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自窗口爬进屋内,想寻那钱匣。可寻了半天并未发现那钱匣踪影,却发现小人的镰刀丢在地上,上面满是血迹。小人心中明白必是那姓吴的混蛋用镰刀杀死了老爷与夫人,然后带着钱匣与马匹逃走了。”此时乔泰张口欲言,狄公摇头断然阻止。
“小人知道人家会说是我裴九干的,”裴九嘟囔道,“人家会打小人,逼小人承认是小人干的,然后砍下小人的脑袋,这样我可怜的苏娘便没处安身了。小人越想越怕,于是去仓房寻了辆推车,推至窗下,把二人尸首从床上拖下。当时,那女人的尸首还有些热乎。小的把二人尸首从窗台上推入窗下推车内,然后把车推到桑树丛里,再把尸首藏在一堆树枝底下,随后便回仓房睡觉了。当时小人打算待天明起个早,拿上挖土的铲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首给掩埋了。不想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小人回到桑园,尸首却不见了。”
“你说什么?”狄公叫道,“尸首不见了?”
裴九使劲地点了点头。
“尸首不见了。小人当时心想,定是有人发现了尸首,跑去告官了。那时小人赶紧跑回屋内,把那沾血的镰刀裹在老爷衣服内,抓起夫人的长裙去擦床褥与地上的血迹。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可床褥上的血迹却怎的也擦不掉。没法子,小人便把床褥连同衣物一并卷起,抱入仓房,藏在柴草堆下。小人又去叫醒苏娘,告诉她天放亮前便与我一起离家进城。小人所说句句是真,无有半句瞎话,大人!千万别对小人动刑啊!大人,小的真的没杀人哪!”
裴九说罢,趴在地上扑通扑通将头磕个不停。
狄公捋了捋胡须,对裴九道:“起来,带我去那藏尸处看一看。”
裴九闻言,慌忙自地上爬起。乔泰探身于狄公耳边,轻声道:“大人,我等来蓬莱路上曾见过姓吴的那厮!问问这厮那两匹马是何模样!”
于是狄公命裴九说说他主人与那女人所骑马匹的模样。裴九说樊老爷骑的是匹灰马,樊夫人骑的是匹火炭色的马。狄公点头称是,遂示意裴九在前引路。
行不多远,便到了那桑园。裴九指着一堆桑树枝道:“小人当初便把老爷与夫人的尸首藏在这堆树枝下。”
马荣上前俯身仔细察看这堆树枝。他从地上捡起几片叶子,拿到狄公面前道:“大人,你看这上面黑斑必是血迹所染。”
“你二人此刻先将桑园认真搜检一遍,”狄公道,“这狗头或许有所隐瞒!”裴九急忙争辩说自己未有欺瞒,但此刻狄公并不予理睬。狄公手捻颔下长须,若有所思地对洪参军道:“洪亮,恐怕此事非同一般。我等于赴任途中所见那人看去并不似心狠手辣,敢以镰刀割断两人咽喉而窃款盗马之凶犯。那人看我时满脸茫然,并无惊慌之态。”
说话间,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马荣、乔泰走了回来。只见马荣兴奋异常,挥动手中满是锈迹的铁铲喊道:“园中有个地方土质疏松,看去像新近被人挖过!我在旁边一棵树下发现埋有东西。”
“将铲子递与裴九!”狄公冷言厉声道,“让这狗头自己挖他所埋之物!那地方在何处?带我去看!”
马荣拨开桑树丛,在前开道,众人紧随其后,穿行于树丛间。乔泰拽着裴九,裴九摇摇晃晃,心神不定地踉跄跟着。
马荣将众人引至桑园中一处空地,指点那土质疏松处。
“速速与我挖来!”狄公喝令裴九。
裴九木讷地向手心里啐口唾沫,举铲开挖。不多时便见土中露出一点沾满泥土的白色衣料。乔泰与马荣一起上前从土里拖出一具男尸,将其放在地面干叶之上。众人见此具男尸有四十上下年纪,头皮光光,仅穿一件单薄内衣。
“这是个和尚!”洪亮惊叫道。
“继续挖来!”狄公厉声喝道。
裴九又挖了一阵,忽地将铲扔下,气喘吁吁道:“这便是樊老爷!”
马荣与乔泰上前从土坑中又拖出一具硕大裸体男尸。因尸首几乎分离,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尸首轻放在地上。但见此尸胸前有一片乌黑凝血。马荣见尸身肌肉发达,不禁赞道:“这厮倒是十分强壮!”
“再挖那第三个死者!”狄公对裴九怒吼道。
裴九又将铁铲插入土中,但此次碰到了岩石,下面已无其他尸体。裴九停铲,茫然地望着狄公。
“你将那女人如何处置?你这恶棍,快快从实招来!”狄公吼道。
“小人发誓,小人真不知晓!”裴九叫道,“小人当初只是将老爷与夫人的尸首运来此地,把他们藏在树丛下,从未在此埋过任何东西,也从未见过这秃头和尚!小人对天发誓,小人所说句句是真!”
“此处发生何事?”此时忽地自狄公身后传来一声文绉绉的说话声。
狄公旋即转身,只见身后站立一名矮胖男子,此人身着华贵紫缎锦绣长袍,唇上胡须浓密,颊上、颔下三缕长髯直垂胸前,头戴一顶高冠,俨然一副博学绅士模样。此公扫视狄公一眼,遂十分恭敬地向狄公躬身作揖道:“在下名为曹鹤仙,本地人氏,家有薄田少许,只为养家度日,平日但好诸子百家,略通天文地理。敢问大人即为新任县令否?”见狄公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方才老夫骑马偶经此地,听得路边一农人说衙门里人正在邻庄樊仲家,于是老夫冒昧至此。不知有用得着老夫之处否?”说罢,便欲探头窥视狄公身后摆在地上的尸体。
狄公上前以身体挡住其视线,说道:“本县正在此调查一桩谋杀案。倘若曹公能委屈暂避,一旦此处事毕,本县便来与曹公相会。”
曹鹤仙闻言,只得作揖告退。
曹鹤仙退去之后,洪亮道:“大人,此和尚身上未见何伤痕,看去只像自然死亡!”
狄公道:“今日午后,我等将于衙门内认真探究此事。”转身又问裴九道:“说,樊夫人长得是何模样?”
“大人,小的确实不知!”裴九呜咽道,“小人未见夫人是怎样到这庄上的,待小人发现夫人尸身时,夫人面上已满是血污了。”
狄公点点头,回身对马荣、乔泰道:“乔泰在此看守这恶棍与这两具尸首,马荣去将路口士卒领入,在此伐些树木做两副木架,将这两具尸首抬回衙门,并将这裴九收监。但回府之前,先令裴九引你等去那仓房,将其所藏死者被褥衣物寻出,一并带回府去。此刻我与洪亮先回庄上察看樊仲卧房,并审那姑娘,看有何线索可寻。”
狄公说罢,便与洪亮快步向庄内走去。将至路边,遇见曹鹤仙,见他手持一根长长木杖,正小心拨开桑丛,缓缓向前行进。路边站着曹鹤仙的仆人,手牵一头毛驴,等待主人来到。
狄公快步上前道:“曹公,本县因公务繁忙,现欲往樊庄走一遭。待料理完公事,得空一定亲往贵府造访。”
曹鹤仙向狄公躬身深施一礼,三缕长髯迎风飘拂,十分惹人注目。只见他缓缓爬上驴背,将长拐横担于鞍前,双腿一夹,那毛驴便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后面仆役也甩开两腿紧随在后。
“如此美髯,天下少有,真美髯公也!”狄公眼望曹鹤仙背影,不无赞叹地对洪亮道。
回至樊庄,狄公吩咐洪亮去唤那在田间劳作的姑娘,自己则先去那樊仲卧房察看。
步入卧房,只见其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空空荡荡,仅有木架与床板,并无被褥。靠墙有一张梳妆台,边上有两只木凳。近门处的角落内放着一张小巧几案,案上搁着一盏油灯。狄公仔细察看房中每个物件,正当低头看那木床之时,忽见床头木架上有一深深刻痕。细细观之,见刻痕茬口洁净,像是新近所为。狄公摇头沉思,慢慢走至窗前,见窗门已断。方要自窗前走开,却见窗边地上有一张折叠的白纸,狄公将其捡起视之,发现其中包有一柄女用廉价骨梳,上面镶有三枚圆形彩色琉璃片。狄公又将骨梳包好,藏入袖内。狄公蹙眉沉思,觉得案情复杂,似有两个女人卷入其间。先前于路口草屋内发现的绣花手巾系富家女子所有,而这柄廉价骨梳则显然是农妇之物。狄公心中犹疑不定,叹息一声便向外屋走去。外屋内,洪亮与裴九女儿苏娘已等候多时。
狄公见苏娘不敢正视自己,一副十分惧怕的样子,便语气和缓地问道:“嗯,苏娘,本县问你,你父说那日你为樊老爷炖了只味道十分鲜美的鸡,是吗?”
苏娘害羞地望了狄公一眼,脸上绽出微笑。
狄公又道:“乡间饭食不比城里饭菜味道差。我想,樊夫人必也十分爱吃你炖的鸡,是吗?”
苏娘闻听此言,不再微笑,反问道:“她很傲气,不是吗?她坐在卧房凳子上,我向她请安,她却连头也不回,不是吗?”
“然当你收拾碗筷之时,夫人可曾与你说话?”狄公又问道。
“那时她已睡下。”苏娘毫不犹豫地答道。
狄公无可奈何地捋了捋颔下长髯,略停片刻又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认得顾娘子,也便是邻庄曹公之女,前不久才嫁入城中顾家的那位姑娘?”
“我曾在田头远远见过她与她兄弟一二次,”苏娘答道,“人家都说她是个好姑娘,不像那些城里小姐那般难缠。”
“也罢,”狄公无奈道,“如今你为我指路,引我去曹公家走一遭。外面官府兵卒会借你一匹马骑。完事之后,你尚须陪伴我等一路回城,你父也将去城中,本县尚有要事相问。”说罢便令苏娘引路,急急向曹鹤仙家而去。
十
话说狄公与洪亮跟随苏娘来到曹鹤仙家。狄公抬头望去,见曹鹤仙家乃是一座三层塔楼,建于一片松柏掩映的小山丘上,心中颇感意外。三人来到塔楼之下,曹鹤仙已在楼下恭候多时。狄公吩咐洪亮与苏娘在门口小屋内暂歇,自己则随曹鹤仙入内。
走进楼内,狄公随曹鹤仙踏上一道狭窄楼梯,二人缓步上楼。曹鹤仙告知狄公,此塔楼年代久远,原是为本地战争瞭望军情所建,后为曹氏先人所有。但曹家原本居住于城中,只是待做茶商的父亲亡故之后,曹鹤仙方将城中房产变卖,迁至此处居住,至今已有多年。曹鹤仙边走边道:“或许大人会以为曹某怪癖,如何居住在塔楼之内。但大人到了楼上书房,便自会明白曹某迁居此处之用意。”到了顶层八角形房内,曹鹤仙凭窗手指远处景色道:“大人,此处视野开阔,可以高瞻远瞩,遐想入云!此处亦是曹某书房,曹某可专心在此研习天文地理。曹某研习每有所获,心中便感其乐无穷!”
狄公赞许了几句,亦向窗外望去,一眼便望见北面那座破败的古庙,但那庙前小道被一片树林遮蔽。观赏一阵后,曹鹤仙邀狄公在一张堆满书卷文稿的大书案旁就座。甫坐下,曹鹤仙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自京师而来,可知京师中人如何议论老夫学问?”
狄公在京师时从未听说过曹鹤仙的学说,但又不便令曹鹤仙扫兴,遂礼貌地敷衍道:“据传,京城里人多以为曹公之学说颇具独到之处。”
曹鹤仙听狄公如此说,心中十分得意。
“将老夫曹某视为具有独到见解之人,倒是颇有道理。”曹鹤仙踌躇满志地说道,并起身提起桌上一把大茶壶为狄公倒了一杯茶。
“不知曹公是否想过,”此时狄公开口问道,“贵府千金有何不测?”
听闻此言,曹鹤仙面上似有愠色。只见他小心地理了理垂至胸前的长髯,然后面容严肃地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女除令老夫烦恼之外,从未给老夫带来任何乐趣!老夫潜心于学问,须心灵宁静,不应受到干扰,小女却总是干扰老夫之宁静心灵。老夫曾亲自教诲小女读书习字,但未料小女总好阅读那些不该阅读之书。她好读史书,大人,竟会是史书!那些书上除了记载一些懵懂无知的前人悲惨经历外,别无他物。简直是虚度光阴!”
“然而,”狄公谨慎言道,“人们有时亦可从前人之过失中获取教训。”
“哼!”曹鹤仙颇不以为然。
狄公并不介意曹鹤仙的态度,语气和缓地继续问道:“敢问曹公何以要将小姐嫁与顾孟彬?我听说曹公一向轻视佛教,以为信奉佛教乃愚蠢无知的盲目崇拜,对此我亦有同感。然顾员外却是个十分虔诚的佛教信徒。”
“哈!”曹公大声道,“小女婚嫁之事原先老夫并不知晓,此皆是两家妇人所为。大人须知,妇人皆是愚人!”
狄公深感与曹鹤仙谈话有些漫无边际,但仍决定继续下去,遂又问道:“不知小姐是否认识邻庄樊仲?”
曹鹤仙挥动了一下手臂,断然否定道:“大人,老夫如何知晓那等事!或许小女曾见过此人一面。上个月那蛮横的不学无术之徒曾到此与老夫理论地界之事。大人,你想,我,一个精通天文地理之人,却要去讨论地界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我以为学问、地界二者皆是有用之物。”狄公淡然言道。
曹鹤仙迷惑不解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此屋沿墙满是书架,然却有架无书,不知曹公之书皆在何方?我想,曹公之书定不会少,必是收藏于某处。”
“老夫确有许多书籍,”曹鹤仙淡然答道,“然老夫书读得越多便越糊涂。老夫喜好读书,是的,然却深感读书只会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所迷惑,故而每阅一人书籍,知晓作者所言之后,便将此人所著书卷悉数送与京师中堂弟曹奋。老夫这个堂弟,大人,老夫实在羞于启齿,太乏独立思考能力,是个毫无主见之人,实在是悲哀之至!”
此时狄公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在京师时曾见过曹奋,那是于好友侯钧家中的一次酒宴上,此人亦是大理寺官员,平日极好收藏古书。想至此,狄公习惯地抬头欲要抚须,因见曹鹤仙亦在抚须,且神态高雅,便停住手,心中甚感不快。
曹鹤仙背靠椅背若有所思地徐徐言道:“现老夫为大人做个概述,老夫会力求说得通俗易懂,当然,老夫所要述说之事皆是有关老夫学理之事。首先老夫欲要讲述的是,老夫以为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