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去了。”马荣声音嘶哑地对乔泰道,说着站起身来,继续道,“差点让这厮得手。他攀伏在顶梁之上,我进殿时未发现他。但他扑下时不慎弄出了点动静,我才赶忙侧了下身子,刚好未让他扑着。若是让这厮扑个正着,非把我背脊撞折了不可!”
“如今反倒是你将他的背脊弄折了,这便叫作一报还一报。”乔泰道,“兄弟,我二人现将这大庙细细搜寻一番,大人曾吩咐过我们。”
于是,二人在庙堂内外细细搜索,连和尚们往日住过的空荡荡的房内也寻了个遍,又去那庙宇院落之后的林地内搜寻一番,却只翻出几只惊慌乱窜的老鼠,并不见有何可疑之物。
二人回到大殿内,乔泰对那香案看了又看。
“兄弟,不知你记得这话否?”乔泰问道,“和尚们为了避难,常将银烛台、银香炉之类值钱物件藏匿于香案后的暗洞中。”
马荣点头道:“怎会忘了?那便看看这香案后有无洞穴与物件。”
当下二人便将那香案拖至一旁,只见砖墙下果然有一个深洞。马荣屈身向里一瞧,禁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洞里尽是些中间空了心的断棍,像和尚们用旧折断的禅杖。”
二人走出破庙,回到路边哨卡,吩咐哨卡兵卒遣人将庙内阿光尸首送去衙门,自己则先行骑马回衙禀报。待二人回到西城门时,天色已晚。
二人打马急驰,刚至衙门前,正巧遇见洪亮也从外面回来。洪亮告知二人自己刚从码头回来,大人则在当地与顾孟彬用餐,用完餐便回。
“今日我运气不错,”马荣道,“我请你二位上那九华园吃一顿去。”
三人说着便来到衙门附近的九华园酒店,一进门便见薄凯与金桑坐在屋角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个硕大酒樽。薄凯头上的帽子向后歪斜着,看去似乎十分快活的样子。
“啊哈,是什么风将你三位吹来了?”薄凯兴致勃勃地嚷道,“快来与我二人同饮,金桑老兄也是才来,三位可助他与我比试酒量!”
马荣听薄凯之言,走过去道:“昨夜你这家伙醉得像只猴,辱骂了我兄弟俩,且直着嗓门唱什么鸟诗,搅得人不得安宁。今日少不得须罚你几杯!这酒饭钱就算在我马荣头上!”
众人闻言皆大笑不止。不一刻,店家即将饭菜端上。五个人边饮边吃,几巡之后便将两大樽酒喝了个精光。薄凯正待叫店家再添酒来,洪亮起身道:“我们还是回去的好,大人此刻想必已经回衙了。”
马荣被洪亮这一提醒,叫道:“我的老天,差点忘了禀报那庙里之事!”
“难道你二人见到佛光了不成,要如此急着回衙禀报?”薄凯面带嘲讽地问道,“告诉我,哪座庙的菩萨与你二人有缘?”
“我与乔泰方才去那破庙里擒获了阿光,”马荣道,“如今那庙真的是破败不堪,里面除了一堆烂禅杖外,什么也没有!”
“这可是条极重要的线索!”金桑笑道,“快些回去禀报你家大人,他定会大大奖赏你二人!”
当时薄凯起身欲要送马荣三人出店,金桑道:“薄兄,我与你尚未尽兴,在此多饮几杯再走不迟。”
薄凯犹豫片刻,终于坐下道:“也罢,便再与你饮几杯。不过,千万记住,我却不喜喝得酩酊大醉。”
“若是夜里无事,”马荣边向店外走去边大声说道,“我们还会再来,看看你这家伙醉也未醉!”
且说马荣、乔泰、洪亮三人回到衙门,见狄公独自一人闷坐在书房之中。三人进屋,马荣向狄公禀报破庙中的事情。洪亮发现狄公面色苍白,好像十分疲乏的样子。然当狄公听马荣说了阿光之事后,精神又振作起来。
“如此看来,我所言樊仲与那女子乃被误杀丝毫不假,”狄公道,“然我等仍不知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其尸安在。阿光杀了人后即刻离去,甚至连那钱箱也未取走。他并不知其离去后所发生之事。那窃取钱箱的吴免或许曾瞥见那第三者面容,此人必也与此案有关。果真如此,则只需将那吴免擒获,便知分晓。”
“我与乔泰把那破庙里里外外细细搜寻了一番,连那寺院墙外林子里也踏寻了一遍,”马荣道,“可惜未见有何女子尸首,只在那香案后发现一堆断木棍,像和尚们用的禅杖。”
“和尚们用的禅杖?”狄公将信将疑道。
“大人,就是些用旧了、空了心的木棍,”乔泰插话道,“全都折断了的。”
“此事听来好生蹊跷!”狄公缓缓说道,蹙眉思虑良久乃对马荣、乔泰道:“你二人劳累一日,今晚去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我尚有事要与洪参军商量。”
待马荣、乔泰离去之后,狄公靠在椅中,将其晚饭后去白云寺,桥板陷落山涧一事告知洪亮。狄公断言道:“想来必是有人企图谋害我。”
洪亮担忧地望着狄公,口中却道:“也许那木板真已朽烂,大人恰好踏足其上,承重不起,便断了——”
“然我并未真的踏足其上!”狄公道,“我仅是伸足轻敲那木板以试其牢固与否,它便莫名其妙地落下涧去。”见洪亮仍面露疑难之色,又道,“当时我刚要上桥,却见汪县令亡魂立于面前。”
狄公话音刚落,忽地外面不远处传来一声重重关门声,整座屋宇也为之一震。狄公猛地坐起,怒道:“唐主簿为何还未将那门修好?”此时洪亮面色苍白。狄公见他如此,自觉失态,便端起茶杯欲饮。可茶到嘴边,忽又不喝了。狄公见茶水之上漂浮着一小块灰粉状物体,于是又将茶杯放在桌上,神情严肃地对洪亮道:“你看,有人在此杯中投放了什么。”
二人凝神注视杯中那块灰粉,只见它受热茶浸泡,渐渐化解,飘散开来。忽然间狄公似乎想起什么,以手指摸了摸桌面,随之便笑将起来。
“方才我太紧张了,”狄公自嘲道,“杯中之物只是天棚上落下的灰土而已,乃为方才那关门声所震落。”
洪亮闻言方才舒了口气,重新去为狄公沏了杯新茶,然后坐下道:“大人,说不定那桥板陷落也只是天长日久使然。我实在想不出那谋害汪县令之人何以又要谋害大人!我们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未查获,根本不知他是何人,他又为何惧怕——”
“然他亦不知我等办案实情,”狄公未待洪亮说完便道,“或许他以为近日我未再调查汪县令一案,乃是因我已知晓其底细,如今正在等待时机而已。此人无疑时常监视我之行踪,因其了解我某些言行,便欲玩弄我于股掌之中。”狄公手捻唇须继续道,“如此我须多多公开自己行踪,以诱其出洞,暴露其真实面目。”
“大人千万不可冒险啊!”洪亮惊恐道,“此人是个凶残奸猾之徒,天知道如今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们甚至不知——”
狄公不听洪亮之言,心中却忽然若有所悟,猛地站起,将桌上烛台拿在手中,对洪亮道:“走,随我再去那后院走一遭!”
洪亮不知狄公心中所想,只得跟随前往。
二人快步穿过庭院,来到原先汪县令私宅内,又悄声穿过走廊,来到书斋门前。狄公立在门口,先举烛将屋内瞧看一遍,见仍是当初离去时模样,并未有丝毫变动之处,遂走至屋内茶炉旁,对洪亮道:“将那座椅搬来此处!”
洪亮遵命将座椅放在茶炉前,狄公站立其上,将手中烛台高高擎起,仔细端详那红漆顶梁。
“将你那贴身小刀借我一用,再给我一张白纸!”狄公兴奋地说道,“帮我擎着烛台。”
狄公将洪亮递与的纸展开在左手中,右手持刀,以刀尖在梁下轻轻刮削。事毕,狄公下到地面,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所沾之物擦抹在白纸上,又将刀递还洪亮,再将那纸折好,纳入袖中。诸事已毕,乃问洪亮道:“唐主簿仍在前面大堂中吗?”
“大人,我回来之时,见他尚坐在那里,此刻不知他是否已经离去。”洪亮答。
狄公未再言语,迅速离开书斋,来到衙门大堂。走入大堂一看,只见主簿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唐主簿神情恍惚地坐在椅中,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狄公与洪亮走近前去,他方惊觉,连忙起身迎接。
狄公见他面容憔悴,便道:“樊录事之死,主簿一定痛心不已,还是早早回府歇息,保重身体为是!然我此刻尚有一事须求教于主簿。请直言告知,汪县令死前不久,其卧房书斋曾经修缮否?”
唐主簿蹙眉回想片刻后道:“不,大人,并非在汪县令死前不久,而是在其死前约半月之时。当时汪县令告诉我说有位客人见书斋天棚已旧,漆色剥落,允诺派一漆匠来此为天棚补漆。汪县令说,若那漆匠来时,即放他进来。”
“那客人是何人?”狄公追问道。
唐主簿摇头道:“大人,在下实不知那客人是谁。汪县令结交甚广,每日早堂之后都有客人来访。汪县令总爱请客人去他书斋饮茶谈天。客人中有白云寺方丈、监院慧鹏、船东易鹏与顾孟彬,学士曹鹤仙,还有——”
“我想,那漆匠应可查寻得到,”狄公未待唐主簿将话说完便道,“此地并不生长漆树,故漆匠绝不会多。”
“这便是汪县令对那客人如此感激不尽的原因,”唐主簿道,“可惜我们却不知往何处去寻那漆匠。”
“速去向门口守门差人打听,”狄公命唐主簿道,“差人定见过此人!问后便速来我书房告知我。”
唐主簿领命而去。
狄公带洪参军回到书房。坐下之后,狄公情绪高昂地对洪亮道:“我已知谋杀者下毒之伎俩。方才梁上震落灰土于我杯中,令我茅塞顿开。当初那谋杀者必是注意到天棚上漆色之剥落乃是因茶水热气不断上熏所致,并知汪县令始终将那铜茶炉置于茶具柜一边,从不移动,于是心生一条毒计!其命同谋乔装成漆匠,假意为书斋天棚等处补漆,再乘机于正对茶炉上方之顶梁下钻出一个小洞,将一粒或数粒蜡珠松松嵌于其中,蜡珠之内则包藏置人于死地的烈性毒药。至此那谋杀者便完成了其计划中欲做之事。谋杀者知道汪县令酷爱读书,煮茶之时会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中,而时常任凭茶水沸腾多时方起身泡茶。如此热气上侵,迟早有一日将那蜡珠熏化,便会落入梁下茶炉沸水之中,且立时溶于水中,再不可见。此计简单易行,且十分灵验!方才我已发现那书斋顶梁之上的小洞,正在那茶炉上方,洞边尚余有一点残蜡。此便是整个谋杀过程!”
这时唐主簿走进屋来,对狄公道:“回禀大人,有两名差人说记得那漆匠模样。那人约在汪县令死前十日午后申时来过一次,当时汪大人尚在大堂审案未归。那人是高丽人,来自码头一条商船,不甚通晓我国言语。因我曾关照门口守卫有人要来为汪大人书斋补漆,故他们未曾阻拦,放了那人进来,并引他到汪大人书斋外。当时两名差人为防其偷盗,始终守候一旁。据两名卫卒说,那人站在梯子上忙了好一阵,给横梁等处补过漆后,边从梯上下来边埋怨屋棚陈旧,令他耗费了许多好漆。那人离去之后,从此再未曾见过。”
狄公听罢唐主簿之言,好生愁闷,仰靠椅上叹道:“今番又断了线索也!”
十三
且说马荣与乔泰自离了狄公书房,并未回房歇息。二人兴致正高,便又回到那九华园酒店。进了门,乔泰对里面薄凯、金桑二人叫道:“公事办完,如今可与二位痛痛快快畅饮一番了!”
当二人走到桌前,却见金桑面无笑容,不甚欢迎的样子。金桑手指薄凯,只见薄凯伏桌酣睡,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薄兄饮得太急!”金桑懊悔道,“我叫他不可再饮,他却不听,以致醉到这步田地,如之奈何?若是二位愿意在此照看薄兄,我先告辞了,因有高丽姑娘相约我二人见面,不可失约,故不得不先行一步。”
“哪个高丽姑娘?”乔泰问道。
“玉姝,水上妓馆第二条船上的。”金桑答道,“今晚玉姝姑娘得空,约请我二人去高丽乡中几个好玩去处游玩,那几个去处连我也不曾去过。我已租下一艘游船,到时即乘船前往,途中还可饮酒作乐。现薄兄醉得这等模样,怎能赴约游玩?此次只好作罢,但我须去告知玉姝及船夫。”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且慢,”马荣见金桑要走,连忙说道,“我们把这家伙唤醒如何?”
“我已唤过,他却兀自不起。”金桑道,“我劝二位此时休要惹他,若是惹恼了他,酒疯发作,便不好收拾了。”
马荣不听金桑之言,兀自伸手抓挠薄凯肋间,又抓住其衣领将其拽离桌面,将嘴贴近其耳边大声叫道:“薄兄,薄兄,快快醒来!喝酒找姑娘去!”
薄凯睡眼惺忪地望了望马荣。
“我说过,”薄凯满嘴酒气,粗声道,“我说过我讨厌你这家伙。你那朋友也一样,皆是放荡酒徒。我与你无话可说,与你们无话可说!”说罢又伏在桌上呼呼睡去。
马荣、乔泰见薄凯醉得这般模样,满口胡言,禁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马荣对金桑道:“也罢,既然如此,也只好让他去了!”转身又对乔泰道:“我二人便在此静静喝酒,想必这家伙不久便会醒来。”
“只是为了薄凯一人便取消了约会,不去游玩,实在可惜。”乔泰道,“我二人从未去过高丽乡。金兄,薄兄不去也罢,我们可代他前往,你看如何?”
金桑抿嘴思虑片刻道:“这事不易为之。也许二位不知,官府一直默许高丽乡自行治理,所以该乡自有一套法规。除非该乡官长有事相求,否则衙门官吏皆不可擅自进入其乡。”
“胡说!”乔泰道,“我二人便去那乡里,又有谁知晓我二人姓名!我们可摘了官帽,扮作百姓模样,谁会认得我们是官府中人?”
金桑兀自犹疑不定,马荣却欢喜非常,连连叫道:“这主意甚好,现在便走。”正当三人准备起身,薄凯忽地睁开双眼,向上瞪视众人。
金桑见薄凯醒来,便拍其肩头安抚道:“薄兄在此好生歇息,睡过之后酒力自会渐渐消退。”