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沥青
6472400000004

第4章

张决又开始吹那个口哨。

是林志颖的。旋律轻松而带点儿忧郁。如果把口哨声换成歌词,它就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梦想飞飘到山头那一边

看看什么是爱情

张决边吹口哨边修理铁锹。他的锹把掉下来了,他用楔子塞住它,用力蹾好,这使他的口哨气流高低不定。身边的犯人们正在忙碌着,这是郊区,他们或密集或稀疏的身影,绵延出几百米。大家正在筑路。路的两旁,一望无尽的玉米地在七月里长得正旺。

我相信爱情爱情

最初最后是你

没有人能够把你代替

张决很喜欢这首叫作《爱情》的歌曲。当初他和静玉刚刚认识时,静玉戴着耳机,嘴里哼的就是它。静玉说:“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句话就征服了张决。那是五年前,张决28岁,英俊,干练,是一家大型花卉公司的司机,为总经理开车。职业和工作性质的缘故,他见识和交往的女孩子太多了,可是都没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迹,正所谓“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静玉就不同了,他见到静玉的一刹那,感觉静玉好比异彩纷呈的花圃里的一株庄稼,也有颜色,也有风姿,也亭亭玉立,却让人踏实和信赖得多,有一种人间烟火的自在与高贵,并把深沉的果实和热情深埋地下。他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他后来之所以对《爱情》这首歌烂熟于胸并情有独钟,是因为它成为他与静玉第一次做爱的背景曲。实在的,它的节奏适合做爱。

如果再给张决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与静玉爱巢永居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刚刚买了房子,准备装修好之后就结婚。可就在这时,一切都乱套了。

张决和静玉租住的平房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被害人独自在家睡觉时被凶手用菜刀杀害于子夜时分。糟糕的是,现场勘查,菜刀上留有张决的指纹;接着糟糕的是,院子的台阶和墙头留有疑似张决平素穿过的“双星”牌旅游鞋的印迹;更为糟糕的是,经调查了解,被害人生前因琐事曾多次与张决发生口角和肢体磨擦,两人之间存有芥蒂。这一切使张决后来狱灾横至,百口莫辩。

张决被警车拉走的时候静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连续一周出差在外,刚刚回来。本来,两个人每天都在电话里卿卿我我的,静玉所到的城市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每天开会或活动一结束,她就早早回到宾馆同张决建立热线联系。他们的言谈太热辣了,因为担心宾馆的电话保密性不好,叫人笑话,两人每次都是用手机在聊。可是聊着聊着,静玉就会插上一句:“今天天气很热的,起码会有29度。”再不就是:“明天看样子会下雨,不然怎会这样闷?”张决在静玉第三次谈到天气的时候,终于冒了一句:“静小姐,你这是手机漫游啊,我要想查天气,打专业服务电话可能费用会更便宜一些。”

静玉愣了一下,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当仁不让:“那我让你陪我出差你不来?”她故意用光脚把地板跺得砰砰响,让张决听见,“你看,都几点了,还有男人在敲门,这么大的房间,只我一个人住耶!”

张决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

静玉见张决哑在那里,又心生怜爱,小声说:“我还有两天就回去了,回去我们好好爱。”

谁想到,回来见到张决,还没来得及拥抱,他就被眼睁睁推上警车了。

张决那时候还笑。他知道是抓错人了。他几乎没怎么反抗和申辩,那种时候,反抗和申辩也没有用。他只觉得好玩儿,他甚至想就此戏耍那些平时职业架子端得十足的警察们一下。他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到了公安局,你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结果,到了公安局,是他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场噩梦的序幕就此拉开。张决后来想,当初,还真不如陪静玉出差了,那样的话,他也许真的什么干系都不会有了。

远处的沥青车正在作业。加热后的沥青喷涂在路面上,发出噼噼的声响。阳光炙烤着空气,犯人们被剃秃的青脑壳在阳光下闪着带汗的微光。张决实在太热了,他一弯身,双手一捋,把囚衣脱了,露出并不十分魁梧但是有力的臂膀和脊梁。

沥青的黑烟和刺鼻的味道浓重地弥漫着,张决突然感到吃惊。这是多么可怕啊,张决想,沥青本是与地面绝缘的,它深埋地下几百米,甚至几千米,经过上亿年的沉寂,不被世俗打扰。而今,它被强迫着来到地面,凡是人类需要迈动双脚或移动身体的代表路的等级的地方,就要有它去覆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张决蹲在地上,找了一个小木棍,把粘在鞋上的沥青狠狠地刮掉。路的尽头,有几个中午放学的孩子逗留着,向这边张望,很快,一个家长或是老师模样的女人走上去,顺着他们的目光指点着,说着什么,然后抚着孩子们的肩头,大概是催促他们离开。不用听清张决也明白,那个女人说的一定是这样的话:“不要靠近他们,你们如果不好好学习或是不听话,长大后就会变成他们。”这样想过之后,张决也看了看身边那些犯人,觉得他们真的有点可怜,并且值得厌恶。可当他的目光碰到队伍之外管教的目光时,他就立刻感到一种现实的屈辱和泪丧,是啊,只有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三年来,他又不得不满怀沉默或躁动,背负杀人罪名,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如此日日夜夜,内心的孤独和痛苦又向谁言说呢?

一个绰号“大款”的40岁出头的囚犯过来给张决递了一支烟。张决自己点着了火。这个叫“大款”的囚犯,是同张决一个监舍的,入狱前曾是某建筑公司财务室的出纳。据说他利用职务之便,非法占有本单位资金500多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法院责令他退赔全部赃款时,却遇到了执行难,他一分钱也拿不出,因为他的钱全输在赌场上了。有好事者给他算了一笔账,用他非法占有的钱除以蹲监狱年头,相当于他每蹲一年监狱净赚人民币40多万元,因此叫他“大款”。

“唉,从小到大,哪吃过这样的苦啊。”“大款”叹了一口气,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掌自己看了一眼。

“这样也算美了你,”张决说,“500多万啊,从你这双手上输出去了。”

“那是,那是。”“大款”竟有点儿心存炫耀地说,“那时候磨的不是手心这个位置,是手指尖啊。掷骰子,洗扑克,点钞票,手指尖都磨出膙子了,你想想。”

“这辈子你别想再重新摸到那么多钱。”张决的目光向四处扫动。

“完啦!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出狱后也50多岁了,我这一辈子算是拉倒了。”

远处传来一阵哨声。时间已到中午,送饭的卡车来了。犯人们放下工具,渐渐向那边靠拢。“大款”说:“我敢跟你打赌,今天不会再有那道该死的白菜,另外会加一道肉,怎么样?”

张决走到路边的水桶那儿,说:“帮帮忙。我是宁愿午睡一刻钟,让出那道肉。”

“大款”拎起水桶,张决伸出双手。水桶边沿的水流汩汩而下,张决在那里搓洗双手和胳膊,但是面前的水很快就歪淌在另一边了。

张决抬头,发现“大款”的脸扭在另一边,他顺着望过去,卡车那边似乎有点骚乱。“怎么回事?”他问。

“老K又在打马二刚。”“大款”说。

远处的一个犯人向这边递话:“大家排队领饭,老K半路挤在马二刚前面,马二刚说他一句,老K就开打了。”

“大款”放下水捅,“走,我们看看去。”

“你先去吧。”张决说。他干脆把没洗完的双手伸进水桶里。

直到午饭结束,值班管教重新分派劳动任务的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张决不见了。

第四监区长戴明本马上打电话报告李监狱长:“张决越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