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不多时,马荣、乔泰忽地松开狄公,急驰向前。待狄公跌跌撞撞跟随二人穿过一片树丛之后,前路忽被一堵一丈来高的大墙阻隔。此时乔泰早已蹲伏在墙边。马荣纵身跃至乔泰肩头,伸手搭住墙头,略一用劲便翻将上去。马荣骑坐在墙上,俯身来拉狄公,乔泰则在下推顶。狄公抓住马荣的手,转瞬间便被拉上了墙。此时马荣方叫道:“快跳下墙去。”
狄公扒住墙头,探身下滑,待离地面不远处便将双手松开,任身体坠落下去,一下便跌落在一堆枯叶之上。爬将起来,见马荣、乔泰二人已从墙头跃下,站立于自己身边。墙外丛林中兀自传来那恶虎令人心惊胆战的吼声。又过一会儿,一切方恢复平静。
三人神清气促,环顾四周,发觉已身处一座小小院落内。面前不远处是一座高大殿宇,坐落在宽大的砖砌台基之上,那台基足有四尺来高,一眼望去,好不雄伟。
“大人,想必这便是你要去的后殿。”马荣哑声道。此刻月光明亮,马荣的脸显得有些疲惫,乔泰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察看身上被树枝、山岩划破的衣衫。
狄公兀自汗流浃背,喘息稍定,乃断续言道:“我等先去那台基之上,再转至前面大殿入口处。”
当下三人上了大殿台基,转到前面,只见殿前一片白石板铺就的四方空地,宽阔而平坦。环顾四周,静谧无声,并无一个人影。
狄公立于殿前,先是观赏了一下周围宁静的景致,随后便转身去推那殿堂大门。门并未上锁,嘎吱一声便被推开了。但见里边偌大一个殿堂,昏昏暗暗,借着纸窗上透进来的几缕月光,隐约可见大堂内空空荡荡,仅有一排漆黑的长木箱摆放在地面上,周围弥漫着一股微弱的腐烂气味,令人闻之作呕。
乔泰禁不住咒骂道:“尽是些晦气的棺材!”
狄公道:“我正为此而来!”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支蜡烛。马荣将随身所带火镰、火石等取火之物拿出递与狄公。狄公将烛点燃,走近那些棺木,俯身仔细察看其上所贴纸条,纸条上记着死者姓名与身世。察至第四口棺木处,狄公停下脚步,以手探摸棺盖四周。
“棺盖未钉严实。”狄公低声道,“将它撬开。”
马荣、乔泰遵命,拔出腰间短剑,插入棺盖之下,用力将棺盖撬松。二人方将棺盖抬起,放在地上,便有一股刺鼻恶臭自棺木内散出。马荣、乔泰禁不住往后连退数步,口中兀自骂个不停。
狄公亦赶紧以袖掩鼻。少时,待那臭气稍散,狄公秉烛近前照视棺柩内死者面容,马荣、乔泰二人亦从狄公肩上望去。不料狄公一见那死尸便禁不住大吃一惊。他见死者形容与黄昏时分在衙门后院走廊内所见之人一模一样,其面容傲慢冷漠,眉毛细长,鼻子硕大,左颊上有一块明显胎记,唯一与所见之人不同处是下凹的面颊上已生出好些霉烂斑点,且双目紧闭,面无血色。狄公顿感一阵恶心,心想,死者与那人如此相像,其中不似有诈,看来前一日在空宅内所见确为鬼魂。
狄公默然无语,退后几步,示意马荣、乔泰将棺盖重新盖好,继而便将蜡烛吹熄。
“时辰不早,我等也该回府歇息去了,然此去还是不走原路为好。”狄公道,“此番我等可顺院墙摸至前面庙门近处,然后再翻墙出寺。如此虽有被人发现之危险,亦较走那林中小道与虎搏命为好。”
马荣、乔泰低声赞同。
当下三人便隐身于墙影中,沿着院墙,绕过一座座大殿向寺前摸去。不多时,三人便见到寺庙大门,门旁有一更房,三人便从那更房后悄声攀越大墙;到了寺外,又贴着路边树丛行了一段路程;见无人看见,便迅速越过大道,钻入先前来时走过的那片丛林之中。
三人回到溪涧边,见洪亮卧于舟内,正呼呼大睡。狄公将他唤醒,与马荣、乔泰一起将舟推入水中。
马荣正待率先跨入舟内,猛然间听得黑暗的水面上传来尖厉的歌声。
四人弓身探视,见一叶小舟缓缓荡过,正向水门处划去,船尾坐着一人,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地尖声吟唱。
“原来是那酸秀才!”马荣定睛一看,忍不住口中轻声骂道:“大人,此人便是我与乔泰遇见的那个酸诗人薄凯。不想这厮玩到此时方才离去!我们最好让他先行的好,以免被他撞见。”
说话间,只听又传来薄凯那尖厉的嗓音。马荣笑道:“夜来我还听不惯这厮的尖嗓音。可如今听过那大虫的吼声,再听这厮号叫,倒还觉得颇为好听呢!”
八
且说狄公一行四人避开了薄凯,回到府中已将近三更时分,大家赶紧各自回房歇息不说。次日凌晨,狄公早早便起身了。自白云寺归来,他便感觉浑身乏力,精疲力竭,却一直睡不安稳。这一觉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倒有两次梦见汪县令站立于睡榻前,面无血色地盯着自己。当他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屋中又分明不见一人。如此两次三番后,狄公索性起身,点燃蜡烛,秉烛而坐,也不再睡觉,直至晨光映红窗纸,衙役为之送来早饭。
狄公方才用完早餐,洪亮便手捧一壶热茶走进书房。洪亮禀告狄公,马荣、乔泰已领人去修缮那破损的水门,并顺路去前一夜雾中目击谋杀案的河边察看,或许早堂之前不能及时赶回。洪亮又告知狄公,据报樊仲仍未归来,亦不知现在何处;另据唐主簿仆役来衙禀报,唐主簿前一夜身体不适,待稍愈后便回衙待命。
狄公低声道:“我亦感有些不适。”说罢,连饮了两杯热茶,然后又道,“可惜京城家中的书未带来此处。有卷书中讲述鬼魂与食人虎之事颇为详细,只可惜当初我未曾在此方面花气力研读。作为县令,本应具有全面的学问,而不可忽视任何看似无用的知识!洪亮,那唐主簿昨日说过早堂须办理何事?”
“回禀大人,今日早堂只有一桩案子要办。”洪亮答道,“有两个农人因田界不明而发生争执,二人告上衙门,望县令大人公断,只此一事而已。”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案卷递与狄公。
狄公接过案卷,略略翻阅一过,便将案卷置于案上,道:“此案易断。唐主簿于本县土地注册上曾下过不少气力,各田庄地界在地图上均标注得十分明白。今日将此案断毕,即早早退堂,我等尚有许多要紧公务需要办理!”
狄公说罢,起身。洪亮为狄公取来一件深绿色锦缎官袍。狄公方将官袍、纱帽穿戴齐整,便听得三声鼓响,已到了早堂时分。
当下狄公步出书房,穿过走廊,来到大堂后门。从后门进入大堂,绕过那绣着狻猊的幕壁,去那铺着红锦台布的高大案桌后的椅上坐定,然后向堂下望去,只见堂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蓬莱百姓来者甚众,大家皆欲争睹新任县令威仪,要看是何等人物。
狄公迅速向堂上扫视一眼,察看公人们站位是否有误。他见两边各置一矮桌,其后坐着两名书吏,已将笔墨纸砚准备停当,专候记录。案桌前,台下,六名衙役分两边站定,边上立着衙役班头,手中来回甩动一根皮鞭。堂上气氛凝重,肃静威严。
狄公见一切就绪,遂将惊堂木一拍,高声宣布审案开始。传唤过了原告与被告,狄公即俯身将洪亮为其展开于案上的卷宗、地图又看了一遍。阅毕即命班头将那两个农人带上,跪在案前听宣。狄公宣布断案结果,二人连连叩头于地,口服心服。
狄公拿起惊堂木,正欲宣布退堂,此时堂下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人。只见此人峨冠博带,手拄一根竹杖,面容端庄俊秀,胡须修剪齐整,看去四十上下年纪。
此人走至案前,费力地跪下,然后以和缓文雅的口气说道:“在下船东顾孟彬叩见县令大人。县令大人适才上任升堂,顾某即冒昧叨扰,心中不胜惶恐之至。今有一事相求大人。顾某拙荆曹旎失踪多日,至今下落不明,顾某心中忧虑如焚,还望大人为顾某做主,派人查寻。”
顾孟彬说罢,匍匐于地,连叩三个响头。
狄公闻言,朗声道:“顾员外但请详述案情,以便本县据实决断。”
顾孟彬随即禀道:“十日前,顾某与曹氏新婚,当时因前任县令突然辞世,顾某未敢大宴宾客。婚后第三日,新娘子即依本地风俗回母家探亲。其父乃本地名流学士曹鹤仙,家住西城门外乡间。按说娘子本应于第十四日即前日午后回转家中,可当天她并未归家。顾某猜想或许娘子还要多住一日。可昨日午后,娘子仍未回到家中,顾某心中着急,便差手下管事金桑去岳父大人家探问。岳父曹公告知金桑,娘子确实已于前日返回,乃是吃了午饭,与其弟曹明一同离去的。途中,曹明步行,紧随其阿姊马后,一直陪伴前行。曹明于那日黄昏时分返回岳丈家中,告知其父,那日伴送阿姊行到大道附近,见路边一棵大树顶上有个鹳巢,便叫阿姊在前先行,待其上树取几个鸟蛋后再来赶上她。可当曹明攀上树,不想踏着一根朽枝,跌落下来,将足踝给扭伤了,只得忍痛挪至附近农家,包扎了一番,也不去追赶阿姊,便借那农家毛驴骑回家中。曹明称他与阿姊分手之后,见阿姊向大道方向骑去,故猜想阿姊会沿大道直接进城。”
说至此,顾孟彬稍歇,用袖擦去额上汗珠,然后继续道:“顾某手下管事金桑在回城途中曾去乡间小路与大道交接处之哨卡询问,并沿进城大道一路询问附近农家与店家,可均无人看见那日有妇人独自骑马经过。为此,顾某心中甚是不安,深恐娘子遭遇不测。如今恳请大人尽早派人寻查顾某拙荆之去处。”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折子举过头顶,又道:“在下顾某写有一个呈状,内中详述拙荆曹旎形容、衣着及坐骑模样,呈请大人过目。”
边上班头走上前,接过折子,递与狄公。狄公展开阅毕,问道:“员外之妻归家途中可曾随身携带珠宝钱财?”
“回禀大人,拙荆回家途中并未携带任何珠宝钱财。”顾孟彬答道,“此事金桑亦曾问过顾某岳丈,岳丈大人告知金桑,其女离家之时只随身携带了一只藤篮,内装几块糕饼,皆是其父要她带回送与小婿的。”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员外仔细想来,是否有忌恨你而欲加害于员外之妻之人?”
顾孟彬摇头道:“回大人话,或许有人忌恨顾某,商场向来如战场。然顾某自思,即便有人忌恨顾某,亦不敢无视王法,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狄公以手抚须,心想顾某之妻极有可能与他人私奔而去,但此事乃是隐私,不便当堂理论,故决定先了解顾妻品行与乡里名声之后再做决断。想到此,遂开口对顾孟彬道:“本县将迅速就此事展开必要的调查。退堂之后,员外即去通告手下管事金桑即刻前来本县书房,将其寻访实情详细禀告本县,以免衙门再遣人去乡间寻访,徒费时日。一旦本县有何音讯,亦会立刻告知员外。”
狄公说罢,即拿起惊堂木向案上重重一拍,宣布退堂。
狄公回至书房,见一名书吏正在书房等候。问之何事,其禀道:“船东易员外到此,有要事想见大人。小人已将他领入衙内,现正在客厅等候。”
“易员外是何人?”狄公问道。
“回禀大人,易员外名为易鹏,乃本地巨富,”书吏答道,“他与顾孟彬同是本地船东,两家船只经常往来高丽、日本经商。两家在城北河港处专有一处大船坞,那里是他们造船、修船之处。”
“也罢,”狄公道,“我正待要见另一位客人,然既是易员外有要事相见,我便先去见他也罢。”转身又对立在一旁的洪亮道:“洪亮,烦你先去接待一下金桑,请他讲述一下如何寻访顾员外之妻的详情细节。待我见了易鹏,听他说些什么,即来会见金桑。”
吩咐已毕,狄公便径自往客厅走去。
客厅内,易鹏正站立一旁,恭候狄公到来。他见狄公走上门口石阶,慌忙跪伏于地迎候狄公。
狄公入内,搀扶易鹏道:“易员外免礼,此处不是大堂,无须如此客气,快快请起,请坐。”
易鹏称谢起身。狄公在茶几旁一张太师椅上就座,易鹏则在狄公对面一张椅子边沿小心就座。狄公见此人生得肥胖,长着一张肉鼓鼓的圆脸,厚嘴唇上方留有两撇薄薄胡须,下颌上亦稀稀落落长着些短须。狄公不甚喜欢他那对滴溜溜乱转的小眼。
易鹏端起仆役递与的热茶呷了一口,张口欲言又止,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狄公见状乃先开口道:“易员外,本县打算几日后邀请本地士绅名流来此聚会,届时我想与员外做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今日本县公务繁忙,故而还请员外免去客套,有话但说无妨。”
易鹏闻言,遂深施一礼,开口道:“大人,在下是本地一船主,自然常去码头等处巡视,知晓那里一些事情,故今觉有义务禀告大人一件要事。近日一直有传言称大批兵器正从此城偷运出境。”
狄公闻言,即刻坐起,将信将疑问道:“兵器?运往何处?”
“回大人话,必是运往高丽。”易鹏答道,“易某听说高丽人因战败而十分怨恨,正谋划袭击我朝驻防军队。”
“员外是否知晓何人从事此项卖国交易?”狄公问道。
易鹏摇头道:“大人,十分遗憾,易某尚不知此是何人所为。但易某敢言,易某所辖船只绝对不会为此凶险阴谋所利用!当然,此事只是传言,但本地军塞防御使也已获知有关讯息,据说近日所有离港出海船只皆须接受严格检查方可出海。”
“员外若是获知什么音讯,休要忘了即刻通知本县。”狄公道,“在此,还要顺便向员外请教一事,不知员外对同行顾孟彬娘子失踪一事有何见教?”
“大人,此事易某不知,实在无可奉告。”易鹏答道,“不过,如今曹公必定十分后悔未将女儿嫁与易某之子!”
狄公听易鹏如此说,不觉为之一振,抬眼注视易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