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6期)
6422000000005

第5章 天命椅子(5)

十五

李银多带着弟弟李金多走遍全县找李巧猪。他们去警察局,去收容站,去报社和网站。他们从白天找到晚上,从晚上找到夜间。他们开始找老人后,才注意到报纸、电视、网络和手机微信四处充斥老人走失的信息。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城市里,这么多人得老年痴呆,关于防止老年痴呆走失的小办法小招数和经验,报纸上网上微信上到处都是。

他们在城市的深夜寻找,看见环卫工人在清扫腐烂的树叶,看见出租车司机在路边打盹,看见医院门口有病人深夜都在排队等专家号。他们在深夜里寻找到三个老人。第一个是女疯子,倒在一个百货商场门口,满头脏泥头发蓬松。第二个是一个老头,手上戴着一个家庭里专制的手环,但是上面没有任何记号,他们打电话报了警。第三个差一点是了,也是花白头发的女人,也是宽口布鞋,也是嘴巴核桃一样,但是不是。妈是不会认错的,像是有点像,却不是妈。

他们在这个倒在地上的老女人面前站了很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李巧猪现在是不是也倒在某个街头。他们想把这个像他们母亲的流浪老人弄回去,但最后又没这么做。他们想立即走掉,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天气很冷,树上的枯叶偶尔往下飘,夜空中的寒气一股一股往下压。

离开这个老人的时候,李银多的弟弟李金多哭起来。

哭什么哭?李银多说。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说。

李银多在前面快步走,她弟弟李金多跟在后面,一溜小跑,他已经跑不动了。上午找到中午,他们没吃饭;中午找到晚上,他们又没吃饭。夜里他啃了一个面包,李银多没吃。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又哭着说。

李银多不许弟弟说,弟弟却又说,李银多一把抓住弟弟头发,这个没用的弟弟也有五十多岁了,头发也已灰白。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无用的男人!你哭,你哭!你是个男人吗?

姐姐开始打弟弟。她用拳头朝弟弟头上打,朝身上打。弟弟不跑不躲,索性坐在大街上哭起来。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说。

姐姐不允许弟弟说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是她说过的。

当年在省城读银行学校的李银多赶回村里,看到李巧猪找章木匠后,彻夜不眠,整夜流泪,第二天早上匆匆返回省城,见到弟弟李金多后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没有妈了。

弟弟不相信。他们在那个暑假里赶回老家,家里面多了一个人。

章木匠和李巧猪开始忙,捉鸡择菜烧火,李银多和弟弟像客人一样看着他们忙碌。一大桌菜弄上来,李巧猪和章木匠一直劝他们吃,目光和口气里有讨好和乞求,但他们很少动筷子。饭后李巧猪和章木匠开始给他们收拾床,支蚊帐。都收拾好之后,他们却不在家里住。

他们要去一家亲戚家里住。

李巧猪流着泪劝他们留下他们都没留下。

亲戚家住得并不远,他们非要趁着暮色走。他们走到村口,远远地看着他们曾经住了多年的三间土坯房,在暮色中变成一堆灰影。他们仿佛不认识了,好像是别人家的房子,看起来那么陌生和别扭,看起来那么垮,那么丑。

弟弟李金多的眼泪流出来。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开始哭。

李银多不让弟弟哭。但是她越不让李金多哭,李金多越哭得厉害。

李金多说,姐姐,我忍不住啊。

李银多在家里的椅子上又坐下来了。她太累了,没有力气找了。她的面前还是李巧猪带回来的那把椅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家里有几把椅子?一,二,没有了?在这个四室两厅的宽大行长居室,只有两把椅子。大客厅里倒是有一组宽大的沙发,却很少有人坐。李银多曾经有一个丈夫,不过很早离婚成了别人的丈夫,她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国外读大学。

让李银多想不到的是,她的儿子像她对抗李巧猪一样对抗她。他折磨母亲的第一种方式是不学习,第二种方式是不参加高考。

儿子高考的时候,李银多请假腾出时间来,要每天给儿子做饭,陪儿子看考场,儿子不干。这个看起来沉默腼腆得像个女孩的小伙子平时由保姆和家教带大,很少见到母亲。他记忆中母亲对他好的方式就是给钱。

李银多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她只好参照别人,把孩子送到国外。

孩子出国后每年飞回来一趟,帮母亲找对象。

所有的人都忌讳在李银多面前提这件事,儿子却逼着她办。两个人每年都大吵一次,每吵一次,都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李银多需要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吗?单位里的人,客户、领导、部下,都觉得她似乎不需要。出门有司机,开会有秘书,早餐午餐都在单位食堂,每天都有饭局,她要丈夫要男人干什么呢?

你想让我和你姥姥一样,再嫁个二婚男人,让人说一辈子吗?李银多和儿子吵架的时候说。

你不如姥姥,儿子和她针锋相对。

十六

我儿子为他姐姐得到一件的确良衬衣和一双凉鞋,把一截手指头砸了,我讲给孩子,他会相信吗?

我儿子向他姐姐发誓不当小偷了,哪怕讨饭挑大粪也不再偷东西。他姐姐要他砸一截手指头发誓。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她弟弟真给她拿了一截手指头过来了。

我儿子在砸手指头之前动了一个心思,他和几个淘大粪的小伙子打赌,他说如果有人给他买一件的确良衬衣和一双凉鞋他可以把手指头砸了,那几个小伙子都不相信。那几个小伙子表面上淘大粪,其实他们抽空偷学生宿舍的东西,饭票菜票盆子碗,我儿子不参与他们偷,他向姐姐发了誓的呀。

他们的赌博在县城一中对面的河滩进行。我儿子把左手放在一块鹅卵石上,右手举着一块鹅卵石。河滩上游很远的地方是公路桥,下游是铁路桥,两边是开阔的堤岸,岸坡上面长满了青草。天空灰白,云彩高远。几个淘粪的小伙子围观我儿子。

我砸了,他说。

你砸,一群人说。

你们要给我买的确良衬衣和凉鞋。

买!你只要砸,我们就给你买的确良衬衣和凉鞋。

我儿子望着灰白的天空,他在看一只飞过的麻雀,他的手指头很快就会变成天空的麻雀。一伙人以为他犹豫了。他们也朝天空观望的时候,我儿子开始砸了。

众人都尖叫了一声。

我儿子的手指头没有完全砸掉,骨头砸断了,筋还连着,红红的指头变得灰乌。我儿子大叫了一声。他捂着左手在河滩上跑。他跳着喊着朝下游跑,一口气跑到铁路桥下面,他才看清楚手指还有半截耷拉着,还没有砸掉。

夜已经深了,孩子睡着了,他浑身燥热阳气十足,他能听懂我在讲什么吗?

我儿子立即朝回跑。不行,他要当面向那一群人证明他砸掉了一截手指头。他不许他们反悔。反悔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一双凉鞋怎么办?他跑回来的时候,几个人还在吃惊发呆。他又找到一块鹅卵石,把那截乌指头一下一下砸下来了。

夜又深了一截啊。

孩子的妈妈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做梦醒来?

我能听见他们在黑暗中对话。

孩子的爸爸说,这个老太婆长得真的像你妈吗?

孩子的爸爸没见过孩子的姥姥。孩子的妈妈奋斗到城里,正准备接母亲进城享福,母亲却在乡下积劳成疾死了。这个老太婆长得像不像孩子的姥姥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有几乎相似的故事:一个单亲母亲、一个奋斗的姐姐和一个调皮的弟弟。那些年那些事,哪一件不扯疼人心呢?

孩子的妈妈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接着讲吧,孩子。

我找章木匠的那年暑假,我没想到俩孩子回来了。我在吃饭的时候看见我儿子的指头少了一截。我想留他们住下来,我想问问他怎么回事,还疼不疼。我想抱着我儿子的手看一下,但是他们不给我机会。我们都把蚊帐放好了,床收拾好了,他们也不在家里睡。

我朝村路口上送,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暮色中变小。我知道孩子们永远走了,永远走了。

我有好多话没说开,谁都不给我机会说。我想给儿子说,他砸手指头的那个时候,我的手指头也在疼,天空中有一只麻雀把他的手指头叼着飞过来了。

十七

李银多带着弟弟又在深夜里寻找母亲李巧猪,找到凌晨,李银多调转车头,沿着国道开到他们老家的乡镇,又沿着乡道的土路朝他们的老家开。

李巧猪会回到村里吗?

汽车沿着汉江缓缓慢慢地朝上游开,这条乡道几十年不变,没有人愿意投资翻修。这座两个地区交界的古老陈旧乡镇,因为交通不便,因为汉江流过,依旧古朴安静,它似乎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开发的热点。

那三间土坯房依旧在,门锁着,像一堆巨大的黑色坟墓。里面没有李巧猪!

李银多在门口走动,李金多在后面一步一步跟着。这个当年他们住过的地方,现在如此陌生和荒凉。房子是要人住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如同坟墓。李银多走过门前的大榆树,用手摸一摸。李金多以为姐姐会在当年她挨打的那棵榆树下面停下来,但是李银多没有停,她又走过一棵楝树,过了楝树之后,有一个空当,李银多蹲在这个空当里哭起来。

这里原来有两棵椿树,一棵是给李银多种的,一棵是给李金多种的。李巧猪在孩子出生那一年,找一棵红椿树来种,孩子长大了,树也长大了,孩子结婚的时候用红椿树做家具。

这两棵树在李银多结婚的时候都伐倒了。

李银多刚参加工作第二年就结婚了,在当时属于早婚。李银多要结婚了,李巧猪和章木匠准备送一套家具。按照当时的时尚,五体柜、穿衣柜、床头柜,八仙桌、茶几、椅子、凳子,甚至还送圆盆腰盆。李巧猪和章木匠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杂木,不要,杨木,不要,榆木,不要,他们砍倒仅有的两棵长了几十年的红椿树。红椿树天生有香味,天生防虫,天生高雅贵重。他们用最好的带有香味的清漆。他们在门口搭着棚子,日夜加班赶活。他们向来往的过路人炫耀,说在县城银行工作的女儿要结婚了。但是等到即将结婚发亲的前一天,李银多赶回来说不要他们的家具。

李银多随车带回来几把椅子,红软皮坐垫,钢支架椅子,时尚,高雅,鲜艳。李银多看着堆在门口棚子里的一堆家具,充满鄙视。她用脚踢踢柜子,踢踢盆子,踢踢桌子。不要!不要!

这是好东西。章木匠说。

李银多不理章木匠,她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说话?这个男人是谁?她的目光越过他略弯的腰背,感觉他是一把要散架的椅子。

李巧猪夜里给李银多解释,反复介绍章木匠的手艺,介绍红椿树的好处。这两棵红椿树原来是给姐弟两个人准备的,现在都砍倒给李银多一个人。但是李银多不要。

第二天早上,要发亲的时候,李银多突然宣布,结婚现场章木匠不能去参加。

李巧猪看见章木匠身子摇晃了一下。

当时章木匠撑不住了。接亲的汽车走了之后,他望着一堆家具发呆,他坐下来吸烟,一支一支烟吸着,一直起不来。

他坐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起来的时候,他身子撑不住了,一头栽下去。

李银多上的是银行学校,工作又在银行。银行是干什么的?银行是管钱的。李银多上银行学校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总爱围着李巧猪家门前的大榆树坐。那时候乡里没有一家银行,刚开始有信贷员。人们刚刚土地承包到户,人们对银行还很陌生。银行里的人每天枕着钱睡觉吗?人们互相问,都不知道,有人肯定,有人质疑,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为了搞清银行里的人是不是枕着钱睡觉,李巧猪在乡亲们的怂恿下到省城看望女儿。李巧猪坐车赶到省城,还好,省城只有一个银行学校。一个更大气开阔更威风凛凛的大门,一个更大的和汉江河沙滩一样大的足球场。李巧猪在学校大门口徘徊了整整半天,她没有勇气进去。她觉得自己太寒碜了,太无用了,太没有眼光了。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她居然看不出来,她居然不想让女儿上学而让儿子上学,她居然用刺条子打她。她觉得无脸见人。

她要寻找一个机会给女儿道歉。

她要寻找到的机会,就是在女儿结婚的时候,给女儿做一套红椿树家具。

在李银多拿到省银行学校通知书的时候,李巧猪就准备给女儿道歉。农村人道歉不是凭空口说的,总要做件什么事才行。李巧猪想做件什么事呢?她去找村长,想组织一个锣鼓队欢送女儿上学。原先村子里有人上学当兵招工,村子里都要敲锣打鼓,一家的喜事成为全村的喜事。但是李银多考上学的时候,村子里准备分田到户,集体生产队即将结束,人心散了,很难组织起来。李巧猪天天去求村长,等李巧猪张罗好,锣鼓队集中在村口的牌坊时,李银多已经悄悄离开了。

她不给李巧猪一个道歉的机会。

李银多工作中也经历过一个磨难期,她差一点晋升为市建设银行行长,她没想到,她最终没有成功,原因却是因为椅子。

那个时期刚好章木匠在县城里干活,他给一个在县城里投资的台湾老板修大班椅。那个台湾老板多重视他的大板台和大班椅?别的东西都可以在内地买,在内地置,但是大板台和大班椅却要从台湾空运过来。他的大班椅在台湾坐了多年,坐出了感情。没想到他的大班椅在空运中受了损,腿折断了,他四处寻找一个不用铁钉就会维修的老木匠,最后找到了章木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