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过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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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手中的蜡笔由紫变红,木木在画,极其认真,眼底沉重。秋雪走进房间,开灯,难过。

“木木,为何要在黑暗中作画?”声音酸痛,紧,窒息。这个儿子,这个只有十岁的儿子,仿佛历经人世浮沉千年,心被锁,无人能开。

“我喜欢黑暗,觉得踏实,我不需要眼睛做画。妈妈,我有感觉,强烈的感觉。”木木的声音很淡,很沉,很少笑,是的,他的笑容如此奢侈,千金不易。

“什么感觉?”秋雪拿起画纸,迷惑,纸上人形,大大的心,却非红色,心中又有人形。

“这是谁?”秋雪笑,孩子的线条如此天真,毫无修饰。人的脸部粗矿,夸张,像是被扭曲的仓皇。她握住木木的手,微凉。

“这是爸爸。”声音依旧低迷。

秋雪又笑,指着心中的小人说,“可是爸爸心中的妈妈不是这样啊!”

木木抬起头,眼中干涩,荒漠,阴天,雷电隐现。半响,缓缓道:“那不是你。”

秋雪惊骇,僵如死尸。

时间死亡,连同一个假意和睦的家庭。

怎么会!儿子怎么会!这样幼小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知道一切!难道她与渐暮的平和相处出现差错?难道旁人风言风语传进他的耳朵?难道有人故意要这样做?还是偶然令一切成为巧合?儿子!只有十岁的儿子!如何能面对如此的残忍!儿子!只有十岁的儿子!如何能面对如此的家庭!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影响有多深!秋雪越想越怕,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木木惊异得望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原来是真的,原来妈妈你已经知道。”

秋雪瘫软,堆在床上,成雨水蹂躏的迂泥。

猛然,她将木木搂入怀中,用力,似要将他再融回自己的身体里,不受外界风雪侵袭。那是个安静温暖的小世界,多好!可是,出来,就再也回不去。注定某些人,要经历悲剧。也许注定某些人,本身就是悲剧。但木木不会,儿子,她要给他全世界,美好的,而不是断壁残垣。家,依旧在,渐暮,依旧在,三人,依旧生活在一起。就这样,就是这样,多好!

“今天跟墨汐学画,房东催要房租,她没钱了,苦苦哀求,已经欠了三个月,房东不想再拖下去。刚好爸爸来了,给她补了房租。她不同意,说已经欠爸爸很多房租钱了。”木木说着,流下泪来。孩子的直觉如此敏锐,令她措手不及。多简单的事!她只觉心如刀绞,悲从中来,欲大哭,却怕吓到儿子,拼命咬紧双唇。不能言语嘴微张便会哭声四起,狼烟遍地。她一人,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血流成河,都是她的血,血水中,木木浮出头来,哭喊着爸爸妈妈,渐暮不在,只有她,想要去救儿子,自己却箭布全身,成了命运嬉戏的靶子,血流尽,生命垂危,尊严轰塌。断雁哀鸣,为谁?

她笑,天旋地转;她哭,天昏地暗。

一个声音,一个急切忧心的声音,如银色长链,勾住她的锁骨,将她拽出这雄壮的战场,拽出这昏恶的意识。她微睁双眼,思维逐渐清晰,而后惊吓,哆嗦,激灵,慌忙起身。

“夏老师,你怎么来了?”没想到让外人看到自己如此失态。

暖烟见她清醒,方才安心。“我来做家访。你没事吧!”

“没事,刚才有点头晕,好了。”她说着,将暖烟引进自己的房间。暖烟四顾,家饰清寒,小房小床小温暖。暗黄,沉旧。

“木木似乎有心事,常走神,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翻腾,即使伤身,也不出声。”暖按直接,已无心情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自己已被冰封,如何温暖他人?清晰,她清晰地记得,昨晚聚会时晴川见到瀚漠时的表情,那样张皇失措,又看暖烟,极度窘迫。显然,瀚漠也又片刻诧异,随后一笑而过。只是异样地看着暖烟,微有难过。晴川说瀚漠就是他在电话里说的要接待的老板,她信。她问瀚漠晴川为何如此失措,瀚漠微笑,摇头不知,她不信。男人不会暗地言说旁人,但他一定知道什么,她追问,他说,你是女人。

只此四字,她全部明晓,所有的猜测,成为真实。累累硕果,却不甘甜,不是爱情,而是背叛,所以哭着吃,却不想再哭着种。

回家,吵架,似是固定的警钟,总会隔段时间便要长鸣。她倒希望听到长鸣声,火车的汽笛长鸣,将那个女人,连同过往的种种,一并载离这个城市。可是,她听不到,听到的,只是晴川的否认与辩解。安慰,简单的语词重复,尚且不如僧侣的经文动听,毕竟经文里有对红尘的释然,对禅境的挂念,而他的淡漠中,只有满不在乎。这场看似幸福的两情相悦,原来只是一道天鹅盛宴,拨开锦羽,里面是烤得酥黄的肉体。伪装的那么美,到底累不累?

暖烟沉在绞碎的记忆里,忘记自己的来意,秋雪望着她,心中叹息,都是女人,伤心大抵都为情字。暖烟那张被爱情打磨得惨白的脸,如同冬季飘飞的信纸,落在秋雪的心湖中,被水浸湿,渐渐映出文字连连。凄婉的文字,都是女人一生伤心片片。

二人对坐,如同照镜,看到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虽各有心事,沉默不能轻易流露,可泪水,却似做了约定,一声呼哨,欢快奔流,流在秋雪脸上,流在暖烟脸上。镜外人在哭,镜中人在哭。谁在镜外?谁在镜中?谁是谁?谁又在爱着谁?哭,不解决问题;可是哭,让被飓风顶至半空的心能有时间落在山腰憩息。何必那么累?甩甩头,又何必去在意谁?说得简单,其实可悲。如果不在意,生命有何意义?可因为太在意,生命却失去意义。流泪,不停地流泪,让满腹心事流出来,疲惫,然后入睡。于是大哭,大笑,大笑,大哭。二人索性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够放肆,才能极致。

哭到喉咙沙哑,哭到渐暮不知何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