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加缪全集(套装共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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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鼠疫(19)

里厄注意到,在描绘我们这位同胞时,正是这最后一个特性才说到点子上了。原来,正是这个特点妨碍了他写好他琢磨多时的申请信,妨碍了他顺应形势走些门路。按他的说法,他感到运用这个他并不坚持的“权利”二字最难说出口,还有“许愿”,这两个字意味着他在讨回别人欠他的东西,因此会有放肆之嫌,而放肆与他目前低微的职务很不相称。另方面,他又拒绝使用“照顾”、“请求”、“感激”这些字眼,认为那和他个人的尊严水火不容。就这样,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字,我们这位同胞便始终待在他那默默无闻的职位上,直熬到上了岁数。此外,他还对里厄大夫说过,一旦习惯了,他发觉他的物质生活总是有保证的,无论怎样,只要量入为出就过得去。他因而认识到,原为我市工业大亨的市长爱说的一句话很正确,市长曾振振有词地说,归根结底(他特别强调这个词组,认为那是最有分量的道理),归根结底,从未有人死于饥饿。无论如何,约瑟夫·格朗过的那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归根结底,的确使他摆脱了这方面的忧虑。他可以继续推敲他的用词造句。

从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他的生活颇有示范作用。他属于那类无论我市还是别处都十分罕见的人,这类人始终勇气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感情。从他谈到自己的不多的话语中的确可以看出他为人善良,富于爱心,这是当今人们不敢认同的。他毫无愧色地承认他爱他的侄子和姐姐,姐姐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他每隔两年去法国探访她一次。他从不否认,一想到在他年少时去世的父母就颇为伤感。他从不讳言他最喜欢自己街区一座钟楼的钟,每天傍晚五点左右,悠扬的钟声都在那一带回荡。然而,要想表达非常简单的感情,每琢磨一个字都得费他好大的劲。到头来,这种难处竟成了他最大的心病。“啊!大夫,我多么想学会表达呀!”他每次遇见里厄时都会这么说。

这天晚上,大夫看着公务员离去时,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他一定是在写一本书或类似的什么东西。里厄一直走到化验室,这个想法才使他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感受很愚蠢,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鼠疫会停留在这样一个连一些不起眼的小公务员都有着体面癖好的城市。确切说,他无法想象鼠疫横行的地方会有这种笔耕癖的位置,因此他认定,鼠疫在我们的同胞中实际上是没有流行前途的。

翌日,由于里厄提出被认为是不得体的坚决要求,在省政府召开了卫生委员会会议。

“老百姓着急是真的,”里沙尔承认说,“但街谈巷议总把什么都加以夸大。省长告诉我:‘你们如愿意就赶紧办,但别声张。’再说,他坚信这是一场虚惊。”

贝尔纳·里厄用车接卡斯特尔去省府。

卡斯特尔对里厄说:

“您知道吗?省里没有血清。”

“我知道。我已经打电话给药库。药库主任惊惶得手足无措。这东西必须从巴黎运来。”

“但愿时间别拖得太长。”

“我已经发了电报。”里厄回答。

省长态度和蔼,但容易激动。

“各位先生,我们开会吧。”他说,“还需要把情况作扼要介绍吗?”

里沙尔认为没有必要。医生们都了解情况。现在的问题只是讨论该采取什么相应的措施。

“现在的问题,”老卡斯特尔不客气地说,“是要考虑那是不是鼠疫。”

有两三个医生叫了一声。其余的人似乎犹豫不决。至于省长,他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转身朝门那边看看,仿佛想核实房门是否真的阻止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走廊上。里沙尔则表示,依他之见,不应当向恐慌让步,因为现在能够确认的,只是并发腹股沟肿大的高烧症,而无论在科学上抑或生活上,任何假设都是危险的。老卡斯特尔一直在平静地咬着自己上唇发黄的小胡须,这时抬起他明亮的眼睛看看里厄,然后把他和善的目光转向与会者,提请他们注意,说,他很清楚,那就是鼠疫,但,当然,要公开承认是鼠疫,就必定要采取毫不留情的措施。他明明知道,实际上,正是这点让他的同行们退缩,因此,为了让他们安心,他心甘情愿接受不是鼠疫的说法。省长激动起来,他宣称,无论如何,这样推理不是个好办法。

“关键,”卡斯特尔说,“不是这个推理方式好不好,而是它让人深思。”

见里厄没有开口,有人征求他的意见。

“那是一种伤寒性高烧,并伴随淋巴结炎和呕吐。我曾切开淋巴结,所以有可能送去化验。化验室确认肿块脓液里有鼠疫的粗短形杆菌。可是,为了更全面些,还应该告诉大家,细菌形状的某些特别变化与传统的描述不相吻合。”

里沙尔强调说,这一点使我们有理由不必马上作出结论,几天前已经开始做一系列化验,起码应该等这批化验的统计结果出来再说。

沉默片刻,里厄说:

“细菌能在三天之内引起脾肿大四倍,能使肠系膜淋巴结肿到橙子那么大,摸起来像浓稠的糊状物,这恰恰不容许我们再犹豫下去。各种传染源正在不断扩大。照疫病目前的传播速度,如果再不停止,就可能在两月之内夺去城里一半居民的生命。因此,叫它鼠疫或增长热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你们得阻止它夺去城里一半人的生命。”

里沙尔认为不应该把事情看得那么悲观,再说,这个病的传染性也还没有得到证实,他的几个病人的亲属都还健在。

“但别的病人亲属却有死亡的,”里厄提醒说,“当然,传染并不是绝对的,否则死亡数字就会无限增长,人口减少的速度就会快得惊人。不是悲观不悲观的问题,关键是要采取预防措施。”

此时,里沙尔考虑把当前的形势加以归纳,他提请大家注意,说如果这次疫病不能自动停止,为防止它蔓延,就必须采取法律规定的严厉的预防措施,要这样做,就应当公开承认那是鼠疫,但因尚不能绝对肯定那是鼠疫,所以还需要斟酌。

里厄坚持说道:

“问题不在于法律规定的措施是否严厉,而在于是否有必要采取那些措施以阻止一半市民送命。其余的事属于行政部门的职权范围,我们的体制恰巧规定要有一位省长来解决这些问题。”

“那当然,”省长说,“不过我需要你们正式认定那是鼠疫流行病。”

“即使我们不认定,这次疫病仍然会夺去本市一半人的生命。”里厄说。

里沙尔有点烦躁地插嘴道:

“事实是,我们这位同行相信那是鼠疫。他方才对症候群的描述就是明证。”

里厄回嘴说,他描述的不是症候群,而是他亲眼看见的情况。他看见的是腹股沟腺炎、斑点、谵语性高烧,以及它们引起的在四十八小时内的死亡。里沙尔先生是否可以肯定,不采取极严厉的预防措施,瘟疫也会停止蔓延,他是否能对此负责?

里沙尔迟疑了,他注视着里厄说:

“请对我说实话,您是否能肯定那是鼠疫?”

“您这个问题提得不对。要紧的不是推敲字眼,而是争取时间。”

省长说:

“您的意思也许是,即使算不上鼠疫,也应当采取鼠疫期间要求采取的严厉预防措施?”

“如果一定要我有什么意思,那就是您说的这点。”

医生们磋商着,里沙尔最后说:

“那么我们必须负起责任,把它当成鼠疫来处理。”

这个说法赢得了众人热烈的赞许。

“这也是您的意见吧,亲爱的同行?”里沙尔问里厄。

“我无所谓什么样的说法,”里厄说,“只是应当承认,我们不该根据一半居民不会送命的假设行事,否则,城里一半的人可能真会遭殃呢。”

里厄在众人心烦意乱的氛围中走了出来。片刻之后,他来到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尿臭味交织的近郊区。一个腹股沟血淋淋的女人正尖叫着“要死啦!”朝他转过身来。

医生磋商会的第二天,高烧病人又激增了些。连各家报纸都提到了,不过都是轻描淡写,仅仅暗示一番而已。第三天,里厄总算看见省府的白色小型布告匆匆忙忙张贴在城里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从布告上很难证实当局抱有面对现实的态度;措施也毫不严厉,看上去他们似乎非常迁就某些人不愿使舆论担忧的愿望。政府法令的开场白宣称,在阿赫兰各社区的确出现了一些恶性高烧病例,但尚不能肯定其是否有传染性。此种病例还不够典型,还不足以真正引起忧虑,因此,全体居民无疑会保持冷静。然而,省长出于谨慎——大家定能理解这种谨慎精神——正在采取某些预防措施。这些措施旨在彻底防止一切瘟疫的威胁,应当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实施。因此,省长毫不怀疑,民众定将对他个人的努力给予精诚合作。

布告接着公布总体措施的内容,其中有向阴沟喷射毒气进行科学灭鼠,严密监视水的供应。布告叮嘱居民最严格地保持清洁,最后敦请跳蚤携带者前去市内各卫生所。另方面,每个家庭都有义务申报经医生确诊的病例,并同意将病人送往医院的隔离大厅。那些配备专门设备的隔离室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使病人得到治疗并取得最大疗效。还有些附加条款规定对病人的房间和车辆进行消毒。其余条款则要求患者家属进行体检。

里厄大夫猛然转身离开布告栏,走上去诊所的路。正在等他的约瑟夫·格朗一看见他便再一次举起胳膊。

“是的,”里厄说,“我知道,数字又升上去了。”

昨天,城里又有十来个病人死亡。大夫对格朗说,他今天晚上可能见到他,因为他要探访柯塔尔。

“您这么做很好,”格朗说,“这对他有好处,我感到他有些变化。”

“怎么回事?”

“他变得有礼貌了。”

“难道他过去不礼貌?”

格朗迟疑起来。他不能说柯塔尔不礼貌,这个说法可能不公平。这个人很内向,寡言少语,他的举止有点像粗野的人。待在他的房间里,去一家简陋的餐馆进餐,加上相当神秘的外出活动,这就是柯塔尔全部的生活。他的公开身份是酒类代理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三个人前来探访他,大概是他的顾客。他有时晚上去对面的电影院看电影。格朗甚至注意到,柯塔尔似乎更爱看警匪片。在所有场合这个代理商都显得孤僻、多疑。

据格朗说,这一切都大大改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您瞧,我的印象是他在设法得到人们的支持,他想和大家和睦相处。他常常和我说话,还约我同他一道出门,我总不能老拒绝他呀。再说,我对他感兴趣,不管怎么说,我救过他的命呢。”

从柯塔尔自杀未遂那天起,他就没有再接待过任何人。无论在大街上,还是在供应商那里,他都积极寻求别人的同情。从来没有人对食品杂货商说话像他那么温和,也没有谁像他那么兴趣盎然地听卖烟草的女贩子说话。

“那烟草贩子真是个蛇蝎般毒辣的女人,”格朗说道,“我把这点告诉了柯塔尔,但他说我搞错了,这女人也有她好的方面,应当善于发现才是。”

有两三次,柯塔尔邀请格朗去城里的豪华饭店和咖啡馆。原来他已经开始光顾那些场所了。

“那里很舒服,”他说,“而且去那里就餐的人都不错。”

格朗注意到餐馆服务人员对这位代理商特别照顾,他观察柯塔尔时发现他给小费慷慨得出奇,他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柯塔尔对别人回报他的殷勤显得非常敏感。一天,饭店侍应部领班送他出门时,帮助他穿上外衣,他对格朗说:

“这伙计不错,他可以作证。”

“作什么证?”

柯塔尔迟疑一下说:

“喏,作证说我不是坏人。”

此外,他的脾气有时也会突然发生变化。一天,食品杂货商显得没有先前那么和善,他回家时怒不可遏,并一再说:

“他得和别的人一起完蛋,这恶棍!”

“哪些别的人?”

“所有别的人。”

格朗甚至曾在烟草女贩子那里目睹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当时,大家聊天正聊得起劲,女商贩谈到前不久轰动了阿尔及尔的一次逮捕行动。被捕的是一个年轻的商行职员,他曾在某个海滩上杀死一个阿拉伯人。

“如果把这些败类都关进监狱,”女商贩说,“老实人都会松一口气。”

然而她不得不中断说话,原来柯塔尔听到这里忽然焦躁起来,一下子冲出了烟草店,没有一句抱歉的话。格朗和女商贩眼看他飞跑出去,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格朗还向里厄指出柯塔尔性格中发生的其他一些变化。柯塔尔的观点向来带有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他有一句口头禅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向来是大鱼吃小鱼。”但是,一段时间以来,他竟然只买阿赫兰的正统派报纸看,而且就在公共场合看,简直可以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还有,他病愈起床几天之后,曾托正要去邮局的格朗代他寄一百法郎给他一个远房的姐姐,他每个月都要寄钱给她。但正当格朗出门时,他又说:

“寄两百法郎吧,给她一个惊喜。她总以为我从不想她,其实我非常爱她。”

末了,柯塔尔同格朗有过一次奇特的谈话。柯塔尔对格朗每晚干的那份工作感到困惑,曾问过他,格朗不得不回答了他的问题。

柯塔尔说:

“嘿,您在写书。”

“您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这可比写书复杂。”

“啊!”柯塔尔大声说道,“我真愿意像您那样写东西。”

见格朗显得很吃惊,柯塔尔嗫嗫嚅嚅地说,当艺术家恐怕可以顺利解决许多问题吧。

“为什么这样说?”格朗问他。

“唔,因为艺术家的权利比别的人多,谁都知道这点。大家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哎,”看布告那天早上里厄对格朗说,“闹老鼠把他弄得晕头转向,跟别的很多人一样,就那么回事。要不就是他害怕高烧。”

格朗回答说:

“我不认为是这样,大夫,如果您愿意听我的看法……”

灭鼠车在震耳的排气声中从他们窗下经过,里厄暂且沉默下来,直到能被听见时才心不在焉地请格朗讲他的看法。格朗严肃地注视着他,说:

“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事感到内疚。”

大夫耸耸肩。派出所所长说得好,大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下午,里厄同卡斯特尔会商。血清还没有运到。

里厄问道:

“再说,血清是否有用?这种杆菌很奇怪。”

“噢,”卡斯特尔说,“我不同意您的意见。这些小动物看上去总是很独特的,但实质上是一回事。”

“这至少是您的设想。实际上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当然是我的设想,不过大家都这么考虑。”

在这一整天里,里厄大夫每次一想到鼠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而且晕眩有增无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他两次走进座无虚席的咖啡店。他也和柯塔尔一样,感到需要人间的温暖。他明白这样做很愚蠢,但这毕竟促使他想起他曾答应去探访那位酒类代理商。

傍晚,大夫发现柯塔尔坐在他餐厅里的饭桌前。他一走进去便看见桌上放了一本摊开的侦破小说。但黄昏已尽,在逐渐加深的黑暗中看书恐怕是很困难的。片刻之前,在暮色朦胧中,他更可能是坐在桌边沉思。里厄问他身体如何。柯塔尔一边坐下,一边咕哝说他身体不错,而且只要他能肯定没有人管他,他的身体会更好。里厄提醒他说,人不能老那么孤独。

“哦!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那些总爱找麻烦的人。”

里厄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