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听着房门和院子里的铁门依次重重地响过,轻轻地叹口气。这个四间瓦房的院子里就剩了她一个眼睛完全看不见的老人了。远处谁家的狗汪汪地叫着,奶奶年轻的时候家里也养了这样一条很凶的狗看门,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儿女,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刚满月,漫长的冬夜,没有狗看门怎么行呢?奶奶那时最怕听见狗叫,不知道随着那叫声进来的人带来的是怎样的坏消息。“那时候美的吃啊!”奶奶自言自语。“小二子十二岁,又瘦又小,干不动地里的活,蹲在地里嚎啕大哭。”奶奶摇摇头,让这段日子的记忆翻过去。“现在小二子好了,前院的老王太太的女婿说他得有几百万了,有几百万又有什么用呢?我还不是看着小强妈的脸过日子?幸好我看不见了,少了烦恼!海子也可怜啊,从小没妈,跟着后妈那么容易过日子,现在成家立业,爸爸也发了财,还是一点也沾不上!”奶奶摇摇头,两滴浑浊的老泪滴在蓝布的衣襟上,无声地浸了进去。“兰花儿,你要在,我和海子的日子不知道多好。”兰花是小二子的前妻,海子的亲妈。人虽故去多年,奶奶一直是念念不忘的。
落了两滴眼泪,奶奶觉得有些疲倦了,她用手扶着墙,慢慢躺下,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只冰凉的手推醒了,同时听见耳边一个沙哑的女声嚷道:“老太太挺享福啊,大白天的睡觉。”是小二子后娶的媳妇,海子的后妈。说是后娶,也是进门二十多年了,并且生有一儿一女,叫了个男人的名字:李万雷。奶奶忙坐起来,说:“万雷来了?冷吧?”一边摸索着想到旁边的桌子上倒水。“甭摸了,我使你那杯子。大嫂呢?”“干活去了。”“什么干活,大冬天的有什么活儿?玩牌去了是真的。小强也不在?敢情一大家子人就留你一个瞎老太太在家啊?”“我也没事,他们有事就让他们去吧,守着我也是这么着。”“在这儿就不用人,在我那儿就什么都不能动一动,你这个偏心啊!到现在还不是我顶风冒雪的老看你!给!”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巴掌大的塑料袋。“啥呀?”奶奶用手摸摸,很凉。“鸡腿!你儿子给你买的。”奶奶摇摇头说:“大冷天的,以后可别买了。”万雷冷笑道:“不买你吃什么?大嫂说你顿顿离不了肉,这么大岁数了吃那么多肉也不是好事。”奶奶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来。万雷又问:“你现在吃吗?”奶奶摇摇头。万雷怪声说:“你不吃呀?你怕吃了飞吧?还是怕吃了药着你呀?”奶奶不说话。万雷把凉冰冰的鸡腿扔在她旁边走出去,到了关房门的时候对着院墙高声喊道:“妈我回去了,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买!”奶奶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落在衣襟的一块油渍上。
半夜里又是狗叫的声音,这一次是小强妈玩牌回来了,在她之前小强和小强爸已经回来了,听听奶奶住的小屋没有动静又黑着灯,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没过去,小强爸在外面喝了点酒,等小强妈进屋的时候已经响起了鼾声了。小强妈一路上就是哈欠连天的,这会忙不迭地睡下了。
又是一个清冷的早晨,一向封的好好的炉子竟然熄灭了。小强妈强挣扎着爬起来,怨声载道地到奶奶的房间里拿木头劈柴,看见奶奶的被子大半都落在床前的地上,于是没好气的捡起来往她身上扔过去。无意中手碰到了奶奶搭在床边的手,冰冷而僵硬。小强妈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颤着声音喊了两声“妈”,奶奶安详地睡着声息全无。小强妈又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奶奶的手,一下坐倒在地上,扯开嗓子嚎叫起来:“我地妈呀!你怎么就走了?坑死我和你儿子了!”
奶奶洒过数不清汗水的田埂边又添了一座矮矮的新坟。小强一家、小二一家团团跪在坟前放声嚎哭。引得旁边站着的同村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抹眼泪。万雷一边嚎哭,一边念叨“妈呀,你怎么就走了,多活几年我们好好孝敬你多好啊,妈!”一边把黄纸钱投到火里去。几个人一直哭的声嘶力竭才被同村的几个人拉起来,万雷还嘶哑着声音跟扶着她的妇女说:“我昨天来给老太太送鸡腿,老太太还好好的呀,真是没福啊!”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被旁边她老公喝住了,万雷看看老公血红的眼睛,赶忙闭上了嘴。
老奶奶的丧事过后,小二一直精神不济,做了好几笔生意都亏了本,万雷焦躁的不得了,又不敢轻易发火,家里的气氛很压抑。正好这时候小强妈给他们的儿子小威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一直找不到对象的小威十分中意,相处没几天就把结婚列上了日程。借着忙乱小威的婚事,小二的精神才恢复了过来。
当地谈婚论嫁免不了要找几个重要的亲友一起商量,那天小二一家连上媒人小强妈还有在万雷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几个人坐在一起商量小威的婚事怎么办。订车、录像这些事情不用说是婆家的事,不用商量,改口钱上犯了难。因为小二的大儿子海子结婚的时候,是在接新娘过来后把孩子从老丈人那儿得来的改口钱要过来,再添上贰佰重新包好算作婆家的改口钱给的新娘子,这是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的。万雷娘家的几个亲戚可以不用在乎,小强的爸爸就是海子的亲伯父恐怕会挑理说两个儿子的待遇不一样。于是万雷就说孩子都是一样的,小威媳妇的改口钱也照样办理吧。几个娘家人都觉得不合适,又不好说的。这时候小威的妹妹小蜜说话了:“大哥和二哥结婚的时间不一样,家里的条件也不一样,不应该给一样的钱吧?再说大嫂那么远也未必能知道这个,不如给二嫂一千零一,取个千里挑一的意思,二嫂家里的人也不会有意见。大嫂那里要问就说跟她一样不就完了?”万雷的弟弟附和说是啊,此一时彼一时,改改没关系的。小二对海子结婚的时候改口钱的数目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也就答应了。再商量新房按在哪儿,小二家的房子有两处,本来主张小两口单住的,谁知小威说女朋友家里嘱咐过,说跟老人住一起热闹,不让单住。万雷明知道小威也不会做什么家务活,他女朋友带来家里几次,当时是客人,也没见她做过家务活,正好住在一起可以训练儿媳妇做家务,也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最后的问题是小威结婚的消息是不是告诉海子,奶奶去世的消息就没告诉海子,虽然海子可以说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万雷说海子知道了必定要回来,路上折腾还耽误挣钱。小二当时也怕见海子,毕竟把奶奶送到农村不是光彩的事,也就听了万雷的话,没告诉海子。小威结婚的事要是告诉海子,海子回来的话就会知道奶奶的事,恐怕影响婚礼,所以小二的意思也是不告诉海子。这个万雷不同意,她说:“海子是小威的亲哥哥,本来就这么一个哥哥,哪有弟弟结婚哥哥不知道的道理?”后来亲友们商量来商量去,不得结果,还是小蜜说:“就告诉大哥吧,省的以后挑理。大哥现在外面混的也不怎么样,不见得就能回来的。”果然被小蜜说中了,海子人没回来,东挪西凑了一千块钱寄回来,算是给弟弟的贺礼。
婚礼前有个程序,娘家要把嫁妆送过来,依万雷的想法,儿子的房间里也不缺什么了,大可不必添置东西。新娘子那边本来家境不好,可是攀上了这样一门有钱的亲戚觉得不能丢面子,于是非张罗着给新娘子陪个大衣柜过来。送衣柜的这天,万雷真是一百个不是心思,先说那个衣柜的样式、材料一概不是好货色,来的那几个娘家人又仿佛带来了什么宝贝似的大呼小喝往房里搬,万雷一边挪动东西给衣柜腾地方,一边叨唠说:“说没地方没地方还往了搬!”别人不留意,这句话刚好给新娘子的姐夫听到了,回去跟姐姐学了,姐姐又告诉了娘家妈,于是一家人叫来新娘子开会。姐姐学了姐夫听到万雷的话,对新娘子说:“你这个婆婆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过去了可得多留个心眼儿,别说不知他家是不是真有几百万,就是有也不见得轻易就到了你的手。”娘家妈也说:“到他家公公婆婆都年轻,别那么争着抢着干活,你干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他们全家就都坐着等着你干了。”新娘子频频点头,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流下了几滴惜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