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血红血热:1942年前后的沂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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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大地记忆

大地的记忆竟然如此奇妙,

奇妙得让人瞠目结舌。

只要从大地这里获得到的东西,

必定是真实的、可信的、客观的、公正的。

历史发展到今天,

已经给了我们客观、公正地对待历史的条件和要求,

不论对待国民党还是对待共产党,

都要客观和公正才行。

1956年或是1958年,具体时间已经没人说得准确,总之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某个初秋的一天,山东省沂水县对崮峪村农民唐玉山在对崮山东南面的小杏山下正侍弄他的小菜园,雾气茫茫中,远处的对崮山山坡上忽然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呜里哇啦的喊叫声,这位亲历过抗日战争的花甲老人撒腿往村里就跑,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而且在他的感觉中,后面真有鬼子在追他,皮鞋踏地的咔咔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祖祖辈辈窝在村里,在当时的年代连县城都很少有人去过的对崮峪村民以为鬼子真的又来了,吓得赶紧东躲西藏,结果是虚惊一场,雾气散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人们连鬼子的踪影也没看到。于是大家就说唐玉山遇见了鬼,一连说了好多年。

多年以后的1986年或是1990年夏天,同样是对崮峪村农民的李浩春和胡光资,到对崮山山顶上锄地,上山时天还好好的一片晴朗,谁知上了山,天就变脸下起了小雨,二人无法劳作,就躲进山上的一间小石屋抽烟闲聊。忽然,山上响起了枪炮声和喊杀声。随后,他们看到一位身穿八路军服装的女子骑着马从小石屋前飞驰而过,而远处,则出现了几位国民党兵举起石头往山下砸去的背影。李浩春和胡光资吓坏了,以为唐玉山见鬼的经历又在他们眼前重现,魂飞魄散地蜷缩在小石屋里大气也不敢出。大约十几分钟后,雨停了,一切尽皆消失,仿佛做了一场梦。

公元2014年8月间,我利用在沂水县诸葛镇挂职的空闲时间到对崮峪村采访,时年已经84岁,离休前是沂水县烟草公司干部的李连春老人被村干部请到村委办公室接受采访,这位思维清晰,思路敏捷,表达能力极佳的老人见面不久就讲起了唐玉山、李浩春和胡光资的经历,并说这是老百姓的迷信。世上哪来的鬼啊,一定是他们的神经出了毛病,幻听幻觉呢。跟随沂水县文广新局副局长颜世和在对崮峪村挂职第一书记副书记的沂水县博物馆青年考古队员尹继亮接过去说,“这不……不是迷信,也不是他……他们神经出了毛病幻听幻觉,他……他们见到和听到的,在……在考……考古学上叫……叫光学反射。也就是说大……大地像一面镜……镜子似的把一些物像反射到了太空,在合……合适的条件下,又……又反射回了大……地。我们不妨把……把这种情形叫……叫作大地的……记忆,是大地对发……发生在世间的故……故事进行了音像纪录,在合适的条件下又……又进行了播放。”又黑又瘦的小尹有些口吃,但他为人很实在,做事很认真,也很有学问,特别在考古方面颇有一套自己的独到见解。2012年,沂水县泉庄镇天上王城景区发现一座大型春秋古墓,小尹参与了这座在全世界都有很大影响的古墓的发掘,他的见识让很多专家认可。所以他的解释令人信服。

其实,“大地的记忆与播放”在其他很多地方也都发生过。

1941年冬天,国民革命军51军某连与一股侵华日军在当时的沂北县上古村西山有过一次遭遇战。一连的官兵被困山头,经过大半天的激战之后全部殉国。小小的山头尸横遍野,恰逢严寒无法掩埋,也无人组织掩埋,便有周边村庄的无数条饿狗跑上山顶对尸体进行了疯狂地啃食,一连啃了七八天,啃得只剩下骨头以后,饿狗们才渐渐作罢。多年以后,山上长起了茂密的松柏,只要遇到阴雨天,当地百姓便会隐隐约约听到山上的松林里传来密集的枪炮声、重伤员的惨叫声、群狗争食的撕咬声。老百姓都以为这是闹鬼,吓得多少年间一到阴雨天便不敢上山。2013年夏天,我到上古村考察地域文化,陪同我的上古村党支部书记李百堂与当地很多老百姓还说起此事,语气神情都颇为神秘。

在我的老家沂水县泉庄镇石棚村,大约在民国三十几年间,有人在阴雨天看到过一队身穿古代军服的队伍从枕头崮前经过。战旗猎猎,刀枪铮铮,但只持续了几十秒钟便戛然消失了。到了1973年左右的时候,有天早晨雾气蒙蒙,我奶奶孙明珍打扫院子来到大门外的老核桃树下,忽然看到对面的枕头崮下有一支八路军的队伍自东向西浩浩荡荡地行进,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人,竟是八路军山东纵队政委黎玉。抗战时期我奶奶是见过黎玉的。有一年冬天,黎玉带领一队人马从我们村经过,因为走到我们家附近他的胯下战马要生马驹,便在我们家作了短暂停留。当时,我爷爷的三舅我的老舅姥爷刘志义是沂水王庄一带的中共地下党领导人之一,我爷爷魏宗汉和我大爷爷魏宗江,以及西棋盘村的富家子弟张志江(他是我好朋友张在军的爷爷),虽然都是国民党员,我大爷爷和张志江还是国民党沂水县郭庄乡的正、副乡长,但在我老舅姥爷刘志义的鼓动下,他们暗中配合我们村中共地下党支书记刘树旺,为共产党八路军做药品、布匹等军需物资的秘密采购工作。同时,因为我曾祖父魏肇信(字成医)是著名的中医先生,我爷爷还担负一些八路军伤病员的掩护和治疗任务。黎玉去我家,虽然没有事先安排,但我爷爷一看他是八路军的首长,便非常热情而谨慎的进行了接待。黎玉在我家吃了一顿我奶奶做的手榦面。临走时他的坐骑已经生下小马驹,他的警卫员便要留下马驹作为“饭钱”,我爷爷谢绝了。也就是因为送马驹这件事,我奶奶记住了黎玉。当然,当时我奶奶还不知道黎玉的名字,只知道是八路军的首长,后来她随我爷爷去王庄区的大战地村看望他们的姥爷姥娘,见到他们的三舅刘志义后,才知道要把马驹送给我们家的八路军首长叫黎玉。也才在几十年后,认出“大地记忆”中带着队伍在枕头崮下行进的人是黎玉。其时,正值“文革”时期,我爷爷作为入过国民党的人,已从沂水县供销社院东头分社退职回家,正接受“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所以我奶奶不敢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说出去,因为她也和对崮峪村的那几个人一样,以为自己见了鬼,而说共产党八路军的首长是鬼,是要成为“反革命”的,因此她只悄悄对我爷爷提说了一回,便三缄其口了。直到十几年前,大概在我爷爷去世十周年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她闲聊,说起有人活见鬼的灵异故事,她才想起了自己1973年左右的所见(她也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对我讲了这件事。

大地的记忆竟然如此奇妙,奇妙的让人瞠目结舌。那么我们今天去追寻那些记忆,能从大地这里获知多少呢?

回答是获知不了多少,因为我们无力对大地的记忆做太深太多的挖掘。但是,只要从大地这里获得到的东西,必定是真实的、可信的、客观的、公正的。

历史发展到今天,已经给了我们客观、公正地对待历史的条件和要求,不论对待国民党还是对待共产党,都要客观和公正,最起码在大的方向上,不能再有歪曲和篡改之举了。

1942年夏秋之季,由于日本侵略者的大规模扫荡,在沂水大地上曾经发生过著名的唐王山战役、对崮山战役和仙姑顶战役。这三大战役的参与者即有共产党的八路军及其地方武装,也有国民党的东北五十一军及其投诚到共产党一边的国民党五十七军之111师部分将士,还有善良、正义的沂水百姓。于是,想以1942年的沂水为中心点,以中国军队和沂水百姓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几大事件为重心点写这部作品,在查阅大量史料的同时,也必须找回大地的记忆才能确保相对的真实可信,相对的客观公正。

大地不只代表大地本身,大地还代表人民。因为人民是与大地贴在一起存在的。大地的记忆就是人民的记忆,人民的记忆也是大地的记忆。

在对崮峪采访完毕回到家中的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1939年3月与陈光一起率115师进入山东,1945年离开山东去了东北的罗荣桓元帅重新回到了沂蒙山区,似乎就在王庄中共山东分局旧址那个地方,我请他为本书题写书名,他没有问我题写什么书名,提笔就在一张好像被子弹打了许多窟窿的发了黄的《大众日报》上用草书写下了四个大字:血红血热。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思考过这部作品用什么书名好,脑子里反复蹦出过“血红血热”这四个字,但却没有想过让罗荣桓为这部作品题写书名。毕竟他在我尚未出生的1963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再为今天的作品题写书名呢?即便他还活着,想让他题写书名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我却非常奇怪的梦到了。梦到了,就有一种上天注定的感觉。所以我做出决定,就用“血红血热”这四个字作书名。尽管这四个字与著名纪实文学作家张正隆先生的《雪白血红》《雪冷血热》有些类似,但我仍然决定使用这个书名。

血红血热,这四个字如果真得写在一张让子弹打了许多窟窿的旧报纸上,看上去必定是沧桑的、沉重的、疼痛的、悲壮的。但是对于那些抗击外敌的英雄志士来说,对于生存在巨大的灾难中却又奉献着天然的刚正、善良与柔软的沂水人民来说,只有这四个字,唯有这四个字,才能表述他们镌于沂水大地上的那些记忆。才能呈现沂水记忆的宽广、深厚与沧桑。

就让这四个字在我敲击电脑键盘的行走中闪烁灵光吧!我想为此用佛语说一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