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秋到初冬,无数的背脊整日里如同埋在成片的荷花田里一般。在这些深深弓下去的脊背中,有一个人的脊背比别的都要年轻,也比别的都要执拗。这还没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失去弹性的弓一样的脊背,属于一个叫奚奎义的人。他比别的挖藕人都要高些,也比他们瘦些,这一来,他看上去比别人就瘦得多了。有人开他的玩笑:“狗日的,挖藕时可别让烂泥活埋喽。”他咧开嘴笑笑,用手往上推一推帽子,说:“你妈的!”奚奎义永远戴一顶泛黄的军帽,帽檐低低地压在眉头上,帽舌头遮住半边脸,看人时,不得不朝那人仰起脑袋。现在他就是那样仰着脑袋,乜斜着问他话的那个人,但他并不气恼,他知道那人不过跟他开玩笑。白村里的人,谁不晓得奚奎义是挖藕的好手?
奚奎义二十来岁,跟大哥奚奎恩一家住在半山腰的破庙里。两兄弟的父亲,本是随王家媳妇陪嫁过来的吹打手,来到村里,就给婚丧嫁娶的人家吹喇叭的,村里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兴许他本就没什么名字,人们只顺口叫他奚喇叭。奚喇叭辛苦了几年,王家配了一个丫头给他,还替他们操办了一场,又跟村里说了,将寺里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常年闲置的三间草房借给他们住。起初说好借一年,后来一天一天拖下去,奚喇叭赖着,村里也无法。奚喇叭死了,下葬后第三天,村里就有几个人来说,要两兄弟搬出去。
奚奎恩怒气冲冲的,脸涨成了紫色。奚奎义才十一二岁,躲在门外,探出半个身子,不安地瞅着屋里。屋里静悄悄的。带头的赵五翘着二郎腿,顺手取过墙角靠着的水烟筒,用袖口抹了抹白铁皮口子,咕嘟咕嘟抽上了。一只土灰色的母鸡大摇大摆踱进来,在坑洼不平的地上搜寻着什么。
那时候奚奎恩的媳妇黄光英刚进门一年,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床上,堂屋里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听水烟筒响了一阵,又听得赵五说,“吴老大,这事你没话好说,房子本来说好借你爹一年的,这都住了多少年代了?那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这时候,你媳妇肚子里都有小的了。你在别处可以横,这事上,村里这么多人瞧着,你不要抵赖。”奚奎恩起初的蛮横劲头没影踪了,靠着墙蹲下去,嗫嚅道:“一时半会儿的,上哪找房子?”“那就是你的事了。”赵五挑出烟头,把水烟筒往墙上一靠,断然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黄光英跨进门来,倚着门扉站定了,上上下下打量几个人。
“你出来做什么,进去进去。”奚奎恩脸红红的,将媳妇往外推。黄光英一甩袖子,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说:“别三外人你倒是当上宾待,水烟筒都递上了,却要自己的正经老婆出去。”村里的几个人不尴不尬,不知道说什么好。黄光英又说:“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抵赖,有什么白纸黑字的凭据?这房子当年就是王老爷做主,村里送给我公公的,大天白日的,你们怎么来抢?”赵五冷笑一声,“这种话你也没资格说,你才到这村子里几天?就编出这种胡话?凭据倒没有,村子里的几百个人却也还没死光,谁都可以来作证。”黄光英自知话说得不对,心里一急,红着脸说:“那我肚子里的生到哪儿去?”赵五哼了一声,“这话说得更没头没脑了,又不是我跟你养的,我管你生到哪儿?”黄光英跳起来——吓得那只母子咯咯咯叫着飞出去,几根鸡毛在下午的阳光里飞旋——指着赵五的鼻子骂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意思说这种话?跟我养的?你也不照照镜子,人样都没变全,亏你妈好意思把你养出来。”赵五四五十岁的人了,听到这话,脸红脖子粗,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吵嚷起来。吵到后来,黄光英坐在堂屋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拳拳捶自己的肚子,说肚子里的小娃给老王八蛋说坏了,要不得了。村里的人围了好几圈,几个女人上去劝,不但没劝住,还被挝了几拳。赵五又气又急,生怕弄出点什么岔子,混乱中走了。两兄弟终究没搬出去。
三间房中,奚奎义住了西边一间,屋子里黑黢黢的,浮动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伸手都能攥出暗褐色的水来。泥灰剥落的土墙上,挂着一支黄铜喇叭,算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成点样子的东西了。黄光英不喜欢奚奎恩吹喇叭,说吹喇叭是下三烂的事,喇叭才落到奚奎义手上。黄光英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摸出喇叭,偷偷地吹。通常是在傍晚,他跟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背回沉甸甸一篮子猪菜,然后坐到庙门口,往喇叭口子上哈一口气,又哈一口气,擦了又擦,擦得喇叭亮晶晶的,似乎期待黄色的铜皮上能浮现出什么来。比他更小的孩子们抽着鼻子,拖着肥大的裤子,赤着脚,聚拢过来。他们盯着他,滴溜溜的眼睛充满期待,但一句话不说。他也不说话,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喇叭。一会儿,他放下抹布,把喇叭嘴压在嘴唇上,乌啦——尖利地吹出一声,孩子们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又笑嘻嘻地聚拢过来。乌啦——乌啦——乌啦——喇叭得意洋洋起来。
喇叭越吹越凄厉,仿佛夜猫子的叫声。孩子们的面孔在黄昏微凉的光线里缓慢变化着。孩子们散了,他还兀自在那儿吹。七八年的时光就在那凄清的音乐里悄悄地滑过去了。两三年前,四邻八寨的人家婚丧嫁娶时,渐渐有人来请他去吹喇叭了,每次多少有几个钱,嫂子渐渐也就不怎么说他。黄光英已经生过好几个小孩,多数死了,只落得一男一女两个。老大旺儿跟他住一屋。旺儿想跟他学吹喇叭,他没答应,自己吹喇叭的时候还不许旺儿看。他好几次听到黄光英背地里叮嘱旺儿,如果他跟那不成器的叔叔学吹喇叭,就撕烂他的嘴。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隐隐听到一丝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屋里传出来,像是谁在抽泣。他悄悄踅过去,从破裂的窗户望进去,旺儿背对窗户,跪在墙角,两手笨拙地攥着喇叭,肩膀一挫一挫的。他呆呆地望着,憋着气,不敢弄出一丝声息。那以后,他吹喇叭时,不再撵旺儿了。
一天傍晚,闲来没事,他又坐在寺门口吹喇叭,旺儿坐在一旁,呆着眼看。村后的麻老太在他旁边听了老半天,咂咂没几颗牙齿的嘴巴说:“阿侄,这喇叭都给你吹活啦。”背着手,寻思着,得给他说一房媳妇了,他那嫂子只顾着自己过日子,怕是把小叔子的事给忘了。可人家一听是吹喇叭的,心里头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