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对过孩子们的用药时间吗？”乔立辰平静地回道，“彰美已经完成了病情调查，如果你对比过，就该发现初始用药时间比这张表早。”
“所以你就没问题了吗？”章熙和不为所动，继续逼问。但看到乔立辰又陷入沉默，章熙和再次不耐烦起来，“你不会以为你不开口，就能继续拖延调查进度吧？查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没错。”乔立辰低头摆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通用器，淡然地答道，“现在的平静只是假象。在我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不是单纯的医疗事故，这个损伤的大脑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恐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还没有完全解开。”
“所以让我们帮你啊！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说呢？”章熙和又气又恨，“我真想不通，一个小镇青年的身上能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至于让你这么严防死守吗？”
乔立辰立刻送了他一记白眼，警告他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
章熙和还想不服气地反驳几句，乔立辰却制止了他，话峰一转，“你觉得这笔金额应该对应多大的交易规模？”
两人的中间出现两份幽蓝的帐户预览。总计八位数的美金余额让章熙和乖乖地闭上了嘴。他看了足足十几秒，才带着不易察觉地颤音回道，“可能，可能我有点儿盲目乐观。至少这笔钱可以洗脱你与这批学生的嫌疑了吧。首先，这是海外交易，不是来自国内；其次，这数额巨大，远远超过……”
“你不过是用一个麻烦去解决另一个麻烦罢了。”乔立辰收起摆在两人面前的所有信息，“我不需要这种程度的帮忙。如果你非要帮些什么，不如消失……”他停顿下来，读起教授刚刚发来的邮件。
章熙和也收到了同样的邮件。但是满屏的术语劝退了他的阅读兴趣。
“彰美为什么决定使用光遗传学疗法治疗这些孩子？”乔立辰看完不解地抬起头，“彰美开展过光遗传学的相关研究吗？”但他立刻意识到章熙和早就放弃了彰美，是一个十足的甩手掌柜，问也白问。
“是有什么问题吗？”章熙和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光遗传学是亚尼斯最擅长的研究领域。”乔立辰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担心彰美已经失去对这件事的主控权了。”
当他想到亚尼斯时，熟悉地颤栗感再次席卷而来，乔立辰不动声色地将震颤的双手藏起来，慢慢放缓呼吸，默然等待着自己再次恢复平静。
“你怎么了？”章熙和还是发现了他的异常。
“不要紧。这是他，或者说是我感到恐惧时的应激反应，不受控的，过一会儿就好了。”乔立辰不以为然地解释道，“我想是亚尼斯剌激到了他。”
“因为亚尼斯给得起8位数美金吗？”章熙和突然说。
“什么？”
“我说，”章熙和一字一顿，声音急转直降冷若冰霜，“亚尼斯给得起8位数美金。亚尼斯是彰美在脑研究领域最强劲、恩怨最多的对手。偏偏现在你是彰美最严重的‘事故’，你不觉得巧合吗？”
“别闹。帐户十年前就开了。”乔立辰断然否定了他，“无论出于直觉还是事实，我都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首先，这牵涉到陈晓峰，其次，亚尼斯能够渗透彰美是因为你卖了彰美的股份。”
“那么就该由我去查。”章熙和将帐户信息收进自己的通用器，“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无法与此脱离干系了。”
“你要怎么查？”
“从彰美开始查。你在彰美接受的治疗和检查，那里一定藏着线索。当然，我更希望你能与我分享线索。”
乔立辰用沉默拒绝了。
章熙和一瞬间感到失望。他说不清这失望从何而来，但他清楚，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莫名其妙地讨厌乔立辰这张脸。这张脸上长了一双过于明亮透澈的眼睛，常常帮他伪装出一种孩子般的无辜和天真，就像此时此刻。但是章熙和却在这种天真又无辜的表相下体会到了某种“残忍”——这张脸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早就死去的“灵魂”，他无法安息，被人暗中设计着醒来，去承担另一个灵魂的人生。
“不要害怕。”章熙和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他。
乔立辰没有及时地给出反应。
但章熙和也只是用力地抱了一下，便转身离开，走进雨中。飞行器切断晦暗的雨雾腾空而去，乔立辰终于松出一口气。
“先生，需要我给你一杯牛奶吗？”001温柔地问道。
“不用。”乔立辰陷入沙发里，像失去骨架支撑一般地瘫在柔软的坐垫上。与章熙和的对话让他精疲力尽，他需要休养生息。
001体贴地调暗了室内的光线，适宜让他浅眠。他却看着逐渐柔和的光线，猛地坐了起来。
“我记得，我第一次回家时调过极白光。”他说。
“是的。确有这样的记录。”001答。
“为什么现在不是？”
“因为管理用户乔丽萍在三天后重置了您的灯光。记录这样显示。”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乔立辰不解地望向那团柔和的自然光，“我还记得当时我非常迫切地要把灯光设成极白，但是仅仅过了三天，我就不在意了吗？”
可乔丽萍的短消息打断了他的思考，“小辰可以去接乔伊吗？乔梁有点儿闹。”
“好。”乔立辰回道。
“天气凉多穿点儿。我熬了鸡汤，还做了你喜欢的菜。”随后附了一张照片。
乔立辰从沙发上爬起来。
看起来今日风雨晦暗，不会停歇。但乔家温馨的一刻总能让他暂时忘掉许多烦恼，继续平静地生活。
当放学的音乐钟准时飘扬在小镇上方时，钟乔伊就像放生的小鸟似的冲出学校，飞快地钻进飞行器里面。乔立辰打开暖风将她烘干，在等待起飞的间隙中若无其事地闲谈，“今天又上活动课了是吗？”
“是啊。”钟乔伊掏出电子笔记，“但是今天最有意思的不是活动，是我学到了有趣儿的东西。”
她说着探过身子，把笔记伸到乔立辰的面前，献宝似的说道，“你看。”
乔立辰微微垂头扫过笔记本，只见上面一板一眼地记着：
1、糟糕的情绪体验可能产生‘意识狭窄’，理性分析能力受抑制，自控力下降，甚至做出鲁莽的行为。比如吵架和打架。
2、吵架容易情绪激动，失去理智，所以吵架时先不要急着分辨对错，要先整理情绪，等恢复平静，再理智分析。
3、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回想情绪爆发的点，想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从中找到为什么，怎么办。
“不过我还有点儿想不明白，”钟乔伊托起腮，“当我生气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呀。假如犯错的不是我，我也不能生气吗？”
“你当然有权生气。”乔立辰肯定地说道，“但是生气会产生新的问题，是不是？”乔立辰指了指她的笔记，“生气可能会做出鲁莽的行为，会让你的自控力下降，伤害自己和别人。”
“唉，”乔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理我都懂，但是发脾气的时候，闷在心里的不痛快也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多痛快呀，闷着才难受呢。”
乔立辰大声地笑了出来。孩子直白的想法总能让他感到愉快，“小舅舅需要帮你划一下重点。重点是，发泄情绪会让人觉得痛快，不是发脾气让你感到痛快。发泄情绪的办法很多，发脾气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不被推荐的一种。”
“我好像懂了。”钟乔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发脾气，十次有九次都会换来我妈教训我，确实不如忍着。”
“忍耐也不是控制情绪呀。”乔立辰又笑出声，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控制情绪是一门需要慢慢学习、慢慢训练大脑的课程。首先你要记住的第一课是，控制情绪不是忍气吞声。”
乔立辰又瞥了一眼她的笔记，“你看第三条，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回想情绪爆发的点，想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从中找到为什么，怎么办。老师没有为你们展开吗？”
“是AI教的。这学期的真人NPC不能登陆，志愿者也很少，老师的时间都很紧张，只能约在下次课了。”
乔立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操纵着飞行器飞出了雨云，将晦暗的天气抛在了身后。“那你要不要先说给我听听？”
“不要了，你们大人应该会觉得都是些小孩子的烦恼吧。”
“小孩子的烦恼也是烦恼啊，也需要认真对待。”
但乔伊没有说。她早就回想过了，好像她们和赵英普的每一次冲突都是很幼稚的小事儿，但是合在一起就很气人。如果从头说起，那实在不值一提，可是合在一起总结，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乔立辰尊重了她意愿，操纵着飞行器落进乔丽萍家的院子。一打开舱门，两人就闻到了饭菜的扑鼻香气。钟乔伊立刻把烦恼忘在脑后，连跑带跳地冲了上去。
乔立辰慢悠悠地跟在她的后面。被乔伊打开的房门泄出室内温暖的黄光，照亮了线珠一般雨帘。小碎花的桌布上已经摆上了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乔丽萍搂着小儿子坐在桌边，一边催促着大女儿去洗手，一边指挥钟石明将端出的鸡汤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中央。
屋里的人都挂着笑容，簌簌的细雨声为这一屋子的欢声笑语配出天然的背景音。
乔立辰摸出VR眼镜架在鼻梁上，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眼镜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嗒声，记录下一家四口围在桌边等他一起吃饭的声影光景。
系统智能地对比了他的照片库，调出了另一张高度类似的照片。
乔立辰冷不防看到这一幕，愕然地停下脚步。
照片的中央也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怀里也抱着一个又软又小的婴儿，小婴儿半趴在桌上，正对着满桌的食物流着透明的口水。一个男人正摆放生日蛋糕，另一个半大的男孩儿对着镜头露出半张脸，满眼笑意地用自拍的方式录下了这一刻。
“怎么了？”乔丽萍大声地问道，“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来了。”乔立辰将两张照片收进同一个文件夹中，顺手摘下眼镜，快步朝她们走去。
他迈进温暖的屋子，将阴冷的坏天气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