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间,极好逸乐,纵情于声色犬马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像往常一样,正在豹房里寻欢作乐,任由群臣在朝堂上面面相觑,摇头叹息。
“皇上”,太监张充来报。
“不见不见”,朱厚照以为又是哪位忠心老臣前来苦谏了,不耐烦地大手一挥,继续搂住身边的美人,往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皇上,是定国公和安宁公主进宫了”,张充忙道。
“公主回来了?”朱厚照面露喜色,“快请他们到御书房等候”。女儿的到来,让这位好色的君王很难得的抛下身边的美人,匆匆走出了豹房。
十多年间,朱厚照虽召幸佳丽无数,却无一人诞下子嗣,这一直是他最大的遗憾。不久前听说安宁公主尚在人间的消息,朱厚照对于沧海遗珠失而复得大喜过望,一直盼着早日骨肉团圆。
此时,十几年前的往事,陡然回集朱厚照心头,想到昔日淑妃相待自己情意,女儿刚出生时初为人父的喜悦,忽生愧疚之感……
这厢朱厚照正在回忆往事,那头朱暮雁、沈沧浪和定国公徐光祚在张充的指引下,一路穿过墙门和庭院向御书房走去。朱暮雁环顾高耸的城墙,心中陡升悲凉之感,“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何日才能重获自由?”
正走着,忽听得旁边的院子里一阵打骂声传来,“你这贱货,居然将丽妃娘娘的衣裳撕破了,来人哪,给我狠狠地打”。
“那是什么地方?”朱暮雁问张充。
张充道:“回公主,那是浣衣局,是犯罪宫女服役洗衣的地方”。
朱暮雁径直往浣衣局走去,张充来不及阻止,只能跟随其后。
院子里,一位约摸二十多岁的瘦弱女子正被押跪在地上,身后两名太监手操粗大的棍子,正准备行庭杖。女子脸色苍白,无力地低垂着头,等待着残酷命运的降临。
“住手”,朱暮雁喊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刚才的骂声出自一位模样刁钻、身材臃肿的妇人,她是浣衣局的主管,人称齐嬷嬷。齐嬷嬷颐指气使,正教训得痛快,见有人竟敢阻拦,正欲发作,忽见张充等人跟在朱暮雁的身后。再看朱暮雁衣着华丽,气质高华,定不是一般的人物,便收了口,示意太监先住手。
朱暮雁对齐嬷嬷的张扬跋扈很是不满,语气冷漠地问道:“请问这位姑娘犯了什么罪?”
齐嬷嬷的眼神瞟向朱暮雁身后的张充。张充冲她使了个眼色。
齐嬷嬷的嚣张气焰登时收敛了,回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作东西,在浆洗衣裳的时候居然将丽妃娘娘最喜爱的一件龙凤袄撕破了。”
朱暮雁道:“能否饶了这位姑娘,将这件龙凤袄交给我,我负责修补好了送去给丽妃娘娘。”
“这……”齐嬷嬷正欲回绝,张充走了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奴婢参见公主,不知公主驾临,请恕奴婢不敬之罪”,齐嬷嬷吓得慌忙跪倒在地,身后的太监宫女也跪倒了一片。
“起来吧”,朱暮雁淡淡地说道。她转身扶起了那名仍在瑟瑟发抖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莺儿,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宫女感激涕零。
朱暮雁从齐嬷嬷手中接过那件龙凤袄,转身离去。跨出浣衣局大门时,门外拐角处的墙后,一双阴鸷的眼睛正盯着她。
“张充呢?”御书房内,朱厚照怒气冲天。
“奴才……奴才不知道”,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吓得脸色煞白。
朱厚照大吼,“快去找!”
“是”,小太监连滚带爬往门外而去。
“皇上”,张充急急忙忙跑进来了。
朱厚照怒道:“大胆奴才,竟敢让朕在此等候了这么久!”
“皇上恕罪,奴才……”张充正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抬头忽见朱厚照已经换上了慈爱的笑脸。“安宁……”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御书房门口站着朱暮雁,绝世容貌像极了当年的淑妃,不用说,朱厚照也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安宁公主了。
听到朱厚照的呼唤,朱暮雁瞬间秀目中满盈泪光,皓齿轻咬着樱唇,眼光投注在眼前这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黛眉轻颦,似在回忆往事……父亲,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记忆。
“皇上,还认得草民吗?”沈沧浪抢先一步横在朱暮雁跟前,一点都不给皇帝好脸色看。
“这是……国舅啊,你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朱厚照细瞧了好半天,才终于认出沈沧浪来。
沈沧浪道:“草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虽苟活下来,却愁白了须发,苍老不堪。为了躲避追杀,索性扮作老翁,隐去了真实面目和身份。”
“国舅受苦了”,朱厚照敷衍着,目光却一直盯注在他身后的朱暮雁脸上。
沉默片刻,朱暮雁缓缓上前,屈膝行礼,低低地喊了一声“父皇……”
朱厚照惊呆了,兴奋地惊呆了,这一声“父皇”,唤起他多少缺失的记忆,他忽然感觉到羞愧、紧张、慌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了。
这位九五至尊的君王,背过身去,用宽大的袖子悄悄擦掉了眼泪,
回转身来,朱厚照努力平定了心绪,面对徐光祚,道:“徐爱卿,你为朕寻回女儿,立了一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
徐光祚躬身道:“冯远恶贯满盈,是皇上英明神武,微臣不敢邀功。”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投向朱暮雁的目光包含了千言万语,“安宁,你将那冯远的所作所为向父皇一一道来”。
于是朱暮雁和沈沧浪将他们经历的种种告诉了朱厚照。
此前囚车押送之人便是东厂掌印太监冯远。正德元年,冯远受夏皇后指使,假传圣旨逼死了沈淑妃。夏皇后为何要对沈淑妃下毒手,人们很自然的会认为是皇后和妃子间的争风吃醋所致。事实上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袁枫和白巧娟担心安宁公主也会遭到毒手,在淑妃自尽后连夜带着她逃离了皇宫。为了躲避东厂番子的追杀,二人带着小公主东躲西藏,最后在蜀南的蝴蝶谷中隐居下来。十多年来,冯远从未断了斩草除根的念头,派出手下四处打探袁枫和白巧娟的下落,半年前终于发现了朱暮雁的行踪。
洞庭湖畔的竹屋内,朱暮雁在杨归鸿的帮助下逃过一劫。之后东厂番子又穷追不舍。那晚在峨眉山脚下的客栈中,朱暮雁刚向众人告辞离开,就遇上了冯远手下的爪牙,为首之人叫谷元超。朱暮雁固然武功高强,但东厂番子人多势众,她最终还是落入了敌手。谷元超逼问袁枫和白巧娟的住处,朱暮雁任凭他软硬兼施,愣是不肯开口。幸亏杨归鸿担心朱暮雁独自一人会有危险,与杨菡蕊悄悄尾随护送,见她被人掳走,即刻让杨菡蕊回客栈搬救兵,自己一路留下记号。沈沧浪、谢丹萱和出尘大师纷纷赶来,众人合力将朱暮雁救了出来。一番厮杀过后,东厂番子死伤惨重,谷元超也受了重伤。沈沧浪欲结果了他的性命,却被朱暮雁拦住,道:“他只是冯远的一条狗,杀了又有何用。”她目光如电,逼注在谷元超脸上,道:“回去告诉冯远,安宁公主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再对我朱暮雁纠缠不休的话,当心他的项上人头!”
谷元超呆愣了许多,对着朱暮雁深深一揖,“多谢公主不杀之恩。公主说得不错,奴才只是冯公公的一条狗。奴才也不愿意成为走狗,但家人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不得不从!”
谷元超走后,心想自己回到冯远那儿也只有死路一条,干脆把心一横,直奔京城定国公府,向徐光祚说明了一切。徐光祚震惊之下立即上奏皇帝,朱厚照龙颜大怒,命徐光祚即刻率兵捉拿冯远,押解回朝。当时冯远已亲自出马,誓将朱暮雁,还有袁枫、白巧娟和他们的独生女袁白卉一网打尽。他没有想到,人还未捉到,自己倒先成了阶下囚。
冯远的各种罪行随之被纷纷揭发出来,他一手遮天,置造巧伪,淫荡上心,干乱朝政,陷害忠良,欺压百姓。很快被三法司会审于午门,定罪凌迟处死。行刑处设在都察院前,有三名行刑手轮流行刑。按照大明律法,凌迟者须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刀剐下一薄片肉,刀刀不得触及要害。三日之内,犯人血肉模糊,渐渐不成人形,但不得咽气。因为是公开行刑,围观者甚众。其中很多人是携金带银观看,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受过冯远的迫害,为的是换取剐下的一片皮肉,捧回家中祭奠亲人。
朱暮雁和沈沧浪被朱厚照特许前往观刑,眼前的情景让朱暮雁百感交集,血海深仇已报,可自己将来的命运仍是未知数。怆然举头,南飞的大雁成群掠过长空。又到深秋时,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那日众人救出朱暮雁后,杨归鸿见朱暮雁手臂上有刀伤,也顾不上男女之嫌,上前捋起她的衣袖,仔仔细细地为她包扎伤口。朱暮雁本就羞涩不已,又当了这么多人的面,她红着脸低下了头,眼角的余光瞥见谢丹萱正盯着他们,满脸不悦,心头微微一颤。
夜间,朱暮雁独自一人在月下徘徊,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杨归鸿来寻她。朱暮雁蓦然回首,四目相对,二人痴望着对方,皆感愁肠难断。
许久,杨归鸿先开口,道:“暮雁,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朱暮雁听他已不再称自己为“朱姑娘”,语气亲密了许多,猜到了他的心意,却含泪道:“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我怕如果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杨归鸿心有戚戚焉,“我知你贵为公主,身份高贵,江湖草莽不堪匹配,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吐诉心中的倾慕之情。”
“不要叫我公主,安宁公主,早就已经死了”,朱暮雁秋波含情,望着杨归鸿,“归鸿,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障碍,也有太多的无奈”。
杨归鸿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神变得炽热起来,“让我们一起去克服那些障碍和无奈,好吗?”
“我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是,谈何容易。我背负血海深仇,不能连累了你……”朱暮雁语尤未尽,泪已滑落。她的语声振颤着悲凉的音浪,“丹萱姐姐对你用情很深,她是个好姑娘,比我更适合你”。
杨归鸿双手握住了朱暮雁的肩膀,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我的心里只有你,只要还有一线机会,我决不放弃!”
远处,谢丹萱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她难过之极,哭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