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唐宋词史演义
6856500000030

第30章 论宋代调笑转踏词的创作艺术

摘要:《调笑转踏》是宋代词人接受戏曲影响而创作的一种诗、词、文相结合的新的词体。它以女子为抒情主体,以对别离之后女子情感世界的刻画为主要内容,具有独特的体制结构,浓郁的抒情特性和典雅的艺术风格,表现了独特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调笑转踏;体制结构;题材内容;艺术特色

今存宋代以《调笑》为调的词作,有苏辙、黄庭坚、郑仅、吕南公、秦观、晁补之、邵伯温、毛滂、曾慥、李邴、洪适、李吕及两个无名氏等十四家七十八首。其中,苏辙《调啸词》二首(一说作者为苏轼)调下标曰“效韦苏州”,吕南公《调笑令》二首调下标曰“效韦苏州作”,其体式与韦应物词相同,乃是唐五代《古调笑》之遗制;无名氏《调笑令》(花酒)词显然是酒令,都与我们所讨论的宋之《调笑转踏》不同,故实际上只有黄庭坚、郑仅、秦观、晁补之、邵伯温、毛滂、曾慥、李邴、洪适、李吕及无名氏等十一家七十三首(其中邵伯温一首有目无词)。与唐五代《调笑》词相比,宋代《调笑转踏》有着自己独特的体式、内容和艺术特征。它以诗、词、文相结合的艺术形式,歌舞相兼的表演性质,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特点,表现了独特的艺术价值。

一、宋代《调笑转踏》词的体制结构

《调笑》词起源于唐代。唐戴叔伦、韦应物、王建等词人,作有数首《调笑令》词。其体式特点为单调,三十二字(或三十四字),八句,四仄韵、两平韵、两叠韵,起首为两个二字叠句,多是物名,如“胡马”之类,其第六、七句,倒转第五句末二字而相叠。它们的字数、平仄、句法均与宋人不同,故又称《古调笑》。

宋代《调笑转踏》,又名《调笑集句》、《调笑歌》、《调笑词》、《调笑令》,单调,三十八字,七句,七仄韵,不转韵,不叠句,不用倒转句法。唐五代《调笑》词也有用联章体者,但规制较小,多是二章或四章相联;宋代《调笑转踏》则规模较大,多是五、六章,甚至十章、十二章相联。

宋代《调笑转踏》的体制结构,是“前有勾队词,后以一诗一曲相间,终以放队词”[1](P33)。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指出:“其体制首用骈语为勾队词,次口号,次以一诗一词咏一故事。诗共八句,四句为一韵,词用《调笑令》,故称《调笑转踏》,词首二字与诗末二字相叠,有宛转传递的意思。”[2](P22)根据现存宋人词作,一首结构完整的《调笑转踏》,通常由白语、口号、题目、诗、词、破子、放队等部分构成,表现出诗词文相结合、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特点。

二、宋代《调笑转踏》词的题材内容

宋代《调笑转踏》主要是以女子为抒情主体,在题材上基本不出男女相爱相悦、离愁别恨的范围,而以对别离之后女子情感世界的刻画为主要内容。宋代《调笑转踏》的抒情人物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具体的某一位女子,如崔徽、灼灼、盼盼、泰娘、莺莺、无双、王昭君、乐昌公主、西施、张好好等等;二是非具体称名,但能在文学作品中指出其原型的人物,如秦观的《采莲》、《离魂记》。与此相关,从人物的身份来看,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历史人物,如西施、王昭君、乐昌公主等;二是文学人物,如崔徽、莺莺、灼灼、盼盼等。但即使是历史人物,她们也与史书的记载不同,已经被融进了文学的虚构和加工,其文学成分大于历史成分。《调笑转踏》的内容,可以大致分为四类:

一是写青春男女之间一见倾心式的爱慕:或者是男子对美貌女子的恋悦,或者是女子对心目中男子的喜爱。前者如晁补之词中的西子在江头浣纱,“天然玉貌铅红浅”,勾引得“紫骝嘶去犹回盼”;大堤的女郎“花容绰约”,如宜城春酒,使“郎”“醉倒银釭罗幕”。秦观的《采莲》词,写若耶溪边采莲女“盈盈日照新妆面”,冶游郎见了不禁“尽日踟躇临柳岸”,魂飞肠断。这类词清新爽丽,欢快明畅,似南朝乐府民歌。而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与此略异,如晁补之词里的宋玉(《宋玉》)“风liu名重楚”,引得主人之女殷勤关心。她们多是通过弹琴或其他情事来表达爱意,不似男子那样直露。

二是写男女欢会,或是经过离别之后复得相聚而终成眷属。如秦观《崔徽》中的裴郎(敬中)一见崔徽,便“心如醉”,“笑里偷传深意。罗衣中夜与门吏。暗结城西幽会”;《莺莺》也是“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无双》则写无双女先得尚书许婚,中间经过数年别离情苦,最后终得与情郎见面,“笑指襄江归去”。

三是写男女之间的生离死别。如秦观笔下的王昭君在离开汉宫时,不断地“回顾”,“偷弹玉箸”,越行越远,直至望不见未央宫,还“目送征鸿南去”,情感依依。而更多的则是写别离之后女子的刻骨相思,如晁补之的《春草》,写“郎”为她(小樊)取名春草,她本希望能够如春草一样步步随郎,但当他一去风liu的吴王旧国,她虽然担心那里“自有芊绵碧色”,却又恨自身不得相随。又如毛滂的《泰娘》、《盼盼》、《灼灼》、《张好好》等,都是写她们离别之后的思念、追忆,以及不能再见对方的痛苦情怀或无助的情境。还有一些词,写的则是人遇仙女的奇特经历,如晁补之的《解珮》写郑交甫在汉皋遇二仙女赠珮,词中除了描写仙女光艳的容止、超凡的服饰、轻盈的体态之外,着力渲染的是仙境的缥缈恍惚、当事人如真似幻的感觉,以及一种可遇而难求的情感历程。它们与写女子别后思念的词只有抒情主人公的区别,而情绪感受相同,故实际属于同类。

四是杂类。如秦观的《乐昌公主》叙述破镜重圆的故事,突出公主“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的情感抉择的艰难。又如毛滂的《苕子》写杜牧“自是寻春恨不早”的平生之恨,李吕的《调笑令》五首分咏美人的笑、饮、坐、博与歌五态,都是比较少见的内容。至于洪适的《番禺调笑》,所咏全部是广州的名胜古迹,如海山楼、素馨巷、汉朝台、浴日亭、蒲涧、贪泉、沉香浦、清远峡等,交代其地名之由来,描写地方风土景观,则是另外一种情况。

三、宋代《调笑转踏》词的艺术特色

宋代《调笑转踏》创造性地运用诗、词、文相结合的形式,来描写景物,渲染环境,刻画人物形象,表现情感心理,注重抒情性、表演性和艺术性,展现了宋代词人接受戏曲影响的创作成就,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其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独特的体制结构。

宋代文学史上,文与词的结合,是张先开其先河的,他常常在词前冠有小序,交代创作原由或创作经过,如《木兰花》(去年春入芳菲国)词序云:“去春自湖归杭,忆南园花已开,有‘当时犹有蕊如梅’之句。今岁还乡,南园花正盛,复为此词以寄意。”[3](P95)序文不到四十个字,在今昔对比中,见出词人的多情,言简而意永,但都是散句。后来,苏轼进一步发展了这种体式,而篇幅更长,至以八九十字序其《洞仙歌》(冰肌玉骨)[3](P383)、《江神子》(梦中了了)[3](P385)等词,序文比词长,文学性也得到了加强,如后一首词的序,几可脱词而单行。欧阳修《采桑子》鼓子词十三首,前有“西湖念语”,达一百五十余字,且全为骈四俪六体。[3](P153)《调笑转踏》的白语,与欧阳修的“念语”性质相同,虽然篇幅较小,但格式基本固定,有勾出舞队、引导观众进入情境的作用,而全用骈体的样式,四六相间,讲究对偶,可谓声采并茂,极富辞章之美。

宋代词人偶有同时赋诗填词者,但还谈不上是诗与词的结合。如张先词序中夹有诗句,黄庭坚《减字木兰花》(举头无语)[3](P505)词序引岑参(实为杜甫)诗句,《渔家傲》(踏破草鞋参到了)[3](P514)词序引自己诗歌两首,也都是兴之所至,偶尔为之,与《调笑转踏》有意识地结合诗词不同。《调笑转踏》中的诗,往往善于描摹人物的语言动作,刻画其外貌形象,如秦观的《采莲》云:“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笑隔荷花共人语,烟波渺渺荡轻舟。数声水调红娇晚。棹转舟回笑人远。肠断谁家游冶郎,尽日踟蹰临柳岸。”前六句皆是写采莲女子的笑、语、唱、采莲、回舟等,在声音与一连串的动作中,完成对人物的描写。它们有时还直接将笔触对准人物的装饰和脸面,如晁补之词中的春草当年是“花面丫头年未笄”,大堤女是“青云作髻月为珰”。

《调笑转踏》中的诗还善于描写景物,渲染环境,形象地再现人物活动的空间。如毛滂的《莺莺》诗云:“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通过风、花、月、雾、落日、树木等自然景物,和门、窗、屏风、院墙等家居场景,形象地勾勒出莺莺所处的西厢的环境背景,为她的心理活动创造了自然空间和情感空间。它们一反宋诗重哲理与说教的倾向,更关注人物形象、景物环境和情感心理。

第二,浓郁的抒情特性。

如果说《调笑转踏》的诗部分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和人物的外貌描写、景物描写特征,那么,它的词部分则主要致力于人物的情绪感受和心理描写。如毛滂的《美人赋》,写的是文君等待相如到来时的情形,词云:“钗冷。鬓云晚。罗袖拂人花气暖。风liu公子来应远。半倚瑶琴羞懒。云寒日暮天微霰。无处不堪肠断。”先是日暮中有些寒意,由钗而达鬓发,让她感觉到这乃是自然的寒;接着,想到等候的是心上人,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连拂在罗袖上的花气也感觉是“暖”的,这个“暖”当偏于主观感受;进而想到他是一个风liu公子,未必践约,而且即使他会来,也该是路途还远着,自己这么痴痴地等候,是不是太傻太可笑了——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害羞,有些不自在;天色愈来愈暗,雾气也渐渐升上,人却未见到来,她便感到“云寒”,这个“寒”字,同样是心理上的;最后,当断定他不会来的时候,所见无不让她感到断肠。由“冷”而“暖”进而“寒”,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昭示出抒情主人公的心路历程,显示了她由满怀希望到失望的整个过程。

又如晁补之的《回纹》诗云:“窦家少妇美朱颜,藁砧何在山复山。多才况是天机巧,象床玉手乱红间。织成锦字纵横说,万言千语皆怨别。一丝一缕几萦回,似妾思君肠寸结。”交代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窦(滔)家少妇苏氏(蕙)因为丈夫外出久未归来而极端思念,出于慧心巧思,在锦上织成诗句,纵横可读,千言万语,诉说着别离之苦。而词云:“寸结。肝肠切。织锦机边音呜咽。玉琴尘暗薰炉歇。望尽床头秋月。刀裁锦断诗可灭。恨似连环难绝。”在整个事件中横向截取苏氏织锦这一片段,写她的情绪是肠已寸结;情状是呜咽暗泣;心境是薰炉不燃香煤,玉琴不弹,一任上面落满灰尘;神态是不断望着床头的一轮秋月,渴盼着他的归来,而又失望于他的不归;心意是锦可被刀裁断,锦上诗句可以毁灭,但内心的愁恨却如连环永不断绝。与诗歌相比,词的抒情性更加突出、显露。而诗、词虽然分工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相映相得。

第三,典雅的艺术风格。

王昆吾在《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中,据唐五代《调笑令》指出:“‘调笑’应是指它的游戏特点。”[4](P238)因此,宋代《调笑转踏》的词调名称和表演性质,也给人通俗甚至庸俗的感觉。但实际上,它追求的却是“典雅”的风格。

首先,《调笑转踏》的主题健康清新。宋代《调笑转踏》的人物,不少都是文学题材中有名的歌妓,或是著名的美女,自有许多“绮艳”的成分,而《调笑转踏》的作者们,却是掉转笔触,去着力挖掘抒情主人公与所爱的人别离后痛苦、思念的内心世界,去展示她们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即使是善于改变人物命运,偏爱“团圆”结局的秦观,他笔下的《莺莺》,注重的也是“西厢待月”所体现出来的“玉人情重”,可谓“发乎情”,重乎情;而《无双》更多的篇幅写的也是“肠断别离情苦”及“数年睽恨”。那些写采桑女、采莲女、酒家女的作品,不但没有对挑逗、轻薄细节的描写,反而始终充满着劳作的辛苦与青春的欢乐,始终回响着她们纯真、爽朗的歌声笑语,体现出健康清新之美。

其次,《调笑转踏》的语言高度净化。宋代《调笑转踏》既没有恶俗艳丽的字眼,也没有方言俚语。这是与它的主题取向一脉相承的。因为宋词自柳永以来,就有了使用方言口语的倾向,到北宋中后期更加明显,一时名家如黄庭坚、秦观等人,也以之入词,而遭人诟病。如秦观的《品令二首》,甚至用其家乡高邮的方言土音,有所谓“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等语,但他的《调笑转踏》却没有一处如此。《调笑转踏》对“雅”的这种自觉追求,或许可以从“体”的规定性上加以说明。如南宋时专演唱赚的遏云歌社,其“社规”《遏云要决》即云:“夫唱赚一家,古谓之道赚。腔必真,字必正。……更忌马嚣镫子、俗语乡谈。如对圣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则为渎圣。”[1](P42)前面数句讲的是唱腔与语言,忌讳使用乡谈俗语,后面数句则是说题材内容,忌讳风情艳冶。唱赚是在转踏、大曲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的风格规定性,乃是总结诸种乐曲样式的经验而来,故它的规定,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就是《调笑转踏》的规定。

参考文献: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6.

基金项目:

鄂州大学2007年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宋词文化学研究》(编号2007YB08)。

(原载《鄂州大学学报》2009年7月第4期,署名陈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