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天。我从来没见过的春天——
路上的老人、小孩、水牛、狗,路边的桃花、杏花、蚕豆地、韭菜地,墙头的公鸡、野猫,村里的房屋、断墙、草垛、石桥,村后的水井、桉树林、青草坡,坡上的云,白云变灰,灰云变黑,闪电飘忽,落下雨滴,雨滴闪亮……
世界猛然开阔了。
菜花田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雨水好,油菜有一人高。站在田埂上,听得到远处路上的人声,狗吠。这儿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我想画出这种黄,天气、时刻、距离稍有不同,黄色也便不同。不同层次的黄延伸向远处的村子,我想画出这种黄!甜腻的、苦涩的、温柔的、沉重的、静默的、喧嚣的、狭隘的、广阔的、期待的、圆满的——黄!大片的黄在画布上漫溢,但我如何能够画出来呢?唯有孤独和绝望。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孤独。那年,我不过十四岁。我自以为感受到太多,也承受得太多。
偶尔,也有人从我身边走过。
她刚二十出头吧?先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忙跳下田埂,把自己藏进黄色里。回头看,她就站在身后。清晰地记得,她穿一件天蓝色对襟薄毛衣,里面的衬衫翻出白色立领,黑色的裙子,脚上是板鞋。这打扮在小镇里不多见。我感到脸热热的,欲言又止。她并未立即走过去,盯着花布许久,看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个笑,这才仄着身子走过去。她斜背着吉他,沿着笔直的田埂往前走,一直没回头。
她被一张巨大的黄色嘴巴吞进去了。
回到学校,我去找阿龙。教师宿舍楼前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阿龙的房门关着,敲门,没人应。我用阿龙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忽听得床上有声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了?!”
一个人坐起,蓬乱的长发披到肩膀。
是油菜地碰见的那人。
“你出去!”她惊恐的样子,仿佛我要吃了她。
“你是谁啊?”我脸红耳热,却没出门。
她靠在床头,被子堆到胸口,似乎想要下床,又觉得不妥。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白皙,椭圆脸,单眼皮,右脸颊有粒铅笔头大小的黑痣。
“哦,阿老师应该很快会回来了……”
我关上门,发现额头汗涔涔的。
几天后见到阿龙。阿龙在翻一本书。我喊他一声,他抬头瞥我一眼,点一点头,又把头埋书里了。我在书堆里挑了两本绘画入门的书,他扭头瞥了一眼。
“在学画画?”
“没有……哦……你怎么知道?”
阿龙咧嘴笑笑,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那女人是谁啊?”
阿龙敛了笑,眯着眼,觑着窗外。楼下有人在打篮球,喊声不时传上来。
“知道了!”我笑,“她很漂亮啊。”
阿龙笑笑,指指我手里的书。我把书递给他。
“初学画画,怎么能看这种书?”
他起身把书扔回书堆,俯身在书堆里扒拉半天,另找出两本递给我。我刚翻两页,他又拿回去,翻翻,扔回书堆里了。
“你为什么要学画画呢?”
“喜欢啊。”
“你还写毛笔字吗?”
“最近忙着画画……好一阵子没写了。”
他又咧嘴笑笑。
“你随便看吧,我不好为人师了。”
“你也很久没画画了吧?”
他没说话,脸上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