房墙上,挂着于右任前年给他写的一幅精裱的屏条,上边是杜甫的一首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于右任当时为什么写录这首诗呢?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童霜威记不真切了。童霜威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诗中所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相通的。他心有块垒百无聊赖,下意识地拿起方丽清的信又看一遍,看到“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时,忽又想起在大同粤菜馆赴宴时,谢元嵩说的话和那个白净脸的吴江县县长江怀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