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瑟像阵疾风似的冲进教室的时候，我正坐在位子上等着物理课开始。她坐下来环视一圈，确保有没有人在偷听。
她靠过来问：“你和他说了吗？”我想她没意识到她声音有多响。
我苦着脸说：“没有，我还没看见他呢。”从踏上学校停车场那一刻我就开始搜寻他的身影，注意着每一个走进我视野中的浅棕色短发，整整四个小时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我快要疯掉了，我的腋窝都湿透了，胃里翻江倒海，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笔，目光追随着每一个人走进来找到座位坐下。我强忍着不把中午勉强吃下的一点点东西吐出来，脑子却被那些不安地问题占据着：他知道是我拿错了他的笔记本吗？他会生气吗？他会原谅我吗？一想到这些未知的答案，我整个人就失去了力气。
斯蒂夫走进教室，下巴收紧，显得僵硬而紧张，他皱着眉，嘴角下撇，神情坚毅，浅棕色的头发抹着厚厚的发胶，眼睛是风暴骤起般阴郁的蓝色。他脸上不见了平常的随和风度，一看见我，便径直向我走来。
“我的笔记本呢？”他眯着眼，我发誓我能看到他虹膜上翻涌着阴沉的积雨云。
“笔记本？”我说不出话来。
“对，”他俯下身子愤怒地低声说：“就是你从我这儿偷走的那本。”
我向后紧紧靠在椅背上，想离他越远越好，就差没把他推开从座位上逃走了。一部分的我真的只想骂句“去你的”摔门而去，但我自知那无疑是种社交自杀。
“我不是偷的，”我轻声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那是意外，我发誓！昨天我帮你把书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那本笔记不知道怎么地就混到我的书里了。”
“是吗？”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向后退一步，明显不相信我的话，他声音大起来，接着说，“我因为丢了笔记本所以没法完成期中考试，我这门课可能要不及格了，都是拜你所赐。”
“真的对不起！”我的眼睛里积满泪水，有那么一刻，我在想让眼泪落下来算了，也许他会觉得难过，这场冲突就可以告一段落。可他摇了摇头，就像看出了我未出口的小心思。“我怕你没办法完成期中考试，所以就帮你做完了。给。”我把藏在课本下的一叠纸递给他，整整十五页钉成一沓。
“你开玩笑吧？”斯蒂夫狐疑地翻看着手里的作业，“所以，你先是搞砸了我的期中考试，现在还想让我因为作弊被踢出足球队？”
“什么？不是这样的！”我伸出手臂无力地挥舞，好像这样就能赶走他的想法。“我才不是那么想的。”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俯视着我，显得比平日里还要高大，他的视线那么沉重，我感觉自己像沉到了水底。
他冷笑一声，像一把利剑插入我胸口，他说：“安娜·斯图尔特，你就是个混蛋，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约会的。”
另一个学生经过，他的绿书包钩住了我的课本，在它掉下去之前被我接住，那个虚构的斯蒂夫消失了，但我却久久陷在难过的情绪之中。
那个男生嘟囔了一句“不好意思”，我看了他一眼，点头表示没关系，我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一片，世界只剩那扇教室的门。
那段和斯蒂夫的对话并没有发生过，但我所设想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毕竟他是斯蒂夫·麦考密克，校足球队的队长，而我是安娜，一个书呆子。只有寥寥几个和我一样不在活力俱乐部的人知道我的名字，而斯蒂夫的大名在全校都如雷贯耳。他是人们定义流行的标杆，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那个差点在走廊把他撞倒的蠢货，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希瑟问道，打断了我的沉思。这时斯蒂夫走进来，我慌张地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真实的斯蒂夫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乱七八糟的头发怪异地翘着，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也不相配，好像他看都没看，胡乱套上几件衣服就来了学校。他今天脸色异常苍白，眼下布满黑眼圈，看得出严重缺乏睡眠。他僵硬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书包丢到脚边。我盯着他，等待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等着他表明他知道是我的错。
“好了大家快坐好，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斯蒂尔先生站在讲台后说道。他穿着一件栗色的系扣衬衫，相称的印花领带，咖啡色宽松长裤，棕色头发像往常一样分缝精准无误。“再过五分钟左右，我们要去体育馆听一场社区学院天文系的演讲，现在请大家把期中考卷先交上来。拿出来，然后往前传，安娜，你来收一下。”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看到斯蒂尔先生注视着我，我双腿颤抖着站起来，走到教室前面，略过斯蒂夫的座位，驱使自己走上前，从每一排的最前面把作业收齐，递给斯蒂尔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
“现在大家可以到体育馆去了，不要太吵。把自己的东西带好，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教室了。”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走向通往体育馆的楼梯去。我注意到斯蒂夫走到教室前面，斯蒂尔先生站的地方，他的书包高高地挂在肩上。我的第一反应是他都懒得和我讲话，要直接到斯蒂尔先生那里去告发我。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我在门边多逗留一阵，靠在门框上偷听他们讲话。
“斯蒂尔先生？”斯蒂夫说。
斯蒂尔先生抬起头。“你好，斯蒂芬[1]。”他正在整理手头的一堆期中考卷，在桌面上轻叩纸张边缘来理顺它们，“有什么事吗？”
“关于我的期中考试，我想跟您谈谈。”斯蒂夫两手撑着讲桌，重心在两脚间不断切换，看上去很紧张。
“在这儿呢，”斯蒂尔先生举起那堆试卷中最上面的一份。“你想谈什么？”
“你……”斯蒂夫表情很困惑，但很快恢复镇定，他靠上前去看那份试卷，刚好注意到我站在门边。“哦对，我交上来了，上面也有我的名字，我、我以为我交之前忘记把名字写上去了呢。那我就放心了，谢谢您。”
斯蒂夫转身离开，经过我身边时他望了我一眼，我们眼神交汇那一刻，一阵眩晕袭来，我读不懂他的神情。
“安娜，你有什么事吗？”斯蒂尔先生问。
我站直身子说，“没什么，不是什么急事。”
他朝我笑了笑，“好吧，你最好也赶快去体育馆。”
我走在斯蒂夫后面，我们沿着洁白的走廊走下楼，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努力跟上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是你吗？”
“是。”我仿佛重拾了自信。“真的很抱歉，昨天已经很晚了我才发现拿错了你的期中考试题目，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所以……”
“所以你就帮我做完了？全部这么多？”
“这个大概占总成绩的四分之一呢，都怪我你才没有拿到试题。给。”我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他，“肯定是不小心混到我的书里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帮你做完，以防万一嘛。今天看到你什么都没有交，我就偷偷把那份混进去了。”
“谢谢你。”他接过笔记本，“但是他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我已经很努力地模仿你的笔迹了，你知道，你在你的帽子上写字用的那种。但也不全是，因为你写大写字母会比小写字母大一点。对了，你还会画一个小圆圈表示句号。”他看着我，好像我在讲外语一样，于是我停下来。
“你名字叫安，对吗？”
他知道我的名字！基本上。
“是安娜。安娜·斯图尔特。”
“你太棒了，安娜。我真的以为这次麻烦大了，我从朋友那里弄到了题目，但是熬夜写到今天凌晨三点左右，不会写的题还是不会，你也看出来了。而且我还有一篇西班牙语课的论文要写。”
我一时间没有说话。该怎么回答？我努力思考着。不用谢？谢谢？再见？不不，不要再见！我还不想结束这次交谈。
他在体育馆门口停下脚步。“还有件事。我注意到你物理很棒，斯蒂尔先生课上总是叫你，你每次考试都是优。所以我想……”他顿了一下，好像在搜寻合适的词，“我想你能不能辅导我？”他的眼神游移在我和经过我们走进体育馆的学生之间。
“我看了你期中试卷的答案，做的不赖啊。”我试着安慰他。
“我要竭尽全力才能应付，相信我……”他咧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不禁也笑出来，“我真的需要有人来帮我，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不介意啊，挺好的。”不仅是好，简直太棒了！
“那就好。我们等下再具体商量，好吗？”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等下聊。”他又冲我咧嘴笑了笑，然后穿过那扇打开的门，消失在露天看台上。
一阵电流从我身体里流过，穿过四肢，聚集在我手指尖和脚趾尖。我攥紧拳头，抑制着自己跳一段胜利之舞的冲动。我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一刻永远也不会发生，我曾经确信直到毕业那天我对于对斯蒂夫·麦考米克仍然无非是个无名小卒。但我错了，一切比我想象中更美妙。
确信能够控制住自己了，我走进体育馆，在露天看台最下面一排找到座位。这时东岸中学的校长麦金太尔先生走到场地中央，他戴着一条佩斯里印花领带，一身褪色的灰西装，白衬衫扣子系紧，他自这学年开始胖了好几磅，上腹部那里的衬衫纽扣拉伸得厉害。他手上拿着一只硕大的麦克风，看上去很不协调，好像他该拿着的是棒球棍才对。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提醒大家，他曾经在东岸棒球队打过好几年的光辉历史，显然棒球棍更适合他。
篮球场的表面很光滑，在体育馆强烈的荧光灯下闪闪发光。只有一边的露天看台开放，另一边关闭着，呈现出一面带有凹槽的十英尺高的金属墙面。三面展架面对着观众，一个上面是一张蓝白相间的彗星的图片，另一面上展示着星座图解，第三面上是一组青少年在夜里用望远镜观测星空的照片，展板前面放着一架三英尺高的桶形反射式望远镜。
“同学们安静一下好吗？”麦金太尔先生说道，等着观众静下来。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他的光头显得格外红。“谢谢。现在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千叶教授，东岸社区大学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教授，他今天将为我们介绍一个课外小组，从下周开始活动。不管是否感兴趣，我都希望同学们能集中注意力听讲，对教授表现出极大尊敬，展现出东岸中学的风度。”他的话与其说是表示希望，还不如说是命令。他一只手朝篮球场的尽头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欢迎千叶教授。”
观众中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麦金太尔先生把麦克风递给一个矮小的亚洲男人，他戴着眼镜，深棕色的头发好像拖把，穿着条纹系扣衬衫和牛仔裤。千叶教授在场地边站定，两边各站着一位大学生，他走上前讲话时他们站在后面。
“谢谢你，麦金太尔校长。”千叶教授是美国人，但从他讲话中轻微的口音能听出他是在亚洲家庭中长大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看台前踱步，和同学们打招呼：“你们好，年轻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千叶教授，主管‘青年天文学家协会’。我不知道你们多少人熟悉YAP，我几年前第一次在这儿演讲可能有些人还记得，但我还是再想简单介绍一下。YAP创立于六年前，旨在通过提供多种学习机会来提升年轻人对于天文学的兴趣。”
“下周我们将开始冬学期的课外学习，每周两次授课，学习恒星、行星和与之相关的科学。我知道你们在想，‘唷，又会有作业，谁要去？’但是大家可以放心，我们并没有大把的无聊阅读和作业，我们的学习更注重实践性，正因如此每两次课我们都会有一天会在梅克莱公园观测天体。除此之外，对于计划申请大学的同学们来说，YAP的经历会为你的申请表增色不少。”
“我今天带来了两位志愿者，他们不单为YAP工作，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接下来他们会为我们讲讲我们都做些什么。”
他做手势示意站在旁边的金发女孩走上前来，这时我听到旁边的女生小声说，“我很好奇他们是不是自称‘笨蛋[2]’”，她的朋友听了笑起来，这就是人们对于科学类社团的典型反应。
“这位是凯莉。”千叶教授把麦克风递给她，她开始讲起自己和YAP的故事。她是个爽朗而活力四射的姑娘，活像高中里的啦啦队长。
她讲完后，把麦克风又递给另一位志愿者。我看着他的衬衫走了神，上面写着“警告：望远镜中的物体可能比看起来更远。”他不停地讲笑话，逗乐了很多人，特别是老师们，不过尽管他努力表现得幽默，我身边仍充满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很多学生明显不感兴趣，我却并不觉得无聊。
从小学低年级起，天文学就一直是我的挚爱。我小时候求过父母给我买一架望远镜，但那对他们来说难以承受。而作为替代，每当我想看清头顶那些闪烁的星光，或是尾巴布满簌簌灰尘的的彗星，我都会借用爸爸的双筒望远镜。自从他去世后，我不再奢求拥有一架望远镜。
但加入YAP，我便有机会接触到望远镜。每周五的晚上都将是观星之夜，他们会提供各种望远镜，这一切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要摇晃妈妈的手臂求她允许我参加。反正在活力俱乐部那边我是完了，前几天晚上我错过那场比赛之后，俱乐部指导老师波特夫人告诉我，她没办法让我再参加活动了。俱乐部成员有提前下课去参加特定活动的特权，但因为我已经不是成员，便不能再享受成员福利。一开始我还很郁闷，但后来我渐渐想明白，除了能和希瑟在一起看斯蒂夫比赛之外，活力俱乐部的确不适合我。不像YAP这样适合我。
千叶教授发表了结束语，志愿者们开始分发绿色的宣传页，上面通知YAP的第一次集会安排在下个星期三的下午3：30，地点是大学校园里的温莱特科学大楼。同学们拖着步子走出体育馆去赶下一堂课，那时我突然想到，很久以来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可能性。
注释：
[1]斯蒂夫的全名
[2]青年天文学家协会（原文为Young Astronomer Program）英文缩写为YAP，女生嘲笑其成员为yapper，有“笨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