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戒堂出来,我低头急行,不料半路撞到戒药师兄,他见我额头冷汗涔涔,手掌蜷缩,关切地问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我平日与戒药师兄相交甚好,便将自己贪误早课,躲避惩戒,以致身受空气师叔责罚一事尽述与他。戒药师兄听后,不由叹道:“空气师叔昨日向我询问你感染风寒一事,起初我还道他是一副好心挂念你身体,谁知他竟是来打探你是否在欺言瞒谎!”我苦笑道:“即便你昨日替我瞒下此事,空气师叔也总会有法子知道真相,眼下我身受惩戒,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怨不得旁人。”戒药师兄长叹了口气,未再多言,将我手掌摊开,端详半晌才道:“我看你掌心处已然红肿发胀,待会儿随我去药房拿些红花、生地与你,将这两味药捣烂外敷,不消几日便能痊愈。”
我说道:“那就多谢师兄了。”戒药师兄摆手道:“师兄弟间不足道谢。”正相谈间,忽听得大殿钟楼之上传来悠悠梵音钟响。
此为召集众僧和合之意。我与戒药师兄未及再谈,匆匆赶去大殿,看住持是因何事召集众僧。
到得大殿,只见住持及几位师叔伯长老立于殿中佛像之下,静候僧人聚集。过不多时,众师兄弟已然全数到齐。我知自己入门时短,辈分低微,平日听经诵佛只能站在诸位师兄身后,想来此刻也定不例外。当下识趣走向僧群末尾,不料眼前忽地红影一闪,定睛看去,竟是小果。
我奇道:“师父鸣钟乃是召集众僧,你却来此作何?”小果面露不悦,反问道:“我也是无量寺中一员,怎么就不能来?”我答道:“你非寺中僧人,便不能来。”小果轻哼一声,道:“我若出家,也是为尼,如何能为僧?再者说来,我是否能来大殿与你又有何干了?”我听闻此言,一时窒住,思来想去,竟是找不出与我有何干系。
正尴尬不知所云间,忽听得大殿门外传来一浑厚嗓音,大声嚷道:“师兄,你可真是想煞我也!”循声望去,见一蓬头垢面,眼圆耳尖,黝黑坚实的精瘦老头儿走了进来。他双臂大张,径略过众僧,直扑向住持,将其紧紧搂住不放。住持拍着黑瘦老头儿肩膀,笑道:“几年没见,师弟你可是愈发地瘦了!”这位住持口中的师弟咧嘴嘿嘿一笑,伸手在住持滚圆肚子上抓了一把,道:“你身为一寺住持,日子自然是要过得舒坦许多了!哪像我,这些年风餐露宿,四处漂泊,不瘦才怪呢!”
我心道:“这位师叔怎地如此冒失,竟敢对住持举止不敬?”抬眼瞧向身旁众位师兄,见他们神色自如,习以为常,不禁心下纳罕。
便在这时,空气师叔大步走出前来,指着黑瘦师叔,嗔道:“空量,你举止轻佻,哪还有个出家人的样子!”空量师叔先是一怔,随即对住持说道:“这个老家伙还是如此惹人讨厌,实在是懒得理他!”住持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师兄弟二人多年未见,此番相逢,就莫要再拌嘴斗气了。”空量师叔道:“要不是他先来惹我,我岂能跟他一般见识!”空气师叔怒道:“你说甚么!”
住持朗声道:“空量师弟外出云游三年,而今方才归寺,切莫为了一些小事儿搅扰心情。”空气师叔见住持如是说,便不好再动怒,只是重重地哼一声,转过身去。空量师叔也挥手道:“罢了罢了,既然住持师兄发话,我就不与你争吵,有甚矛盾等明日再说!”
我在群僧之中看得热闹,全然忘却身旁还有小果一事。小果是为女童,自然无甚兴趣看几位老头儿拌嘴。当下四处张望,一低头间看到我右手手掌蜷缩,以极古怪姿势背于身后,大感好奇。登时一把抓住我手掌,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了?”
我本以为将手掌蜷缩身后,不致磕碰到别物惹得生疼。这时被小果冒冒然大力抓住,不禁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众僧听到喊叫,不由自主望向我来,但见数十道目光如火如炽般盯在身上,直看得我浑身不自,神情尴尬之极。
空量师叔这时大步跃将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俯身问道:“小娃,你叫甚么名?”未待回答,空量师叔又一眼瞧见了旁边小果,不禁讶道:“咦?竟还有个女娃?”
我掌心正痛,听到空量师叔问话,心中难免有些惊惧,小声答道:“回禀师叔,小僧乃住持门下弟子,法号勿执。”空量师叔“嗯”了一声,指着小果问道:“那你呢?”
小果见空量师叔蓬头垢面,举止不羁当下便怯了三分,战战兢兢的道:“我被住持师父好心收养,名叫小果。”
空量师叔面露不解之色,转身问道:“师兄,你何时收起女弟子了?”住持双手合十,严肃的道:“小果只是长居无量寺,并非我的弟子。更何况她年纪尚幼,我又怎能收之为徒。”空量师叔又道:“可是她……”
话犹未完,却听住持说道:“此间事情容我我日后再讲,你先随我去斋房用斋罢。”空量师叔看了小果一眼,点点头道:“如此也好。”说着,空量师叔站起身来,才迈开步,突然又回头向我问道:“小娃,你方才为何大声叫嚷?”我颤巍巍的伸出手掌,老实的道:“掌心伤处疼痛难耐,一时忍将不住,才失声叫了出来。”
空量师叔奇道:“出家之人平日只需诵经念佛,不必做些苦力活计,你却是为何受伤?”我方要开口,但见空气师叔对我怒目而视,似是警告我莫要口无遮拦。我暗暗不忿:“纵然是我犯戒在先,也不应受此严惩,你既敢做却不敢当么?”心头愈想愈气,当下不管不顾的说道:“师侄是被空气师叔所打伤!”
此言一出,众僧哗然,纷纷看向空气师叔。空气师叔初时有些恼怒,随即泰然自若道:“我身为戒堂首座,既知勿执师侄犯下戒律,理应按规惩罚!”空量师叔冷哼一声,道:“你自有道理,我本不该与你辩,不过这小娃才十之一二年纪,你却能下此重手,当真是太也很毒!”空气师叔怒道:“我如何施罚岂要你来管教!”
此时闻听住持说道:“空量、空气二位师弟,尔等出家为僧几十年,也算是深晓佛法奥理,怎还像世人一般斗嘴相争?”
空量师叔性子豪放不羁,却对住持甚是敬重,听到他发话,便未再辩驳。当下走到住持身边,小声说道:“师兄,咱们到斋堂食斋去,不理会这碍眼之人!”
住持苦笑一声,不置可否。二人说着去往后方斋堂,留下众僧立于殿内。空气师叔见他二人渐行渐远,怒哼一声,拂袖离去。诸位长老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众僧见住持及长老都已离开,也自行散了。我跟着群僧行至殿外,忽地想起戒药师兄曾叫我去他药房拿药,便折返回大殿,寻到戒药师兄,与他同回药房取药。
不多时,我与戒药师兄到得药房,见他从药柜中抓了红花、生地各二钱,用黄竹纸包好,递向与我,口中叮嘱道:“将这两味药混在一起,捣碎后敷于伤处,每隔两个时辰一换。这药槌、药钵就先借你捣药之用,等伤势痊愈再交还于我不迟。”我说道:“那就多谢戒药师兄了。”戒药师兄道:“不过举手之劳,无需多谢。”我将两味药放入怀中,左手捧着药槌、药钵向戒药师兄道别。
打药房而出,回到禅房。不待歇气,便将红花、生地两位药材取出,放在钵中,左手持着药槌,叮叮当当地捶凿起来。凿了没一会儿,两味药已然烂成药糊,便又将药糊涂在了伤处,以纱布缠好。
我托掌走到床边,缓缓坐下,脑中浮现出今早先于戒堂受罚,后于大殿受惊之事,心自尤惧,再加上一夜未眠,身子早已是疲乏不堪,当即再也支撑不住,头猛地一歪,栽倒入床沉沉睡去。
数个时辰晃晃而过,我睁眼醒来,已是时值深夜。抬眼瞧向手心伤处,感觉药糊已然干裂,想是到了换药之时。
我将手上纱布解下,擦干药渣,发现其红肿处消了大半,再不似先前胀痛难当,想来是戒药师兄医术高超,深晓药理良方,伤肿才能如此迅速便得以痊愈。
我将黄竹纸中剩下草药一股脑倒入钵中,拾起药槌,大力捶凿起来。正捣药间,忽听得房顶处砖瓦响动,继而足下踩踏,衣带飘动,纵身落地之声先后传来,未待有所反应,但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走进一灰色人影,仔细端瞧,却是空量师叔。
空量师叔神色有些烦躁,开口便道:“老衲在房顶赏月喝酒好不快活,岂知你这小娃在这里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实在烦死人了!”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空量师叔也不理会我,兀自絮叨说道:“你若是按照乐理音律之法敲击也还则罢了,可是你只噼里啪啦胡乱敲打一通,没得半点悦耳之处,搅扰了人家赏月雅兴不说,还让我喝酒也喝得不痛快!你倒说说,我该如何教训你罢?”
我此时回过神来,忙低头认错道:“师侄方才一直专心捣药,没想到破坏了空量师叔赏月之兴,还望空量师叔见谅!”
空量师叔奇道:“捣药?捣什么药?”我将药钵递与他,说道:“戒药师兄给我开了两味药,捣烂之后可治掌心伤痛。”空量师叔点点头,道:“原来是戒药徒儿教你医病,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过多追究了。”我合十道:“多谢空量师叔恕罪!”空量师叔摆摆手,道:“不必谢,不必谢。”
适才听他说起房顶赏月一事,不禁问道:“不知空量师叔为何突然有此雅兴,想起到房顶上赏月呢?”空量师叔咧嘴一笑,说道:“其实我本打算去茅房如厕,可自禅房出来,见夜色如水,月朗星稀,宛若一幅广阔幽静的绝美景画,便想起三年之前,我也曾在这里见过如此美妙的月色!”
我见空量师叔感慨不已,不禁想到:“三年之前,我与双亲生活在山下小镇,每日有爹疼,有娘爱,不知有多幸福。哪料想一夜之间,陡生灾变,不仅双亲走失,房屋也被人烧毁。万幸我被空无禅师路过发现,舍命相救,其后又到了无量寺出家,作了和尚。每每念及于此,不免慨叹世事难料。”
空量师叔全然未觉我神态有异,兀自说得正欢:“恰好我随身带的酒葫芦里还有不少竹叶青酒,便身子一腾,上了房顶,一面饮酒一面赏月。可是兴到浓时,却听到你这下面砰砰当当敲个不停,实在是烦人至极……”我闻听此言,心头一动,忙问道:“您方才说「身子一腾」便上了房顶?”空量师叔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是又如何?”我又问道:“您可是会武功?”
空量师叔顿时神色警觉,道:“你……你所问何意?”我直言道:“您若是会武功,能否教我也学个一招半式?”空量师叔皱眉道:“你一个小和尚平日只需打坐参禅,诵经念佛,学些武功来作甚!”我反诘道:“你也是和尚,我也是和尚,为何你能学武,我却学不得?”空量师叔神色一窘,支吾道:“这个……这个自有其缘由,你无须多问!”我轻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把你在房顶喝酒一事告知住持,看他如何惩罚你!”空量师叔不以为然的道:“我想喝便喝,住持师兄却是管不了我。你若以此相要挟,只怕没甚么大用!”
我没料到空量师叔如此视清规戒律于无物,只得脑筋急转,悻悻问道:“那您要怎样才肯教我武功呢?”空量师叔反问道:“你学武作何用处?”我沉思片刻,昂然说道:“惩强扶弱,路见不平,卫国卫民……”
未待说完,就听空量师叔哈哈大笑,说道:“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你一个小娃懂得甚么卫国卫民!”我追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能教我武功?”
空量师叔不答,看了我的手掌一眼,问道:“我今日倒是忘了问,你究竟是犯了甚么戒,才被空气老头儿打成这般模样?”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无论我犯了哪种戒条,都会被空气师叔严惩,想来不说也罢!”空量师叔点头道:“那倒也是,想当年空气老头儿还未当上戒堂首座便已然对犯戒僧人百般刁难,现今自是不用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总也不能叫他这般嚣张下去,偶尔给他些教训,叫他吃点苦头也是好的。”我听空量师叔话中有话,问道:“您的意思是……”
空量师叔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瓷瓶,咧嘴笑道:“我与空气师弟多年未见,这次回来,当然是有一份薄礼奉上……”话锋一转,说道:“不如这样,你且在房里歇息,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你。”我不解其意,问道:“您明日找我所为何事?”空量师叔笑道:“这个无需多问,明日自会知晓。”说罢,一个转身跃出门去,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