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被风圈住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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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一样的下文

我把文华中学悄悄的放在了心底,关于它,一字不提。

我的新学校下文中学,和文华中学一样,校名中含有同一个字“文”,对于校名,在听我爸说起的那一刻就有些失望了,又是一个死板的学校,没有创意,我不敢存多大奢望,毕竟一个地区的办学水平是不相上下的,而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落后的西部某某,在我记忆中,西部是落后的,虽然我并不知道西部是什么,但起码文华中学就是西部,因为文华中学是落后的,那么作为文华中学的一份子,我也可以算半个西部,我是落后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极为不爽,凭什么我得受这牵连。摆脱文华中学是令人兴奋的,我终于不再是一个落后的西部,文华中学这个心理包袱终于被我甩掉了。所以当后来我在地理课本上了解了西部,知道了西部原来只是一个地理名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轻飘飘的不知所以然,我捂着嘴巴想笑出来,可惜地理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头,我只好紧紧地捂住嘴巴,好让自己不发出搅扰课堂秩序的声音。我原来是个西部。很久很久以前,我为自己这样的身份而懊恼不已,可今天,我发现西部,它,只是一个地区。可是,西部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西部和我有关系吗?我想问地理老师这个问题,他扶了扶架在鼻梁的近视眼镜,探了探脖子,用大的惊人的语调说西部是个地区,韩颖颖同学是人,人怎么会是地区,所以韩颖颖同学根本没理解西部这个词的含义,接下来地理老师列举了课本的某某页关于西部一词的定义,毫无疑问,西部就是冒号之后的部分,那老师还叮咛我课后一定要把那基本概念背熟,这样下次就不会犯类似错误。要说一个地区和人的关系嘛,大家不妨想想自己的家,家是个地方,你是家里的一份子,那老头下课后乐不可支的晃着脑袋补充,他大概为自己高明的想法而自豪不已。后来每次上地理课,我总是忍不住要打瞌睡,在那些昏昏欲睡的时刻,我的脑袋会闪过一个人的形象,我在文华中学的同学“倒霉蛋”。我突然间理解了“倒霉蛋”,可惜当姓牛法西斯的巴掌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全班同学除了恐惧和嘲笑外,没有一个人替他辩解,我也是旁观者中间的一个,我甚至拿不屑一顾的眼神瞧过“倒霉蛋”,那种轻蔑的神情,我现在因此而觉得耻辱。我是一个坏孩子,为什么那么多事情等它们挨个发生了,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荒唐可笑。

我爸说过成长是这么一回事,就是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不停的跌跤,直到一个人不再跌跤,任何人不跌跤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而犯错误这和年龄无关,有时候这也是对的。我爸的话简直就是一道谜题,谜底在哪,绕的我头都大了,我在下文中学开始新生活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跌了很多跟头,没有人发现我的失误,他们还以为我是个乖学生,从前文华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以我为傲,“骄傲”这个词在下文中学并不能满足我空虚的心理。

我的新班主任是个师范刚毕业的年轻小伙子,个子不高,只是中等身材,可是一张脸长得很有型,他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整齐就在教室里面晃悠,从一个行道慢慢的走到另一个行道,在讲台上站一会儿,然后打开窗子在窗外没有目的地张望,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有时候看着看着眼神会黯淡下来,很灰心的样子,可是大部分的张望和踱步是能够给他带来快乐和情趣的。他的嘴角牵动着,脸上挂着快活的笑容,这时候班级里面一片生机,我的心,在那内容含糊的笑容里面得以短暂的歇憩,和文华的死气沉沉相比,下文是充满快乐的,我能够间歇地呼吸到轻松空气。

下文中学的老师多半年轻而充满朝气,我的数学老师胖乎乎的,他笑起来总张着嘴巴,幸运的是他的牙齿长得很好看,因此张着嘴吸空气式的经典一笑并不煞风景,整张脸看起来十分宝气,夏天他常常穿着白色背心,叫上一帮人上球场打篮球,他从来不穿球服,从球场的一边跑到另一边,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一直流,一直流,他就一把一把的抓起背心衣襟擦脸,他腰间的赘肉服服帖帖的,并不像一般肥胖的人把一身肥肉甩来甩去,看得人心惊胆颤。和数学老师比起来,物理老师就瘦的有些不像话,他的脸上基本上没有多少肉,他的西装像一个罩子罩在他瘦削的身材上,遇到有风的天气,他的衣服总是飘来荡去的,物理老师笑起来给人的感觉有点类似抽筋,他很喜欢讲笑话,一个十分和气的人,可看上去总带着一股硝烟气,他机敏的眼神和物理的性质有些相像,那是一双渴望探索渴望发现的眼睛,那眼神大概是在上千上万遍的实验中练习出来的,也许只是天生。我喜欢那样的眼神,当他站在讲台上把眼光投向下边的同学,警醒的意味简直酷呆了,那是不可违抗的暗示,虽然他没有行动上的压迫,但是班级的同学都很自觉地遵守着严整的课堂纪律,每个人听课都听得十分出神。

在一段时间里文华中学带给我的那些初中生活的阴影消散了,下课后,我一个人会跑到下文中学的操场上,坐在秋千上,然后扭着两只胳膊和腰,我的手紧紧地攥着秋千的绳索,开始活动身体。我的个子还很小,身体也十分瘦弱,可是我的身体里面似乎潜藏着有一股力量,它们支撑着我,很多时候它们冲撞着我的脑门,我因此而不得安分。起初我只能把秋千荡到飞离地面的最低位置,在上上下下几个来回之后,秋千死活不动弹了,如一只折翼的蝴蝶,垂着翅膀,吊在绳索上面。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服气,不肯认输,我在下文中学是一个好胜心强烈的学生,这一点,操场角落的那架秋千就是一个证明。尤其当我看见班级里面大部分男同学都可以把秋千荡至飘到围墙的高度,我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我觉得有一天我也可以,甚至比他们都荡得高。我的体育老师曾因为这个说我是个疯子,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我荡秋千,我在下文中学的第二个年头,已经可以把秋千荡得很高很高,每逢操场上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忘乎所以的把自己连同秋千抛向高处的天空。学校操场的围墙十分高,没有人能够看得见围墙外的景象,虽然大家都知道围墙外有一条大马路。这时候我就把秋千荡到很高很高的位置,然后猛吸一口气,围墙外的黑色柏油马路亮晶晶的呈现在眼底,偶尔会有几辆装载货车忽地从马路上跑过去,货车的加长车厢一般都装得满满高高的,那货车就从我眼皮子底下哧溜一声溜走了,飘在空中的感觉真的美妙极了。

我在下文中学的短短三年中间,一直做着一个同样的梦,那就是拥有一双翅膀,每每看见从天空划过的鸟群,我的心都会跟好远好远,直到这种视线的尾随没了希望,也就是鸟群飞远了,完全消失了,连黑点都看不到。鸟群使我想起小泽,小泽不也是这样的黑点吗,渐行渐远,飞离在我的视线。而那些南飞的鸟,有多少,到了第二年,可以完好无损的北归,我想着想着就一个人伤感起来。

闫妍是我在秋千架下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坐在秋千上,晃荡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她白色的衣裙在风中自在的飘动,闫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比我高,却十分柔弱,她的手指纤细无力。我喜欢闫妍的文静安分,那个初二年级的夏天,闫妍常常蹲坐在秋千旁的草地上,用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我,她微微张着小巧的嘴巴,看我荡高了,十分吃惊的样子。下来吧,快点下来吧,闫妍总是用急促的声音催促我,我在空中张狂的大笑,我是真正的高兴,秋千给我一种自由的感觉,虽然我明明白白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我还是得跟所有的人一样,用两只脚板踏踏实实的走路,但是,那种想象的诱惑,我实在拒绝不了。

“颖颖,我羡慕你。”闫妍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着。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疑惑不解的看着闫妍,眼前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子。

“羡慕你的气魄,羡慕你的胆识。”闫妍说得很认真。

气魄和胆识这两个字眼在我是陌生的,可闫妍说得那么自然,细细琢磨,又似乎是恰当的,很恰当的两个词。

“那没什么,闫妍,任何人都可以,不值得羡慕。”我不以为然的笑笑。

“不,这并不容易做到。”闫妍打断了我的话。

“那么,闫妍,你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气魄和胆识来呢,为什么要羡慕别人呢?”我在秋千边站着,一只手拨弄着绳索,一只手搭在秋千板上。

“是啊,可是就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闫妍低着头,盯着脚下的一棵草。

“闫妍,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被相互羡慕着,羡慕是对不能达成的愿望的补充,或者正因为有了羡慕,才有了前进的动力。就像我练习荡秋千,为什么无缘无故练习这个,练习它并不是没事可干,而是我喜欢鸟,但我不是一只鸟,而我又不甘放弃这个心愿,只好在荡秋千的过程中一遍遍的享受一只鸟的快乐,感受一只鸟的哀伤和担忧。”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这么多,实际上,这想法教我自己都吃惊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面还包含这样的东西,它陌生,但是却真正来自心底,那一刻,我在隐约间感到一个人的悲哀,可能任何一个人并不真正认识自己,他所了解的只是自己的某些方面,而当一个人对自己首先都是陌生的,那么,谁对于他才是熟悉的,他之于谁才是真实的。我不敢想象。

闫妍是唱歌跳舞的好手,每到周末我们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我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闫妍找一块平整的草地,轻轻踮起脚尖,提着裙角一圈一圈轻舞飞旋。出门的时候我常背着我那只灰色的双肩背包,这样逃过我舅妈的盘问十拿九稳,当她眯着眼睛说颖颖要出去做功课呀,我笑嘻嘻的回答是呀舅妈,我上同学家做作业。要早点回来吃饭哦,今天我做你最爱吃的,舅妈拍着我的肩膀说,知道了,我一蹦就出门了。闫妍的舞步是轻捷的,但同时,闫妍的舞步孤寂而令人心疼,她瘦弱的身体被卷在白色的连衣裙中,那一抹素白在我的眼底渐渐消没,连衣裙的外型淡去了,只留下一张脸,一张被无限放大的脸,填充了我心里的空白。在下文中学我没有遇见第二个如闫妍般的女孩子,她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我后来认识了许许多多各具特点的女孩,可是闫妍在我的记忆里,深刻而不可替代。

文华中学和下文中学在一点上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所有的男孩子见了女孩子都如同碰见瘟疫一般,远远躲开。我的同桌,一个十分调皮的男生,他的头顶有些冒尖,同学喊他菜头。班主任觉得一个难管理的捣蛋学生和一个刻苦认真的学生同桌是天经地义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终究是孤掌难鸣,成不了气候。可是班主任并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他眼里那般样子,起码我不认为那个人是我。菜头一到上课就晃着脑袋,喝酒了似的,我用厌嫌的眼神瞥他一眼,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一个劲的摆动着身子,我们的课桌连在一起,菜头动作幅度不算太大,但是我的笔总不能准确的按在纸张上,我的笔记因此做得乱七八糟,这里一个黑点,那里又是一团乱糟糟的线。我讨厌透了菜头,每当他的胳膊肘占过桌子中央的那条线,那条线并不是我画的,一坐在那位子上就有的。我就拿着圆规威胁菜头,手里攥着圆规我的脸都红了,我并不敢把菜头怎么样,我只是想借机警告他别再神经病样,否则有他好看。菜头一怔,我看见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他快速恢复常态。

“怎么,我打扰你了吗?”菜头问我。

“当然了,你把桌子动来动去的,我的笔记做得难看死了。不怪你怪谁呀!”我带着怨气和愤怒。

“谁让桌子是连在一起的呀!”菜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不像替自己开脱,但这句话谁听到都会生气的。

“菜头,死菜头!”我大声吼了两声,这时候班级好多同学回过头来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们俩。我的名字就这样和菜头连在了一起,同学的议论只能让我从心里愈加轻视那班人,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菜头,下文中学居然有人和我作对。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班主任很快替我调了位子,菜头一个人被安置在教室后门处的位子,那里有一只独桌,菜头一个人呆在那里,我有一次从讲台上走下来无意中眼睛瞥了那位置一眼。班级除了菜头其他同学都有自己的同桌,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当然这说笑只限于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之间。菜头好比一个异类,独独被搁放在后门口,整个教室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线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就是菜头,那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桌面堆了很高一叠书,菜头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活跃分子,他沉默的可怕,有段时间我忘记了班级里面还有这样一个人。

初二分班,我马上有了几个新朋友,两个女孩子,一个比我小一岁,扎着朝天马尾辫,笑起来仰着头还会露出酒窝,她的快乐让我联想起开心果。一个比我还大一岁多,看起来相当成熟,夏天她的衬衣胸部皱皱的,鼓鼓的。我们三个在一起,她就像个姐姐的样子照顾我和另一个女孩。她用手指把橘皮一点一点剥开,把整个橘子分作一瓣一瓣放在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小透明玻璃盘子里,我们三个人挨着坐在同一排,你的手来我的手去从盘子里拿橘子吃。她还会把整块整块的菠萝分解成小块小块,我们拿刀尖插着一块一块的送进嘴里。扎着朝天辫的正是小白,她的一双小手总是被各种颜色的墨水涂得一塌糊涂,指甲都不能幸免,蓝色黑色红色的墨水放肆的拓印在小白的皮肤上,延伸出一条条细小错乱的纹路。

“白淼淼,你该呆在幼儿园的,大班。”物理老师半眯着眼睛,看着小白。在物理老师眼里小白是顶邋遢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双手整天染着墨水,衣服上面带着墨水污迹简直太不像话,物理老师的观念是一个女孩子到了十几岁就应该懂得打点好自己,起码不能再头发毛乱,衣衫不整。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小白低着头,桌兜里面的一双手十指绞得发红了都不松开,我在热闹的笑声中不知所措,要论起邋遢来,我比小白好不到哪去,我妈的叮嘱我从不放在心上,看着班级男孩子们随意的发型和服饰,我觉得女孩子在这方面是受束缚的,丧失了自由。班级同学的笑不只扑在小白脸上,那些来自各个逼仄空隙中的摩擦声响不留情面地冲在我的脸颊,我在默然中低下头,在桌兜里摸到小白的一根手指,抓紧。

我害怕物理老师的话题这时候会突然转向我,这事儿没个准,谁知道那个方形的脑壳里装些什么东西。我刻意避开他的眼睛,装腔作势的干起另外一件事。我翻开书,拿笔很用心点上某一行,然后有规律地移动笔尖,遇见自认为关键的知识点,轻轻地划上一道线。但是看了些什么却全然不知。

宋同学则从来可以高枕无忧,物理老师是宋同学的表哥,好几次我和小白、宋三个人在校园里疯闹,被他撞见,他单单冲宋招招手,宋同学晃着手肘扭捏着走过去,他动了动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几分钟后宋安安稳稳地走回来,我那时觉得所谓的血缘就是人与人之间多了一种不露声色的照应,比起和自己不相干的人来。

“小白,颖颖,咱别在这疯闹了,咱上操场打球去。”宋挤眉弄眼的跟我和小白说。

“好呀。你去拿球。”小白眨巴着眼睛。宋没有任何争辩,只朝着教室跑去。不一会儿,她气喘吁吁的抱着一只篮球,还没跑过来就挥动着手臂示意我和小白上操场。我们基本上不会玩篮球,宋的个头在我们中最高,每每篮球还没落下来,她就举起手臂,在空中接住,而后把球抱在胸口第三个纽扣的地方,缩着脖子猫腰跑出我和小白的包围圈,在几米远的位置开始咚咚地一上一下的拍球,她的力气有些大,球跳的稍微有些高,她的头一样一样的,整个人顺势踮起脚,身体前倾。大约一两分钟后她停下重复的拍球姿势把球猛地举到高过头顶的一侧,甩着腿一跳,球被抛出去了。

“偏了!”宋两只脚一落地,来回摆一下胳膊,遗憾的望着球飞出去的方向。

“耶,欧耶!”我和小白伸出两根指头,不无得意的神情,一副十足的小人得志样。

“没意思,两个没良心的,我让你们抓不到球?”宋冲到篮筐下,疯狂地跳上跳下,我朝小白挤了下眼睛,小白趁宋不留意,一把拖住宋的腰,球顺着坑坑洼洼的球场一直跑出好远,我追过去。小白和宋扭作一团,宋并不甘心遭受小白的暗算,她使劲地甩着小白,附着在宋身体上的小白如一条喘息不止的鱼,又好像一件宋急于脱离开的累赘。我终于投进了一球,宋却并不生气,笑眯眯地望着我和小白,她长了雀斑的脸在阳光下被晒得通红,两边的脸蛋即使站在很远地方的人看着都很显眼。小白两只手插在腰间,额头上泛着亮晶晶的一层汗湿,耳朵边的刘海粘成一小股。

在下文中学我变得蛮狠,经常没事找事。那是吃过晚饭快要上自习的课间休息,宋突然提着一根跳绳蹦进教室,我看了看表,离上课还有整整五个钟。我一个蹦跳上去,一把抓着跳绳的一端,我要玩跳绳,我手抓着绳子那刻心砰砰跳得厉害,宋并没有见势松手,跳绳的另一端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这个动作彻底激起了我的捣蛋心理,我迅速地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几个来回,开始使劲往自己怀里扯,我的大半个身子斜扭着,可跳绳纹丝不动,在我与宋之间保持着使我难堪的平衡。就在这时候萝卜头突然喊了几声加油,很多同学一下子受这热情鼓动,不约而同的上阵助威。我们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游戏中,兴奋、激动胀满了一张张脸。校长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被热闹的喧哗声吸了来,他在门边站了好几分钟还没被一个人注意到,校长实在无法忍受学生狂妄的视而不见,而整条楼道都响起了我们整齐划一的喊声。

“校长!”有一个同学忽然惊恐地喊了一声。由于毫无准备,他的声音嘶哑而刺耳。

我的脑袋嗡得一阵轰鸣,两条腿由于高度紧张而没能保持稳定的站姿,向前打了个趔趄正好扑在宋的怀里,跳绳得到了很好的隐藏。

“谁起的头,不知道上课了?谁起的头,给我站出来!”校长脸部青筋明显的突出来。没有一个人敢吱声,三楼从热闹的巅峰突然一折跌落静默的谷底。每个人都心虚的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依旧没有一个人发声。校长火了,他把手重重地拍在一张桌子上。班长呢,出来,查,查不出来全班不用上课了,楼道站着去。班长楞着头一忽儿移到这个同学前,一忽儿跑到那个同学的后面,贴近班长的那个人呼吸马上加重加粗,谁都知道校长要打人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都是因为我,谁让我那么嚣张,现在连累这么多人,无边的愧疚压着我,心越缩越紧。我想抬起头往前跨一步站出去,好几次我鼓足勇气可是我的脚被地板吸住了般,怎么都挪不动。

“是我。我鼓动大家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行列中传出来。

“你出来。”校长的语气很平静。我先看到菜头的脸,随后,菜头的整个身体背对着我站在队列外面。

“啪啪啪……”几声响亮的巴掌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把头低低的埋进怀里,巴掌声一下接一下地传过来,眼泪在我眼眶打转,我为自己的胆小愧疚不已,韩颖颖原来是个不敢承担的人,犯了错误却没有勇气,反而跟没事人一样镇定。

“老师别打了,别打了……是我的错,我的喊声太大了。”

“老师对不起,我们错了。”

“老师,不怪蔡何森的,别再打他了。”队列开始躁动,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哀求,一些同学小声地啜泣着。校长停下来,调转头朝着队列慢慢地扫视了几圈。

“明天把检讨交给我,谁是班长,把这件事报告你们班主任。”说完这几句,校长消失在楼道尽头。暖黄色的灯光均匀地洒在走廊,给整个单调生硬的空间添了几抹柔和的光度。我只觉得头重脚轻,朦胧的夜景此刻全不在眼里,心似乎被一只虫子啮噬掉大半,剩下的部分虚晃着如一角残扇,在黑漆漆的夜风中无助地打旋。我厌恶自己,也不想理睬宋,我们的沉默无一不是可耻的。而菜头,我曾经嫌弃的菜头,居然毫不畏惧地顶了上去,他的脸被校长宽大厚实的手掌打的红一块紫一块,隐隐约约的指头印还没有消散,他的脸有些浮肿。菜头没有掉一滴眼泪,从始到终,他端端正正地站着,任凭那两只巴掌轮流着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菜头等待着校长的巴掌,他的眼神安定而镇静,没有一丝惊慌。

菜头以菜头特有的英勇赢得了班级同学的尊敬,菜头的勇敢表面看起来不算什么,可是在其他人垂丧着脑袋,菜头却偏偏挺身而出,替大家解围,菜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当天晚上就有好几个男同学聚集在教室后门处菜头的座位处,久久不肯离去。当日不起眼的菜头这会成了班级的星级人物,有个人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绞湿后轻轻地敷在菜头的脸蛋上,隔几分钟从左边换到右边,再过几分钟从右边换到左边,菜头腼腆地望着几个热心的男生,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菜头自从和韩颖颖同桌后,不觉间起了些改变,他每天起床后洗漱完毕,都要认认真真地照照镜子。菜头从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衣服穿齐整就不容易了,对于菜头,过高的要求是不宜的。菜头妈妈时刻跟在儿子屁股后面,一个个细节挨着个的千叮咛万嘱咐,菜头还是顶着一头茂盛而乱糟糟的头发,经常忘记扣纽扣,吊儿郎当的活像痞子样。菜头和韩颖颖成了同桌,菜头妈省心了,倒有些不习惯,她平日里唠叨管了,闲下来似乎生活的乐趣也减了,菜头妈看着儿子菜头站在穿衣镜前,用梳子竖着头发,看着看着,菜头妈有些怅然的高兴。儿子终于长大了,菜头瘦长的身影映在镜子里面居然也有一般挺拔了,菜头妈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皱纹,它们叠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抹平。人这一辈子,不就那回事儿吗,菜头妈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回味了自己的婚姻,她和菜头爸的相识相恋,直到有了一个孩子菜头,再看看现在的自己,菜头妈是满足的,年轻时她的日子不好过,菜头奶奶对待儿媳充满了怨气和偏见,固然有过许多心酸和艰辛,但一切都总算熬过来挺过去了。

菜头的脑袋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张脸,上课了菜头仰着脸听课,可是菜头的视线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他眼睛的余光一次一次乐此不疲地向左飘,韩颖颖的鼻梁,韩颖颖小巧的耳朵,韩颖颖忽闪忽闪的眼睫毛,菜头一一尽收眼里,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开始细细地回忆所有他眼见得细节,想着想着,菜头的心里会随之涌动一股甜蜜的情感。菜头无限享受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他并不曾发觉回忆中所持续的一个恶劣动作,正是这个,促使他过早结束了同韩颖颖短暂而美妙的同桌岁月。菜头遭受韩颖颖的警告后,困惑不已,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韩颖颖居然那么讨厌自己,菜头的热情和幻想遭到了剧烈的打击。这次菜头没想过借机会弥补什么,他不想以这种方式获取韩颖颖的好感,他菜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反正已经被那么多人扭曲了误解了那么久,菜头不在乎多谁一个,即使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韩颖颖,菜头发现自己是喜欢韩颖颖的,而且不只一点点。可是菜头还是忍不住冲了出来,挡了来,再怎么说,毕竟应以大局为重,更何况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韩颖颖解围。总之,菜头的想法很简单,快些结束噩梦,大伙都轻松了不是。

下文中学的戒严传统在前辈领导班子的重视下不仅建立起了整套完整的体系,到了菜头这一届,戒严形势一浪高过一浪,有增无减,学校里男学生和女学生说不上几句话,有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几年下来虽是同个班级,连彼此的说话声音都闻所未闻。然而任何一种制度体系一经确立,总有那么一些人蠢蠢欲动,试图竭力推翻它,菜头不具备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的魄力,但小人物菜头并不甘愿拿自己作一回牺牲品,那显不出他的伟大,无私都谈不上。菜头总是找机会亲近韩颖颖,拿着一双眼睛瞄着女孩子,而女孩子并没这方面的意识,更是毫无经验可谈,也没有一个人来悉心指导她,她眼神呆滞、迟钝,只把一门心思放在别个事物上。菜头终于作出了明智而决断的牺牲,菜头的喜欢被菜头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收不住自己投向她的视线,可他能够长久地保持沉默,既然她无意,那么他愿意做一个默默守望着她的人,即使她不知悉丝毫内情。

上次的事情过去好久了,可我的心还是忐忑不安,好几次,我打算主动找菜头道声谢顺便说声对不起,不管怎样,我欣赏菜头的行为。可是菜头似乎有意躲避着,比如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菜头突然做个小动作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就走,还有既然如此你就先忙吧,我不打扰了。他的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逻辑混乱。自从跳绳事件后我发觉菜头变了,变得怪怪的,但也因此而受欢迎了。他不再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瞎折腾。菜头,菜头,大家这么叫着他也不再生气,而是和和气气的,等着对方说话。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菜头大概是记恨了,他在怨我吗,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又好像不是这样,每当我从教室的某一个角度望向某个地方,菜头的目光就迎上来了,毫不躲闪,他有时候还冲我笑几下,不管怎么说我对菜头是歉疚的,我扭着嘴巴也笑一下,在这样的多次对望中,我开始在心里把菜头当成了可以随意相处的朋友。而菜头,似乎也不再躲躲闪闪的避着我。

“韩颖颖,你的作文可否借我参考一下?”蔡何森带着有些嘶哑的声音站在我的桌边,我正在计算一道物理习题,便腾出左手来从桌兜里掏出作文本递给他。我的视线无意间扫到了地上,蔡何森白色的球鞋干干净净的,不沾一丝污渍。

“菜头,你变了哦!”小白趴在我桌子边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

“呵呵,哪有呀!”菜头把仰着的大半身体靠在后面的桌子上。

“是哪,我说怎么觉着你怪别扭呢,呵呵,还是小白厉害,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了。”宋扭着嘴,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小白、菜头没头绪的聊天。

“呃,说说看,是不是老班盯得紧,把你改造成现在这样子了?”小白不依不饶的继续打探。

“谁说的,我才不怕他呢,怕他,呵!”菜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那是为啥呀,总有原因吧,哦,是不是……”宋从袋子里面又抓了一把瓜子,倒在菜头和小白的手里,菜头、小白伸手接了。同时,菜头的脸色起了小小的变化。说话人不经意间一句,听得人往往能够听出别种滋味来。菜头从宋的话里起了猜测,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难道自己表现得过头了。

“下文中学”,“下文“,我一跨进下文中学的校门槛,看到四个烫金大字,就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我的下文是什么,我的下文它会是什么样的,究竟谁会来回答它。

新班主任对我很照顾,每逢春天,学校经常大搞植树活动,甚至有一年的春天我们在操场上面完成了这一象征性的活动,每一个班级负责栽植一棵树,到了傍晚,操场的南墙边站了一排没有叶子的树,每棵树脖子都挂着一块牌子,标着某某年级某某班的字样,新班主任只让我站在一边指导男生挖坑,然后由剩下的男女生把土填进去。事实上,我完全被空出来了,因为每棵树都有一个专门指导人。我心里并不好受,不只因为不想被区别对待,闲呆着让我看起来更接近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况且我站在边上的时候分明感到有人拿眼梢斜着瞅我,一眼接一眼。那眼里边的含义,我看不明白,也不想看明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做出悠闲的样子和她们较劲,抬头长久地望着晴朗的天。

设若一个人在心里设置了某一种悬念,那么不管走到哪儿,遇见些什么,这个人对这一悬念的执着都坚固而不可摧毁。我对“下文”的执着使我的神经总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冥冥中,我把下文和高中联系到一起,有那么几次,我的下文还扯到了小泽,只是转瞬即逝,小泽的脸有些模糊。

我松弛的神经则延伸到了另一个地域,我在校园里拿了一本小书津津有味地啃,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如果你喜欢某颗星星上的一朵花,夜里你仰望天空的时候,就会觉得很温馨。满天的星星都开遍了鲜花。”这句子美极了,转瞬间我的心里都被一种无名的温暖灌满了。

“人们所拥有的星星是不一样的。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向导。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它们只是一些微弱的亮光。对于学者来说,它们是问题。对于我的生意人来说,它们是金子。但是所有这些星星都闭口不言。而你,你的星星是任何人不曾有过的。”那时总流行一种这样的说法,老师是辛勤的园丁,学生是鲜艳的花朵,老师是指路灯,我想老师大概也可以是月亮,那我就是星星了。如果我闭口不言,老师会把我当做哑巴,而不是认为我因此而有多特别。姓牛法西斯、校长、数学老师、物理老师还有我的新班主任,他们的脸刹时全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仔细斟酌后,发现一个不幸的事实: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园丁的样子,更别谈月亮太阳的。如果我的老师们果真是园丁,我不知道满世界的鲜花是否都会正常开放了,想到这,我满心恐惧,身体收缩,不由打了个寒颤。

吐了一口气我试着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一股奇怪的气味马上飘进鼻孔,过了半会儿我的肚子开始一阵阵抽痛,甚至吸不过气来。宋这时候正好过来有事找我,她听后神神秘秘地只一个劲冲我笑,我被她搞得不知所措,脸都红了。生理课上,老师含糊其辞地提到青春期,青春期是个敏感词汇,男生女生触到它,唯恐避之不及。生理老师整节课不停扶眼镜,下面的同学异常沉默。生理老师成了受孤立的角色,没有同学抬头和他进行眼神交流,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了几节青春期。而对于他自己已逝的青春,生理老师怀着悲怆的情感,语调在某些时候都有些颤抖。青春既然如此美好,如此让人割舍不下,何以所有的同学都持完全漠视的态度。生理课是别扭的,每个人都对自我有了空前的意识,虽然它模糊而不准确,甚至掺些歪曲的认识。起码在这之前,我从没这么具体的感觉到过自己,这之前的我就是野地里的一株植物,拥有天然的生和死,而且生和死是被忽略的,不被认识的。十四岁的那一年夏天,当一阵阵燥热的风从四面卷过来,闭上眼睛,我想象自己站在天空某一处的云端,俯视大地,大地一片氤氲。

下文中学不只拥有庞大的初中部,七八十个初中班级每到下课一窝蜂般的炸开,学生又尖又细的呼喊声撼天动地,我虽然也是活跃分子中间的一个,但是叽叽喳喳的初中生我是反感的,初中生好似一伙快乐的白痴、傻蛋,而上课轮到提问,一个个垂着头,说话结结巴巴。我向往文静的高中生,很多次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心吊胆地走过高中部教学楼,整幢整幢的教学楼安安静静的,就连一些同学的欢笑声,说话声听上去都很有分寸,完全不像初中部,每个人直着嗓子大喊大叫的,生怕别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生怕错过任何一场小热闹,初中生喜欢跟着别人瞎掺和,可自己往往没有多少主见。

我向往那些长得文质彬彬的高中生,然而看到我们初中生每个人都可以玩得开开心心,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又实实在在替他们高兴。小白和宋成了我在校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小白开心起来给人癫狂的错觉,她晃着又圆又大的一颗脑袋,笑得前仰后合,宋和某个人说话说得投机了则是无所顾忌掏心掏肺,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我快乐的神经。一个人放肆起来是胆怯的,力量微薄,可是两个人三个人就不同了,两个人三个人的放肆总能在相互关照和响应中建立默契,并在关键的时刻互相壮胆。

“颖颖,我们去操场上玩雪好不好?”小白趁其他同学睡熟了,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正是午休的时间,我转过脸望了这丫头一眼,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我的顾虑瞬间消失了。

“好哎,嘘,小点声,去叫宋。”我把一根指头竖在嘴边,对小白说。小白显然已经极为亢奋了,她两眼放光。不多会,宋扭转身子,朝我和小白咧着嘴傻笑。

那是属于初三的冬天,我和小白、宋三个人在午休时间溜上操场,白皑皑的积雪厚厚一层,太阳光射在雪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许久我的眼睛都被强光刺得睁不开。我把我妈织得棉手套罩在头顶才总算勉强适应雪地下的光线,小白和宋两个人则手拉着手,在雪地里转圈,转圈对于小白是冒险的,她从来不能够把身体毫不出错地接连着转变方向,只需那么两三下,小白的世界就天旋地转不分南北。当宋拉着得意忘形的小白在雪地转圈的同时,小白的身体正酝酿着一场可怕的眩晕,我趁机弯下腰把一把一把的雪团在一块,捏的严严的,做成几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望着远处的小白和宋,她们正背对着我发出嘻嘻哈哈快乐的嬉笑声,我觉得时机完全成熟了,忽的后仰身体抡起胳膊把一只雪球用力地推送出去,我想象着满脸雪片脸上淌着雪水的小白和宋,她们遭殃的样子一定好玩极了。我两手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小白就那样倒在雪地里,我首先看到僵死在宋嘴角的半个笑,它扯着宋来不及收缩的皮肉,宋嘴角被放松的肌肉难堪的垂吊着,小白整个人身体直直地,在从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后,和地面完全重合。宋的脸在小白倒下去那一刻顿时发白,我投出去的大半个雪球破碎的粘在小白的额头上,贴着皮肤的部分已经开始融化,一道白色的雪水顺着太阳穴的位置突地流下来,我彻底傻了眼。

“小白,小白,你怎么了?”宋在一两分钟的停顿后突然弯下整个身子,把脸凑到小白的脸上。小白紧闭着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更加深了我和宋未知的恐惧。

“小白,小白,你醒醒啊,你醒醒……”宋开始使劲摇晃躺在雪地里的小白,那种情形像极了电视连续剧中男人呼唤因病昏厥的女人,我的手脚开始发颤,一定是我的雪球,我扔出来的雪球闯祸了。小白不会真死掉吧,电影里面的情节一下子涌上我的脑海,某某被某某击中了太阳穴,被击中的那个人在下一秒倒下去不省人事,糟糕的是从此再没醒来。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马上掉了出来,眼泪这东西,它永远都那么煽情,有谁见过一个人毫无感情的流泪,没有,眼泪从来都顺着感情,并进一步强化感情。

“小白,小白,你不能死,你醒醒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推开宋按着小白的手,这下轮到我了,我的两只手死死地抓紧小白的外套,开始了我自认为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摇摆。宋有些迷惑地呆呆望着我。我想我真是完蛋了,一个雪球就葬送了小白,可是小白也忒脆弱了,小白居然被一只雪球就轻易消灭掉,生命真的再脆弱不过。可是不应该呀,小白一向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比如她的头发在被剪掉几天后就长得看不出来剪齿的痕迹,她的手被划伤后几分钟伤口就自动愈合,难道这些都是假相吗。我这样哭着哭着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小白怎么会这么运气差劲呢,肯定不会,小白的手气一向不错。我拿袖子擦掉小白脸上的雪水和残留的一小块雪球。

“颖颖,颖颖,你哭啥呀?”宋问我,“你刚才好像说到死,谁死了,小白吗?”宋又补了一句,说后半句时宋用袖子半捂着嘴。

“小白,小白呀,她好像死了……被我的雪球打死了。”我喃喃地晃动着肩膀,心里凉飕飕的,被冷风使劲刮过一般。

“我的天呐,你真能想啊,颖颖。”宋张大嘴巴一边笑一边捎带望了一眼躺着的小白,“我忘记告诉你了,小白一转圈就会发晕,她呀,晕倒了。”宋仰着脸。

“那么,你,刚才……”

“哦,你是说我的反应吗,我也猛地给忘了。”宋耸了耸肩膀,表示抱歉。我一下子火了,伸手捞起一大把雪扔向宋,宋来不及躲闪,雪全部拍在她的脸上,太阳下的宋就像掉进了面粉袋,头发上脸蛋上尽是沾着白色的粉末。

“嗷,嗷……”小白含糊的呻吟似乎从地下钻出来,虚弱而乏力,那声音使我止了愤怒。

我蹲下去,扶起躺着的小白,她的一张脸泛着苍白,隐隐间有几丝冻红,可是被苍白遮掩的几乎看不出来。“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呵呵,真是傻透了。”小白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她的声音犹如从远处传来的遥音,那么轻。宋呢,她开始用目光急切地寻找宋。

宋被我的一把雪扬得很郁闷,她紧扣着嘴巴,不说一句话,脸色沉沉的。“宋,宋……”小白一声声地唤她,我不好意思看她,也不想因这事跟她道歉。我妈老说我的牛脾气得改改了,可是没用,我就这样。宋像姐姐一般的对待我和小白,那份情谊,我又岂能看不见,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总是在无意间,就给别人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