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九九九年暮春，又到了樱花盛开的时节，又是清明节的头一天，刚好一年后，凌四海又与季然相会了，不过这次不是在青岛市里，而是在青岛流亭机场，他与季然乘机一同飞往海口。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在海口市上空盘旋，俯瞰着蓝天白云下的热带风貌，凌四海再次心潮涌动，他特意跟季然换到窗口座位，他已经来过好几次海南了，每一次来此，都像初来乍到一样，感到新鲜亢奋，他对海南，对热带风光情有独钟，打小就这样。
凌四海这次是利用公休假去海口等地游玩的，这是他参加海关工作近十年来首次休假；按规定他可享受七天公休假，他特意把这次假期跟清明节三天假期连在一起，这样凑成十天，就可多游玩几个地方。难得他有如此闲情逸致，以前他跟拼命三郎似的，跟上紧的钟表发条一样，整天就知道紧张地埋头工作，脑子里根本没休假这个概念，咋今年忽然想起休假呢？这只能问他自己了。
一周前，当凌四海迈着犹豫不觉的步子，忐忑不安地缓缓走进向关长办公室时，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嗫嚅着向关长递交了休假申请。关长刚好放下接听完的电话，他瞪大眼睛盯着凌四海瞅了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然后对申请足足审视了一分钟，随后抬起头来再次盯向呆立在办公桌前印象中早已定型的这个工作狂，一如刚才，满脸疑惑，“这位咋忽然想起休假了呢?这不像是他的风格呀！“关长脑子里打满了问号和惊叹号，他极力想从凌四海的表情和言行上找出点儿因何休假的蛛丝马迹，像在琢磨一件古董一样直看得凌四海浑身不再在，站也不是坐也不行，眼光都不知道往哪躲了，脸红一阵儿白一阵的尴尬至极，幸亏关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才长吁了一口气。
关长不等电话响二遍，即伸出右手拿起电话，左手将拿着的申请“啪”拍在桌上，凌四海为之一怔，担心申请不被批准。凌四海随即知趣地后退回避，不想关长立即向他指着前面紧靠西墙的沙发要他坐下等着。
坐下后，凌四海远远盯着一脸严肃的关长，再环顾一下这个来过无数次的关长室，摸一把经常坐过的沙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好似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中；全没了从前在此那种高涨的情绪或激动的心情，他悄然意识到，此刻起，自己与关长开始有了隔膜或距离感。
几分钟后，先前儿身子一直侧对着凌四海面南而坐一脸的“不乐意”好似勉强接听电话的关长，忽然将身子在转椅上“嗖”地一下来了个九十度的小回旋，面向凌四海重新坐正，且情绪也随之由阴转晴，变得喜形于色，谈笑风生起来，偶尔还像歌手一样，双手抱起电话筒触碰到嘴唇上，纵情高喊两嗓子，纵声大笑几下，将音响的磁性共振与共鸣效果发挥到极致。假如在从前，凌四海对此指定会与关长产生互动共乐效应，但此刻他却对此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对此，他抑或从另一个视角或触角去感悟，看关长那高兴劲儿，这下自己的申请有望被通过，都说，心情好，好办事儿嘛。
“凌科长呀，难得你提出一次休假，我批了！“果然，关长放下电话，再次拿起申请盯了不到五秒钟，笑着摇摇头着，拿起签字笔签批了申请。
“谢谢关长！谢谢，谢谢！”凌四海赶忙起身冲到关长办公桌前连声道谢，毕恭毕敬双手接过了关长签批的休假申请。
“来一根？”随即关长拿起桌上的烟盒，从中抽一根儿捏着指向凌四海问道，见凌四海摆手不要，他点上烟猛吸了两口，随即面带微笑语气和缓地对凌四海道，“凌科长呀，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你要休假。不过还好，最近关里工作任务并不是太重，借此机会休息一下也无妨，也是应该的，你平常工作太辛苦，一直绷得太紧也不好，放松一下，有劳有逸嘛。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攒足劲儿，回来咱接着好好干。不过，你要把科里的工作安排妥当，交代好。说实话，四海，你不在科里，我心里还真有点的不太踏实。——得嘞！既然我批准了，你就放心休你的假好了，但要保持跟关里及时联系，你不是新买了手机了嘛，电话最好能二十小时开机哟。凌四海面色严肃地点着头满口应承，在关长的笑眼目送下，几乎是倒退着慢慢离开关长办公室。
早在一个月前，季然就来电话告诉凌四海说是清明节前后要去南方出差，当听说其中要去海口时，凌四海一下来了精神，他打小就对海南印象特好，迷恋那椰树摇曳的热带气候环境，对那儿特亲近。凌四海在与季然通电话时，对海南的歆羡之意难免溢于言表，季然自然听得出，便顺意邀他随行游玩，这样可帮凌四海省老鼻子钱了，对于一个纯靠工资吃饭的公务员来讲诱惑力可谓不小。凌四海犹豫了一下，不出几秒钟即答应了，可见海南对他的魅力之大，当然也不排除其他潜在因素；换句话讲，这要在此前遇见这样的机会，凌四海恐怕不予考虑，因他始终坚持工作第一，事业优先，不屑于利用闲暇时间外出游玩的，在他的词典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享受公休假待遇这一说。
便捷的交通条件一下子拉近了青岛与海南的时空，几个小时后，上午还站在青岛机场的凌四海，下午便与季然住进了位于海口滨海大道著名的五星级文华大酒店。两人共住每晚一千多元的商务标间，此乃凌四海住过的最贵最高级的客房。当从季然口中得知房间价格时，凌四海直接给吓傻了眼，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刚点着的香烟当即脱手，幸亏他反应快及时给抓住，可把季然给逗的够呛，随即见凌四海使劲儿甩打右手，他笑得更厉害了，一把抓过凌四海的右手，只见手掌心给硬是给烟头烫出指甲盖大小的紫点儿，他将手掌拿到鼻子上，故意深嗅了两下，貌似闻到了烫出的肉香；说来奇怪，凌四海居然听之任之，任由他“轻薄作践”，这要在从前，早就一个大巴掌打上了。
在酒店住下后，见时间还早，在凌四海建议下，两人去了附近的万绿园，此乃凌四海来海口必到之处。
“哎~~四海，快来看，这儿是海关植树纪念林呢。”当路过单位或名人椰植树造林纪念园区中的一片椰树林时，走在前头的季然转身对凌四海喊道。
“噢？！是吗，啥时载的？”凌四海赶紧跑上来问道。
“栽了快十年了，都长大成才了呢，感觉比周边其他椰树长得好。“季然双手抚摸着七八米高并非光滑比碗口还粗的椰树干说道。
“太美了，椰树在我眼里堪比婀娜多姿的舞女呀！”凌四海赶紧走到季然身旁，跟季然一同抚摸着树干，仰望着如礼花爆开随风摇曳的树冠赞叹道。
“嗯~~你这个比喻好！感同身受！”季然说着，抱紧树干，吃力地抬起一腿，居然做出爬树的架势，但随即朝凌四海笑笑松开手臂，晃动着笨重的身子离开那棵椰树。
“季然，你看，那块大石头，我印象很深的，以前来过这儿。——哎？你说，那时我咋就没发现这片儿海关椰林呢？”凌四海指着近旁一块三米多高造型貌似展翅飞翔的雄鹰黄褐色的天然观赏石对季然道。
“可能是那时你还没干海关，没怎么留意吧。”季然走近凌四海道。
“不——对！你不也没干海关吗？咋就发现了呢？”凌四海摇摇头一脸疑惑地对季然道。
“这不奇怪呀！咱是干啥的呀，高级旅游专家来，呵呵，整天不就是瞎琢磨着如何赏景寻景儿，开发旅游资源吗，”季然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得意洋洋地笑道。
“呵呵，也学会王婆卖瓜了。”凌四海对季然嘲笑着，随后跟季然一起走近附近刚发现的一块刻有海关植树纪念字样约半米高的花岗岩石碑前，碑上阴刻的几个比巴掌还小的红字已经被日晒风化的字迹模糊难以明辨，不留意的话，很容易错过，“怪不得以前没发现。”凌四海不由得暗自说道。
“哎~~我说，四海，你打算干一辈子海关吗？”季然盯着眼下的石碑问道，这个问题他并非首次问起。
“......咋又问呢，那我问你，你打算一直在旅行社做吗？”凌四海听后顿了下回应道，随即从石碑上移开视线。
“这个吗......嘿嘿，现在不好说。”季然双手梳理了几下被风吹散了的头发，望着远处笑道。
“是不便说吧，哼哼~~你指定有想法。”凌四海歪头盯着季然那双晶亮的眼睛冷笑道。
“说没想法，那是不可能地；不过，想方法尚未成熟罢了。”季然将眼睛转向凌四海道，不等凌四海开口，他接着补充道，“反正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时代不同了，社会在进步，你这样想很正常，也很理智，尽力发挥出自身最大能量，于公于己都有利。”凌四海倒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用教师爷般的口吻对季然道。
“真理！绝对真理！说得好！”季然朝凌四海举起大拇指夸赞道。
“走~~去那边转转。”说着，凌四海跟季然离开了海关椰树纪念林。
“铃木不止一次问过我，想知道你咋考虑的，有没有去他公司的意思，总说对你印象特好，人才难得。”季然盯着脚下五颜六色鹅暖石铺成的甬道边走边说。
“......嗯，这个吗......嘿嘿，现在还不好说。“凌四海用脚磨蹭着甬道上凹凸光滑的鹅暖石笑道。
“你别说，这铃木就是有心计，鬼着那，每次见到他，我就想起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即可恨又好玩儿，呵呵。”季然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未开包的软盒中华烟说着撕开烟盒，从中用手指熟练地弹出一支来给凌四海抽出。
“呵呵，咱早就领教过了，R市港口常来日本船，日本船员有一个算一个，鬼得很，可千万别被他们表面的礼貌客套毕恭毕敬的样子给迷惑而放松警戒，你得多几个心眼防备着点儿。”凌四海感同身受地道，随即点着烟抽着问道，“快说说看，这个铃木鬼子都有啥鬼花招儿？”
“——狡猾狡猾地！”季然随即也点上一支烟边抽边模仿了句电影中日本鬼子的腔调儿，接着道，“他对我讲，上次在青岛丽晶大酒店跟你谈话时，他故意不涉及薪酬，说是怕你反感，拿你当商品一样看待，过于俗套；也担心给出的工资待遇打动不了你，所以干脆不提。四海，我不妨向你透露一下他给出的工资，光月薪就三万人民币呢，以后每年还会加薪，奖金补助啥的另算，够诱人吧！”
“嚯~~这一月工资都顶得上俺年薪喽。”凌四海并不很惊讶，他对外企白领或金领的高收入早有耳闻。
“不瞒你说，四海，当时俺听说后都有点儿心动呢。”季然道。
“是吗，那你赶紧辞职去他公司呀！”凌四海说着，瞥了季然一眼，感觉出他并非认真，只是说说而已。
“呵呵，俺倒是想呀，可惜人家不待见咱，眼里只有你，对你情有独钟呀，呵呵。”季然随即笑道。
“哼~~你谦虚起来太假！你那舍得放弃自个儿肥的流油的位子。”凌四海不以为然地道。
“呵呵，没你说的那么夸张，说不定过两天，瘦的就剩下凉水喽。”季然随即戏虐道。
“好了，扯远了！铃木指定还有啥鬼花样，接着说。”凌四海催促道。
“当时，他没有向你提起过凌翎吧？“季然问道。
“还真没提到过，有点出乎意料。”凌四海想了下道。
“这正是他聪明狡猾之处。”季然竖起大拇指道，“他何尝不晓得这是一张王牌，也可以说是杀手锏，但他不想轻易使用。“季然猛抽了两口烟，双手拢了下头发接着道，”他之所以不提凌翎，就是不想给你造成他‘假公济私’的印象，就是要让你意识到，他们看中的是你本人，器重你本身的才华，不想假借任何筹码，充分尊重你的自信心、自尊心，让你最终能够心悦诚服真心实意地去他的公司效劳。”
“嚯~~这么说，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呢！呵呵。“凌四海故作平淡地讥笑道，其实内心挺佩服这位铃木君的，感觉他起码不俗套，跟自己挺对撇子。
“狡猾吧他！呵呵。”季然笑道。
“扫——噶！狡猾，狡猾地！”凌四海学着电影中日本鬼子的话竖起大拇指戏虐道。
“哈哈哈......”季然听着大笑不止。“哎哟！“直到烟头烧疼了手指才大叫一声，撇掉烟头止住笑。
“服了，真服了！季然呀，经你这么一讲，俺听着后脊梁发凉，毛骨悚然。这铃木道行够深，太可怕，太阴险！罢罢罢，咱再也不敢言辞职下海了，我忽然感觉辞职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连想都不敢想喽！你想呀，季然，像咱这憨厚本分的老实人，一旦上了铃木的贼船，说不定那天给人家买了，还得帮着数钱呢，咱指定玩不过人家，弄不好还给一脚踹进海里淹死呢！一想到，万一那天咱把持不住，误入歧途，在如此精明的人手下干活做事，就感到相当后怕呀！”凌四海手里捏弄着抽剩的香烟过滤嘴故作惶恐地对季然道。
“四海你......”凌四海的样子让季然如坠云里雾里，顿时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